“不好意思打扰一下!我想去后面!”
我大声说道,试图不被机械音盖过自己的声音。正在用铲子挖洞的士兵转了过来。他全身都沾满了泥土和机油,连鼻子下面也蹭上了污迹。
“我听不见你说什么!”
工作服上戴着三等专业兵肩章的士兵丝毫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对我皱起了眉头。但我也是任务在身,别无他法。如果畏畏缩缩的话只会被他更加看不起,所以我瞪了回去,张开嘴打算把刚才的话再重复一次。
就在这时,出现了一个大腹便便的下级士官。他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大汗淋漓,工作服的衣领和腋下都被汗渍浸湿。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比弗中士,这小鬼在这里瞎打转。”
老实说,被他叫作“小鬼”我本应生气,可一听到这个中士的名字,我光是要憋住不笑出声就使尽了吃奶的力气,根本没空生气了。这个胖子下级士官腮帮子很大,厚厚的嘴唇间隐约可以看见两枚板牙,简直就跟河狸一模一样[7]。他的嘴一直在动,可能是在嚼口香糖或者口嚼烟。但是他的声音十分疲惫,跟他滑稽的名字和长相一点都不相称。听我说完事情的经过,他用又脏又黑的手挠了挠脖子。
“我们正在铺设自来水管,我已经让面包中队挪到这条路尽头了。”
比弗中士朝地面吐了口唾沫,慢悠悠地回到了工作岗位。他刚刚站过的土地上只留下被嚼过的口香糖,上面沾满了沙子。
也就是说,工兵们正在为我们的厨房挥洒汗水。我心情复杂地转身背对那个阴沉沉的工兵,朝中士给我指的那条路走了过去。
绕过右边小屋的拐角,就是我要去的那条路,路旁的针叶林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不知从哪里传来收音机的声音:“受低气压接近影响,今日夜间可能有降雨。”
说是这么说,我头顶的天空还很晴朗,蔚蓝的天空,漂亮得让人不由得想切下来装进口袋。天空中飘浮着好几朵厚厚的云彩,而它们也都白得像是没着色的棉花糖一样,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我收回视线,突然看到一个好像巨大虫蛹一样的东西在针叶树的树干之间摇摇晃晃。我吃了一惊,仔细看去,发现那只是一张吊床,有个男人睡在上面。树下放着一个收音机,天气预报的声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男人的长腿伸出吊床外面,靴子的鞋跟踩在树干上,那目中无人的态度加上他身上穿着深褐色的OD野战夹克,船形帽盖着脸,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军官。军官用的普通制服跟我们这种一般士兵的制服是有很大区别的。他的衬衫是跟外套一样的深褐色,领带则是麦穗色,领口别着刻有联合国标志和高塔的徽章,肩上戴着上尉的肩章。虽然他的脸被船形帽盖住了,我看不清他的长相,但他放在肚子上的那份报纸,我好像前不久才刚见过。对了,跟我刚才在小卖部门口捡到的那份一样。上面有个装模作样的花哨男人的照片。吊床上的男人惬意地打了个呵欠。小小的飞虫停在他的脖子上,但他丝毫没有注意到。
“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我呆呆地看着吊床上的那个人,突然有个声音从我背后响了起来。我大吃一惊,差点像漫画人物一样吓得跳起来,赶紧转过身去。
站在我身后的是个矮小的男人,可能比斯帕克还要矮。他穿着普通制服的白衬衫,领带打得一丝不苟,但他并不是军官。他的肩章显示他是个一等兵。他的鼻头特别圆,额头也像是婴儿一样圆圆的,突向前方。我看见他一只手拿着放了三明治的碟子,另一只手则拿着装了白色液体的玻璃杯。那白色液体该不会不是脱脂奶粉冲出来的东西,而是真正的鲜牛奶吧?
“呃,我在找面包中队的卡车呢。”
“……再往前走一点就能看见了。”
小个子男人用下巴和视线指了指右边的方向,然后跟吊床上的军官打了个招呼,把碟子放在了他旁边的小桌上。
“谢谢。”
这两个人可真奇怪。他们看起来像是军官和勤务兵,但是上尉阶级也能有勤务兵的吗?我记得好像一般是要到少校以上才能配备勤务兵的吧。如果他是部队长的话倒还有可能……想到这里我恍然大悟。他佩在领口的那个雕刻着一座塔的徽章就是工兵部队的徽章。他会不会就是那个负责厨房管道铺设的比弗中士的上级吧?
“就算是,也没必要给配个勤务兵吧!”
我不禁脱口而出。看来吊床上的那个男人不是普通的上尉。
我从面包中队那里把装满面包的方平底盘搬回到厨房的时候,厨房里正好在准备香烤脆肠苹果片这道主菜。大型的平板在灶台上排成了一条漆黑的长队,战友们都弓着身子在干活。迭戈动作迅速地将切好的苹果片摆放上去,而终于开始干活了的邓希尔则拼命缩着身体往苹果片上一根一根地放上香肠。负责在最后撒上红糖的爱德注意到我,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烤炉,然后又看回我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
说实话,爱德让我去做的,是我最不想做的工作。
因为不知为什么,我军的野战用烤炉和野战炊事车上都没有温度计。我站到被燃烧炉烤得滚烫的大铁块前面,拉开铁盖,一股热气立刻扑面而来。要光是这样还好。我卷起左边袖子,将手伸进了烤炉的中部。
话先说在前头,我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像这样将手伸进烤炉里,看伸手的人能忍受多少秒,以此来测定温度,这种原始到了极点的蠢方法叫作“读秒法”,我只是在身体力行地实践而已。
我一边打起十二分精神注意不让手碰到炉口和内壁,一边默默数数。一,二,三,四……暂时没问题……九,十,好像快撑不住了……十一,十二,手臂的皮肤发出了悲鸣。
“烫死了!妈的!好了,一百八十度!”
我急忙缩回手的下一秒钟,不知什么时候等在了我身后的爱德就迅速将那些平板一块块插了进去。迭戈蹲在他脚边,调整着燃烧炉的火势。至于我呢,我举着火辣辣的左手冲出炊事区,拧开水箱的水龙头,把手放到了半冷不热的流水底下。
已经快到傍晚五点了,太阳却还挂得老高,悠闲地照耀着四方。我感觉这里的夏至好像比我老家的夏至更明亮一些。经由流水冲刷的手,眼见着由淡粉色变成深粉色,就像汆水后再浸入冷水会变得色泽鲜艳的蔬菜一般。
就在此时,震撼大地的沉闷声突然响起。
我条件反射地缩起身体,以为是敌人的炮击,但并不是。周围的士兵们逐渐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聚集过去,受好奇心驱使的我也一边放下卷起的袖子一边小跑着跟上了他们。声音是从工兵部队正在进行管道铺设的厨房背面传来的。
“快叫医护兵!”
不知是谁这样大声喊道。与此同时有个人从人群中跑出来,奔向救护站的方向。虽然我被聚集起来的工兵队和围观群众挡住了,没能靠近现场,但我能清楚看见吊车的吊臂歪向一边,像是一匹精疲力竭的马。那个中士他们没事吧?虽然很担心,但我在这里也只会碍事而已。
于是我走进食堂帮其他部队打扫,直到香烤脆肠苹果片烤好。如果部队(第10页)
里的所有人同时开饭的话,小屋一下子就会被挤爆了。所以我们会错开时间进餐,也会调整做菜的时间。
最后一道菜是用蛋粉做的炒蛋。我们撕开铝箔袋的包装,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进大碗里,加水之后用木铲搅拌,绝对不是鸡蛋所能发出的异味立刻刺激了我的鼻腔。硬要说的话,我觉得这股气味还比较像是酵母粉和枫糖浆,但这种联想也未免太对不起枫糖烤饼了,于是我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这股异味再加上透过隔板的缝隙从食堂那边飘来的大男人们的汗臭味,说不定毒气室都还比这儿好过些。
“发明这种东西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我一边搅拌黏糊糊的暗黄色液体,一边有气无力地自言自语。正把牛奶瓶从冰箱拿出来的迭戈突然说道:“我老家附近有个餐馆,那里的煎蛋卷可是天下一绝。”
“肯定比不上我奶奶做得好吃。”
“整天听你炫耀你奶奶,我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小鬼。你先听我说!那家店的煎蛋卷是放了西红柿的。小火慢炒把西红柿炒得甜甜的,再放上盐和牛肉汁调味,最后用浓郁的蛋液把它包住,叉子一扎下去就会流出来……”
我不禁咽了一口唾沫。天啊,用真正的鸡蛋做成的煎蛋卷和炒蛋!
“别说了,越说越想吃。”
因为运输路径的问题,我最近一次吃到的真正的鸡蛋还是那位不知名的法国女子送给我们的煮鸡蛋。我把蛋粉液倒在滚烫的平板上,马上就有一股烧塑料一样的恶心气味弥漫开来。
虽然我们现在身处法国境内,但我们的日用品和食粮等都还是要从美国国内民营合作企业的工厂、农地、兵站和研究所之类的军事设施送过来,经过英国的港口和机场才能运到我们这里。生鲜食品是由补给部的市场中心系统管理的,温迪克西超市之类的大牌连锁店也参与协作。盟军的同盟国当然也会送来支援物资,但美国的物资量可是世界顶级的。虽然送不到的物资也有很多。
总而言之,大量的货物被装进箱子,一路换乘飞机、轮船、火车和卡车,从始发站运到大型集散地,再经过中型集散地,最后才能到达连里的仓库,运输的过程简直像一场接力赛。
当然,必须要尽可能保证物资运输的安全与效率。除了肉以外还有西红柿罐头和干燥胡萝卜、干燥洋葱等,这些食品都无法补充的维生素类就加到巧克力、饼干或者人造黄油里去,然后把它们装到一起。连牛奶都要浓缩之后做成脱脂乳,不过脱脂乳的味道还是很不错的。(第11页)
在这方面上,生鸡蛋实在是一种十分低效的食材。哪怕是一丁点冲击也会弄碎蛋壳,所以要在缓冲材料上花很多钱。尤其是到了夏天,货仓里空气不流通,生鸡蛋可能会在运输的途中就腐坏了。
但鸡蛋的营养价值确实很高,而且也很受队员们的欢迎,所以供应部的人也很努力地想办法供应鸡蛋,就在这时他们注意到了这种蛋粉。
听说干燥食品的技术是从十九世纪末发展起来的。大萧条的时候城市里好像也配给干燥食品,所幸我并没吃过。现在由于英国等地的食粮供给受到战争影响产生滞后,所以为应对饥荒,干燥食品又开始发挥作用。
用科学的力量将鸡蛋进行喷雾干燥,让它们变成黄色的粉末,这些粉末只要加水就能用来做菜,味道跟普通的鸡蛋几乎没有区别,我们那位通称花椰菜博士的教官曾经得意扬扬地这样说过。
但是这些东西根本没有鸡蛋的味道。蛋粉做成的菜只会发出油腻的恶臭,吃起来像是在嚼海绵一样,吃完之后还会在肠胃里产生大量气体,很容易得胃胀气。听说两勺蛋粉就相当于一个鸡蛋的营养价值,但我压根不想勉强自己吃这种东西。
我把一小块刚出炉的香烤脆肠苹果片放进嘴里,然后舔掉沾在手指上的汁液。我们的红糖储备量不太够,所以只能撒在表面,我还顺便连珍藏的混合香料也拿出来给他们用上了。
“只有这点哪够啊,把那边那块大的也给我吧。喂,拜托啦。”
“忍着忍着,是男人就忍着吧。你要真想吃的话给你圆白菜如何?来,拿去。”
迭戈一边像平时那样开着玩笑敷衍我,一边给排成长龙的士兵们盛上饭菜。等到终于给所有人都打完了饭,我们也在人声鼎沸的食堂里找了个角落坐下,吃起了自己做的饭。
我用刀切开主菜香烤脆肠苹果片,鲜美的肉汁立刻从切口迸射出来,渗进垫在底下的烤苹果片,让人不禁垂涎三尺。我用力握住餐刀,把苹果片切成三角形,然后用叉子把它连着香肠一起叉起来放进嘴里,红糖的甜味和香肠的咸味混合在一起,再加上烤苹果特有的酸味和芳香,简直是人间美味……虽然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夸张,不过这也确实是能在基地吃到的最棒的美食了。我最后放的那些调味料果然没放错,左手差点被烫伤也算是值了。
反观另一边的炒鸡蛋,水分全被炒出来,变成湿漉漉的一坨,难吃得超出了人类的想象。
还好负责打这道菜的是爱德。换作是我或者迭戈的话,可能会忍不住(第12页)
给大家少打一些,但爱德就不一样了,不管战友们再怎么惨叫着求他,他也一定会面不改色给每个人平等地打上满满一盘等分量的炒蛋。这真是太可怜了。因为剩饭桶前面是有长官在看着的,所以根本没人敢轻易把盘里的饭菜倒掉。而我则利用了炊事兵的特权,只打一点点炒蛋,却拿了三块香烤脆肠苹果片。
“我觉得蛋粉是一种十分理想的食材啊,为什么大家都讨厌它呢?”
听到坐在对面的爱德突然困惑地这样说,我和迭戈立刻把自己的炒蛋放到了他的盘里。怎么会有这种味盲啊。
不管是蛋粉还是什么肉,爱德都能满不在乎地吃下去——他简直就像是一台机器。
总之,我们顺利地吃完晚餐,短暂休息之后就开始了夜间训练。太阳越晚下山,我们的工作就会越多,虽然这是挺讨厌的,但比起寒冷的季节来还是好一些。做完日常训练,我们回到士兵宿舍,脑袋一沾到枕头就睡死了过去。
而就是这个大家都讨厌的蛋粉,却在第二天引发了一场巨大的骚动,把我们都卷入其中。
这个事件其实并没有公开。因为最初负责调查的宪兵队和连司令部把事件归结于“补给连的情报传达失误及计算出错”,断定没有任何物资丢失,所以如果不是对这结论愤愤不平的红发补给兵奥哈拉晚上跑来厨房抱怨,我们可能永远都不知道出了这样的事。
奥哈拉过来的时候,我们正好在洗菜桶旁边洗明天要用的生西红柿。多亏了工兵队,现在厨房接了水管,我们总算能用流水洗菜了,大家都沉浸在这份喜悦之中。
但我一想到铺设管道的工兵们所遭遇的事故,心情就有些沉重。听说昨天傍晚那场事故是因为吊车司机疲劳过度失去了意识,车体侧翻才引发的。所幸事件中没有人死亡,但卷入事故的其中一人被切断了一条手臂,而司机本人也双腿骨折,后来两人都被送到了英国。
“真是气死人了,把责任都推给我们!”
奥哈拉看其他炊事兵不在,就自己拿了张折叠椅打开坐下,唠唠叨叨地跟我们发起了牢骚。他随手脱掉头盔,接近橘色的红发就露了出来,看上去他的头上就像着了火一样。
自从降落伞那件事以后,我们和奥哈拉就亲近了起来,有时在路上偶然碰到也会停下聊上几句。该说他话多呢还是比较主动呢,总之他是个挺自来熟的人。
奥哈拉的话挑起了我的兴趣。那种难吃得要命的蛋粉居然失踪了?我一边用肮脏的围裙擦干手,一边坐到了旁边的灶台上(第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