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的步兵越是拼命进攻,战线就会推进得越远,敌人步步后退,我军的阵地就会相应增加。当然,在前线那种地方,枪子炮弹满天飞是家常便饭,前线的士兵每天都是“脑袋拴在裤腰带上”。
虽然我们有“宁死不可离开岗位”这种绝对的军令,但实际上根本就不可能不离开岗位。一个士兵不管经历了多么严酷的训练,但他始终还是个人。不吃饭肚子会饿,不休息的话也会累,搞垮了身体就会输掉战斗,最后前线也就守不住了。最关键的士兵状态不佳的话,军队是无法赢得胜利的。
所以从原则上来说,军方上层会适当用新的士兵换下疲惫不堪的士兵,适时下达调动的命令,以保证部队始终能保持高昂的士气向前推进。
暂时撤到后方的士兵会冲个澡、清洗战斗服、用热腾腾又富有营养的饭菜填饱肚子、再躺到床上做个美梦,好好地休息一番。但这可不是休假,等他们养好了精神,还要回到战场上去。前线就是由这种士兵的循环所支撑的。
当然,飞在天上的轰炸机和战斗机可不管什么后方前线,即使在后方也很可能受到攻击——其中补给据点尤其容易被盯上——像伊斯维尔的野战医院那样,受到袭击出现大量伤亡的情况也是有的。就战略来说,先捣毁给前线士兵提供支援的据点是十分行之有效的做法,再说战场上本来就不可能有什么安全的地方。
还有,换防也不是每次都能一帆风顺的。确保行军路线是很困难的事情。原本预定前来换防的部队可能会无法按时抵达预定地点,甚至有可能被敌兵包围,想逃都逃不掉。所以前线的部队有时候要在前线驻留好几周甚至好几个月。负责部队调动的长官空有西点军校的出身却对现场的实际情况一无所知,这也难免让人有一丝不安。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次我们的换防还是挺顺利的。来了几十辆运货卡车,每辆载上G连的一个班,就这么一路颠簸着朝后方基地出发了。
乡下的小路上太阳有些晃眼,我们靠在卸了车篷的车厢架子上,抬高了头盔看沿途的风景。
路边站着指挥交通的宪兵,正目送卡车的车队远去。许多法国人在路上走着,卡车的轮胎就在他们身边卷起大量烟尘。拉着货车的老人,那上面堆放着他的全副身家;怀里抱着两个孩子的女人,她们全部的行李就只有一个背包;看上去像是农民的中年男人牵着一匹瘦骡;黑布蒙头的老妇人被一个少女搀扶着,慢慢地走着;载了好几具尸体的货车被马拉着,跟在队伍的最后。
周围是一片稍有坡度的牧草地,翠绿的绒毯铺展开去,散发出六月的气息。大概有十头羊正在吃草,牧羊人模样的男子迈着悠闲的步子,带着牧羊犬走在草地上。在他背后很远的地方,黑烟正摇曳着升上天空。
有人留在故乡不愿离去,也有人被战火烧毁了家园,只能踏上寻找住所的旅途。成为难民的法国人专心致志地走着,连看也没看我们一眼。我们的卡车很快就超过了他们,他们的影子很快就缩成了小小的黑点。
当日下午两点多,我们到达了后方基地。太阳的位置还很高,我这才想起好像是快要到夏至了。不知是不是因为补给据点瑟堡港就在附近,大型运输车来来去去,我们刚从卡车上下来就被弥漫的尘雾呛得咳了半天。
橄榄绿色的帐篷在基地里整齐地一列列排开,帆布的凹陷里盈满了金煌的日光。有正打着赤膊休息的士兵,也有叼着烟卷轻抚爱犬的军官,还有些士兵正在剃胡子,下巴上全是泡沫。这里没有前线那种充满杀戮的空气,连时间的流逝都悠闲许多。空气里满是针叶树冲鼻的气味,可能是因为积了不少落叶吧,土壤也很柔软。
听说这里原本是专供采伐的人工种植林。利用堆木材的场所和伐光树林之后开辟出的空地建造各个补给设施,同时又能获得建筑木材和燃料,实在是个得天独厚的基地。就连现在也能听见链锯的低吼和斧头砍在树干上的声音在空中回响。
这个巨大的后方基地占地一百英亩[1]左右,还承担着补给品始发站的职责。基地的东侧设有将补给品分类并输送到下一个集散地的临时保管所,一大群补给兵在那里忙忙碌碌。
基地中央是演习用的操场,士兵们在这里进行跑步之类的运动、开展射击演习等。虽然这里不是前线,但为了不让身体生锈,还是要每天勤于锻炼。南侧是运输车辆等进出的巨大停车场和维修场,而北侧则是拱形屋顶的军队宿舍。
西侧除了司令部和通信部以外,还集中着食堂、浴室、理发室等等休养设施和娱乐室,甚至有个配备了放映机、大银幕和长凳的电影院,一到晚上的休息时间,就会放映好莱坞最新的——好吧,相对来说比较新的片子。
基地好像还在扩建,到处都能见到工兵在挥汗如雨地设置帐篷、连接水管和用防水帆布修补排水沟。
浴室是露天的,别说遮风挡雨了,连遮挡视线的东西都没有,只是把分叉的树枝插在地面上再通上水管就算完成的简陋玩意儿罢了。每根水管附有十二支莲蓬头(它们细得根本不配被称为莲蓬头),那样子看起来就像是长了许多只脚的水黾。水管连接着一个大桶,用大锅烧滚的热水掺着凉水装在里头,拧开龙头就会流出半温不热的水。
但即使如此大家还是脱光了衣服争先恐后地往里挤。毕竟我们半个月都没冲过澡了。我也急忙脱个精光,把脑袋伸到了莲蓬头流出的热水底下,但不知被汗水打湿又自然风干了多少次的头发早就结成了一块,光用热水是怎么也冲不干净的。
“小鬼,接着。”
在我旁边冲澡的战友给我扔来共用的肥皂,我才用它洗干净了全身。
冲完了澡,我穿上刚从洗衣室取回来的衬衫和裤子,正用毛巾擦着头发,迭戈就从军用小卖部那儿买来了可口可乐。我们两个坐在沙袋堆上打开瓶塞,喝下一口深棕色的可乐,碳酸立刻滋滋作响着滑落到了喉咙深处。
小卖部那儿有许多种类的商品出售。从可口可乐到花生酱、甜曲奇饼、老早发行的《花花公子》[2]再到剃须泡沫和刷牙粉之类的卫生用品,就连文具和新闻报纸都能在那儿找得到。虽然还是比不上我家的杂货店,但也足够让我想起美国那让人怀念的风景了。
我们喝可乐的时候,医护兵们过来给我们发了安全套的袋子,我光是看见那袋子就满脸通红了,不过迭戈倒是若无其事地接了过来。我一边把小袋塞进裤兜里,一边忍不住就开始想自己会不会也有用上这个的时候,身体不禁阵阵发热。
“你可得找个好女人才行啊,小鬼。”
我真讨厌迭戈一边强调“小鬼”一边用手肘顶我。他自己的经验也没多丰富,凭什么跟我摆老手的架子。
“第一次还是找个比自己大的女人比较好啊,毕竟人家比较有耐心,也不会嘲笑你的技术太烂。”
说罢,迭戈露出了他那一口大黄牙笑了起来。他的口气倒是很大,但其实他也不过是拿参军当理由死乞白赖地缠着邻居家的大姐,人家可怜他才跟他上了一次床。
突然起了阵风,不知是谁读完扔掉的报纸被风吹得哗啦啦直响,飞到了我脚下。平时我对报纸是一点兴趣也没有的,但迭戈的自吹自擂实在烦人,所以我就捡起来假装看了两眼。
报纸打开那页正好有张照片,是一个身穿艾克夹克、歪戴军帽的男人,靠在吉普车的引擎盖上,两条长腿交叉起来,手插在裤袋里,正露着白得发亮的牙齿摆出装模作样的笑容。
我心想,反正又是好莱坞的演员为了宣传战争国债而在模仿军队的士兵吧,结果一看右边,白纸黑字写着“安东尼·布兰登·罗斯上尉”几个字。上尉可是相当于连长级别的军衔啊,虽说那位著名演员詹姆斯·斯图尔特也是空军的飞行员,这并没什么大惊小怪的,但我就是觉得不太痛快。
我随手把报纸揉成一团扔到了沙袋堆后面。电台的扩音器里正在放美军的广播,我竖起耳朵听着鲍勃·霍普[3]的声音,不远处的针叶树顶上有只大鸟展开翅膀,飞上了几片闲云悠然飘过的晴空。
“节目之后是AFN新闻。流亡英国的自由法国党[4]人夏尔·戴高乐就六月十日德国党卫队部队在法国奥拉杜尔村制造的大屠杀[5]发表声明……”
播音员还未说完,我就听到了管理部长的召集令。我一口气喝光可乐,站起来拍掉了屁股上的尘土。
工兵队建造的厨房和食堂乍一看像是山庄的小屋,十分气派,但其实只是把打了蜡的古铜色木板随便钉成了一个四方体而已,不仅无法遮风避雨,连沙尘也能在木板的缝隙间畅通无阻。灶台和烟囱伸到墙壁外面去的野战炊事车就直接放在没铺地板的地面上,身穿白色围裙头戴帽子的营级炊事兵们在其间穿梭。搪瓷洗菜桶上装着水龙头,我试着拧过,只能感觉把水龙头拧开了,却没有一滴水流出来。就连总是面无表情的爱德都难得地忍不住叹了口气。
“只能去水箱那边打水了……听说等到夏天才会换上正儿八经的装备。”
“说起夏天,夏至就快到了吧?”
我们在战斗服外面套上围裙,紧紧系好带子,戴着厨师帽的营级炊事兵走到前面来,大声宣布了晚饭的菜单。
凉拌鲜白菜、用水溶性蛋粉做的炒蛋、香烤脆肠苹果片,还有用名字里带个“麦”字的粉全掺到了一块儿的混合小麦粉“国花”烤成的面包。
“当地的居民支援了我们许多苹果。因为是储备粮,所以稍微有些干瘪,你们花点心思做。”
在他的背后,后勤兵们不停搬来大量麻袋,堆放在厨房里头。所有麻袋都鼓鼓囊囊的。
“……他刚才是不是说香烤脆肠苹果片?”迭戈嘀咕着,“意思是说我们要把这些全部切成片?我们还有圆白菜要处理吧?”
有两三个苹果从没扎好的袋口掉出来,在地上滚了一会儿后滚到了我的脚边。我捡起其中一个,用手擦了擦,外皮皱巴巴的,还有些地方已经变黑了,手指轻轻一按就凹了一块。
“动作快,别跟乌龟似的!苹果不用剥皮了,直接切成片。切圆白菜的人到中央灶台集合!都给我麻利点!”
在营级炊事兵的指示下,苹果切片的任务暂时交给了帮厨兵们。帮厨的都是普通的士兵,一般是成绩不好的人或者违反了什么规定的人才会被带到这里帮厨,比如睡过头啊、搞卫生的时候迟到了啊。换句话说,不光普通的士兵,连上层的人都觉得我们的工作是“惩罚措施”。
迭戈扯断香肠之间连接的肠衣把它们一根根分开,而我则跟H连和I连的炊事兵一起加入了凉拌鲜白菜的准备工作中。
每个连有两百人左右,而且全都是胃口倍儿棒的壮年男子,光是圆白菜就要准备五十磅[6]。一颗圆白菜大概有三磅,所以算起来我一个人就要负责切十六七个。
剜掉菜心之后用菜刀把菜叶切碎,全部处理完之后巨大的碗就被堆满了。我的右手抖个不停,手肘以下的肌肉抽了筋,疼得我直接蹲到地上痛苦了半天。
就在我不断开握手掌一点点放松肌肉的时候,一个呆站在厨房门口什么都不做的男人吸引了我的视线。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手头的工作上,所以没注意到他。他个子很大,体格健壮,长手长脚,配上剃得很短的淡金色头发,让人忍不住猜测他是不是有北欧血统。
“你这家伙。”我不爽地叫住了他,大步朝他走去,“喂,你倒是帮点忙啊,邓希尔。”
这个男人,也就是邓希尔,听到我的声音眨眨眼睛,以一种特别迟钝的动作抬起了头,就好像刚才为止他都沉浸在别的世界里,这会儿才被我强行拖了回来一样。他的突额头在眼部投下一片阴影,看起来就像是鲍里斯·卡洛夫扮演的科学怪人。
“帮忙?让我?”
粗野的声音里似乎带着一些北部的口音。他应该是密歇根、威斯康星或者明尼苏达的人吧。我只是在心里猜测一下,并没有向他本人询问出生地的意思。再说了,我本来就不想跟他说太多话。
“随便做什么都行啊。你是炊事兵,总要干点炊事兵的活吧,现在大家都忙着呢。军医不是也说你可以自由活动了吗?”
这个傻子的全名叫菲利普·邓希尔。他就是我和爱德在昂戈维尔奥普兰抱着炊具到处借清洁剂的那一天,在民家地下室发现的伤兵。我至今还记得那位年轻女子给我们吃的煮鸡蛋的味道。
说老实话,我很讨厌这家伙。虽然他也没对我做什么特别的事情,但我就是看他不顺眼。整天一副呆样,明明是新来的却连个正经招呼都没跟我们打过。他就不能表现出一点想要融入我们中间的努力吗?我一这样想,就会生起气来。
说起来这家伙被配属到我们部队这件事本身就不合惯例。空降部队跟其他的步兵部队不一样,曾经脱离过战线的伤兵在复归的时候一般会回到自己原本所属的队里。
但邓希尔的情况不一样。他原本的部队在空降不久之后就遭受了毁灭性的打击,幸存下来的其他队员又在他养伤期间被重新编队、派遣到了其他地区。他所属的部队好像是比我们早了几小时空降的先遣部队之一,负责的任务是侦察和设置信号灯,用来引导后面的部队到达目的地,为即将开始的正式作战做准备。
这件事让我更加不快,因为在空降之后我不慎踩到的尸体,正是先遣部队的士兵。虽然杀死他的是纳粹,踩到尸体也是因为天太黑,并不是我的错。但我仍然觉得有些愧疚,心想为什么偏偏邓希尔这个傻大个活了下来。
或许是藏起邓希尔的那家人看护得十分用心,邓希尔只在救护站接受了一点治疗,很快就能回归前线。结果因为G连跟他同属一个空降师,又是最早找到他的部队,所以他就被配属到了G连。
退一步来说,直到这里我都还是可以接受的。我最不满意的是这家伙被分配到了二排二班,也就是我的队里,而且为填补死去的麦考利的空缺,还让他成了管理部的炊事兵。明明他连技术兵的资格都没有——这种时候我总会觉得,这些人真的很看不起炊事兵的工作。
总而言之吧,不管是在战斗中还是在炊事兵的任务里,不管去到什么地方,我都得看见邓希尔的那张脸。
邓希尔缓慢地离开门口,加入了那群切苹果切得手抖的帮厨兵中。他一过去,帮厨兵们就面面相觑,然后站都没站起来就挪动屁股跟那家伙拉开了距离。
“喂!来个人!到面包中队那儿去把面包领回来!”在烤炉前忙得乱七八糟的炊事兵大声命令道。“我这就去!”我尽可能扯开嗓子回答他,然后走出了厨房小屋。
面包中队的卡车应该已经来到了炊事区后面,我沿着墙壁想绕过去,却被禁止通行的路障挡住了去路。好像是建筑工兵部队在里面进行什么作业,吊车的吊臂一直在上上下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