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留着卫生胡的中年男人指着我们,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法语,一副要过来揍我们的样子。
我们仓皇逃跑,跑的时候锅铲从箱子里掉落,我连忙捡起,抖落上面的灰尘。回头再看那户人家,只见院子里站着一个年轻女人,正目光呆滞地望着天空。她留着光头,如果不是身上穿着连衣裙,都看不出她是个女人。而刚刚的中年男人则站在门边哭泣。
“我们……是来法国救人的对吧?”
爱德马不停蹄地往前走,我看着他的背影问道。而他没有回答,只是摘下手腕上的表说道:“下次拿这个表试试看吧。”
经过一处民房时,我们看到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树,树上吊着一个士兵的尸体。白色降落伞上的保护带被树枝勾住,紧紧勒着他的脖子,就这样把他吊死在了树上。头盔挡住了他的脸,看不清样子。他吊的位置太高,仅凭我们二人之力要把一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尸体抬下来实在太难。还是之后向负责登记死者的人报告吧。
“请问……”
背后突然传来声音,我条件反射性地拿起手中的步枪转过身去。只见被夕阳染红的街道上,站着一个年轻女人和一个老婆婆。女人身穿褐色裙子,身材偏瘦,细小的双眼看着我,双手紧张地放在胸前。糟糕,似乎吓到她们了,我赶紧放下枪。
“Je suis désolé[19]……对不起。”
她说完,摇晃着卷翘的短发,准备离开。
“啊!等等!”
我立刻抓住她纤细的手腕,尝试说法语安慰她的情绪。年轻的女人慢慢冷静下来,缓缓地点了点头。
“你们,需要帮助吗?”她用英语小声地问我。她年纪跟我姐姐辛西娅差不多,看上去比姐姐更文静,也更内向。
“是的,遇上了点小麻烦,我们急需清洁剂。”
我打开箱子,让她看里面脏兮兮的厨具。此刻我开始后悔没有多学几句法语基础会话。她做出洗碗的动作,对我说:“我家里,有,savon。”。
“savon?啊……你说的是肥皂吧。”
我们接受了女人的好意,跟在老婆婆后面,一起去她们家。老婆婆身披黑色的披肩,佝偻着腰,明明看起来走得很艰辛,但手中的拐杖却十分有节奏地上下起伏,带动着她微微罗圈的腿,竟然走得比我们还快。我们抱着沉重的厨具,加上身上的装备,才走了两三分钟就已经气喘吁吁。到达她们家时,老婆婆回头看我们,皱皱的嘴唇露出得意的微笑,对着我们碎碎念叨。虽然我听不懂法语,但感觉到她在嘲笑我们。我有些不服气,解释道:“是这个箱子太重了!”不过老婆婆没有回应,径直往昏暗的屋里走去。
和村里其他人家一样,她们的房子也铺满了褐色的瓦片,很是素朴。庭院由栅栏围起,只是花坛里的花都枯萎了。
我们脱下头盔,穿过玄关,来到起居室。只有两个人住,这起居室显得有些宽敞。空气中散发着腐臭的气味,奇怪的是来时我并没有注意到院子里有鸡,却能够听到鸡叫声。也许她们把鸡养在室内了吧。
屋内十分凌乱,桌上的盘子里还放着咬了一口的土豆。沙发罩歪斜着,破损的沙发露出了内芯。暗淡的白色墙壁上挂着照片。照片里是两个黑发青年男子。他们的眼睛不大,下巴也很短,像极了那个年轻女子。大概是她的兄弟吧?
我一抬头,发现她不是很高兴地在等着我。啊,糟糕,一不小心猜测起她的家人,实在是太冒失了。
我们来到了厨房。贴着瓷砖的水槽前是一个大窗户。由于没有玻璃,风沙都堆积在窗框上了。我打开开关,裸露的灯泡没有反应,看来这里没有通电。正当我奇怪着为什么灶台上的大锅被浴巾包裹着时,站在脚搭子上的老婆婆将锅盖打开,蒸汽从锅中飘散开来。是一大锅的热水。
“正好水开了呢。”
我用手肘顶了下一旁的爱德,示意我们很幸运。然而,他却盯着翻滚的水面,说:“不,这一带应该没有供气。大概是她们一早就用柴火煮沸了大量的水,然后做好保温。这些热水对他们很宝贵,可不能浪费。”
话音刚落,年轻的女子便给盆里接好的水兑上热(第45页)
水,又用手指从清洁剂盒挖了半匙左右的粉末加了进去,细长的指尖冒起泡泡来。老婆婆将脚搭子搬到水槽边上,挽起袖子,用她那青筋突起满是皱纹的手拿起海绵,迅速地清洗起我们带来的汤勺和锅铲。几缕阳光从窗户照了进来,水面晃晃悠悠,闪闪发亮。
正在我看着老婆婆洗碗时,年轻的女子为我们端来了水。她拿着一个剥好的鸡蛋,放在手里,迅速挥动小刀,充满弹性的蛋白一下子被分成两半,露出圆圆的蛋黄。她将变成两半的鸡蛋分别递给我和爱德。我满怀谢意地将鸡蛋放入口中,虽是没有味道的普通的水煮蛋,却很美味。我喝了一口满是铁味儿的水,冲开了粘在嗓子里的蛋黄。
“谢谢,Merci[20]”。
年轻的女性害羞地低下头咬着嘴唇,不时地看着我的身后。这是什么意思?我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一扇被椅子和靠垫堵住的门。她看着我的眼,轻轻地点了下头。原来是有事相求啊。
一开门,一股夹着污垢、下水道味以及血腥味的气味扑面而来。弥漫在这屋子里的腐臭味一定是来自这儿。门连着通往地下的阶梯,我的脸可以感受到来自黑洞的冷风。打开手电,我走下阶梯。
地下室里有个男人,虽然很瘦,但我立马认出他是起居室墙上照片里的其中一个男青年。我们一走进房间,他便从椅子上站起来,朝我握手。他的猎帽很脏,苍白的脸颊上密密麻麻长满了胡须,眼球突出布满血丝。这大概是由于营养失调或是日照不足导致的吧。
男人完全不会说英语。在后面跟着我的年轻女子用不流利的英语告诉我,那是她从事抵抗运动的大哥,在德军离开前一直藏在这儿。她弟弟也是抵抗组织的一员,但由于近邻的告密,已经被德国兵处决了。
听了她的说明,我了解到告密的正是刚刚让我们吃闭门羹的那个中年男人的女儿。为了惩罚她,在德军撤离后,村民们给她剃了个光头。
“之后,那个人,来了。美国人……和平。”
“那个人?”
房间的角落有张小床,一个男人正躺在上面。虽然他闭着眼睛,但从盖在他身上上下起伏的毯子看来,他应该还活着。栗色短发、额头像科学怪人一样突出的容貌和这家里的任何人都不像,一看就是外人。何止外人,他一看就是个军人。他光着上身,肩上绑着白布,渗出的血迹有些发黑,看来已经停止出血了。他的枕边有一件揉成一团的制服,我有点犹豫,但还是把衣服展开了。接着,佩戴在肩口处的、我们第一〇一空降(第46页)
师的“啸鹰”徽章便露了出来。
“是啸鹰!这家伙是战友!”
挂在脖子上的银色狗牌上刻着“菲利普·邓希尔”。名字后面仅记着他的生日、血型以及基督徒的身份,其他信息模糊不清,没办法判断他属于哪个团。如果有头盔,倒也可以从头盔侧面的标识判断他所属的团,但是屋子里并没有头盔。我试着将女子不完整的英语组合起来,了解到这个人是今晨倒在附近道路上的。
“如果你能及时通知司令部,我们就能立马赶到了。为什么要藏起来?”
我并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单纯地提了个问题。但她吓了一跳,颤抖着肩膀向后退了一步。
“……纳粹,可能还藏匿着。如果纳粹发现,我们帮助美军……大哥,会被发现。”
“原来如此。不知道德国兵藏在哪儿,在拿不准的情况下自然不敢贸然前往美军军营。对我们如此亲切,是想把我们带到这儿,让我们把这个人带走吧。”
爱德向我做出解释,接着对紧握双手不安地看着我们的女子僵硬地笑了笑,然后从背包里拿出一盒K口粮递给了她。这算是平时不苟言笑的爱德的回礼吧。
“Merci。不要紧,已经没有德国兵了。多亏您的帮助,我们才能救助同伴。蒂姆,去一趟救护站,把医护兵带来。”
帮医护兵用担架把男子抬出来后,我们终于回到了农场的供给站。此时迭戈正吃着苦头——巧兵难为无锅之炊,他被G连饥肠辘辘的饿狼们包围了。
十万火急地填满他们的肚子后,太阳已经在森林的另一头消失,天边被晚霞渐染成了绯红色,夜空中已有繁星闪烁。
搞定所有人后我们也终于能够开饭了。马口铁质的盘子里一半盛着牛肉杂烩,另一半是煮豆子,马克杯里盛着热汤。冷透了的牛肉杂烩又硬又腻,简直难吃死了。但是旁边的爱德淡然地一口接着一口地吃着,我开始羡慕他对味道满不在乎的态度。
“喂,刚才的水煮蛋很好吃吧。”
我凑过去在爱德耳边小声说道。而他回过头来,看着我严肃地说道:“……刚才的事别跟任何人说。”
爱德继续小声解释道,吃鸡蛋这件事不仅招人怨恨,说不定还会导致某些家伙去偷人家的鸡。
“在纳粹的统治下,粮食和日用品都是配给的。农民的收成大部分都被征收上去,进了当地驻军或分散于各地的德国兵的肚子里。大城市可能还好一点,但这个村庄应该没什么像样的粮食了。所以我想她肯(第47页)
定是偷偷养着的。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如果谁抢走了那鸡的话,你就该寝食难安了。”
当我领悟他的这番话时已经是用餐完毕收拾东西的时候了。士兵们自己清洗自己的餐具,一个法国小孩正吮着指头看着我们把剩饭倒入泔水桶。
饭后我冲了杯速溶咖啡,喝着喝着就听见了飞机的引擎声。抬头望去,闪烁的星光下掠过银色的机翼。
第二天一早,沃克连长就带来了伊斯维尔被轰炸的消息。
队员站成一排,最边上是穿着卡其色外套浑身煤黑的斯帕克。然而那个怯懦的医护兵布莱恩却不见了踪影。
昨天黄昏时分,医护连对伊斯维尔救护站的伤员进行了转移。虽说那是莱纳斯好不容易交涉来的城堡,但如果部队迁移的话,管理会变得困难,并且那里仍有被敌人轰炸的危险,所以不得不进行转移。斯帕克和布莱恩在昂戈维尔奥普兰战况平稳下来后就立刻和其他医护兵一同回到伊斯维尔,辅助留在当地的第三二六医护连。
第二天零点刚过,德军就飞来了两架轰炸机,朝着救护站投下了炸弹。
虽说伤员基本上都已转移,但城堡里仍有人员滞留。
包括布莱恩在内的八名医护兵与前来帮忙的四名当地女性,以及那个顽固的城主,都未能在坍塌的瓦砾下生还。死亡的法国人中,还有其他等待未婚夫的年轻女性以及精通英语的美女——约兰德。
当我询问收集的降落伞该怎么办时,莱纳斯没有回答。
我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背上行囊,补充弹药备齐装备后加入队伍。虽然知道不可能,但我还是不自觉地在队伍中寻找布莱恩羞赧的面容。偶然摸了一下口袋,发现里面装着布莱恩给我的箭牌奶糖(Wrigley)。我把糖放入口中,仔细抚平了黄色包装纸,接着将包装纸收进了背包之中。
扬尘模糊了前方漫长的道路。
根据艾森豪威尔总司令所说,这次诺曼底登陆战大获成功。我们第一〇一空降师降落的约六千六百名士兵中,有一千五百多名士兵牺牲或下落不明,负伤士兵达到了两千三百名。而法国民众的死亡人数,加上今年以来的战略轰炸及本次作战中的死亡人数,远远超过了一万人。
从代号“犹他”滩头登陆的第四步兵师,虽然也牺牲了一百多人,但近两万的有生力量与我们顺利会合。
不过,海岸线另一边的情况更为惨烈。
乘船驶入代号“奥马哈”滩头的第一及第二九步兵师,被海边高地战(第48页)
壕里严阵以待的德军用机枪狠狠扫射了一番,据说光是为了上岸,就死了两千多人。但这还只是军方高层公布的数据,据负责回收遗体登记死者的专业兵说,真实死亡人数比公布的人数还要多出近一千人,也就是死了近三千人。
后来我听说,海岸掩埋了士兵的尸体和残肢,每当血浪拍打岸边,都会把沙滩染得猩红。
注释:
[1]译者注:“Sky Train C-47”空中列车运输机,是美国道格拉斯公司研制的一种双发动机活塞式军用运输机,是由DC-3客机改装而成的,于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原型机首次试飞,一九四〇年开始装备美军。
[2]译者注:“多佛海峡”又译“多佛尔海峡”,连接英吉利海峡与北海之间的重要海峡,是世界上最繁忙的海路之一,历史上曾经发生过多次著名的海战。
[3]译者注:美军一〇一空中突击师的别称。
[4]译者注:指一种气球单独或成序列飘浮并固定在军事或民用设施之上而形成的障碍网,用于阻挡敌机穿行,保护城市。
[5]译者注:出自《圣经》诗篇第二十三篇。
[6]一英尺约等于零点三米,三十英尺相当于九米。
[7]译者注:(德语)注意!附近有伞兵!
[8]译者注:(德语)点火!看到他们就开枪!
[9]译者注:(德语)敌人一定就藏在附近,多点上些火把!
[10]译者注:法语原名为Sainte-Marie-Du-Mont,又译“圣玛丽杜蒙”。
[11]译者注:以下分别简称一排、二排、三排。
[12]译者注:拉娜·特纳,当时美国一位著名女影星。
[13]译者注:出自《威尼斯商人》的一个角色,是典型的守财奴形象。
[14]译者注:Knocked Up意为“怀孕”。
[15]原书注:实际是源于发明人安瑟尔·凯斯的首字母。
[16]译者注:战时为了防备空袭,军方规定在夜间不准使用灯、火等发光发亮的东西,以免成为打击目标。
[17]译者注:《星条旗报》是美国一种军方的报纸,创建于一八六一年南北内战时期,其总部位于华盛顿特区。
[18]译者注:宪兵的英文为“Military Policeman”,所以简称MP。
[19]译者注:(第49页)
(法语)对不起。
[20]译者注:(法语)谢谢。


第2章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就这样,盟军成功开辟了欧洲战场,将以法国的诺曼底地区为突破口,向着纳粹德国前进。
我们离开昂戈维尔奥普兰后,追上了先行的第一、第二营。一九四四年六月十五日,我们按照预定的作战计划攻下了卡朗唐。敌军的第六空降猎兵团十分强大,我们遭到猛烈反击,陷入苦战,伤亡惨重。但在一番激战之后,我们成功夺取了这个重要据点。德军锐气大挫,最终从科唐坦半岛周边撤到了内陆。
随后数日,我们第一〇一空降师一直在前线防守,但在第四步兵师从“犹他”滩头登陆后与其换防,退回了后方的野战基地接受补给。
所谓“前线”,顾名思义,就是军队作战的第一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