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海丽巴侬对丈夫说:“你说这个人还是人吗?有人心吗?你没日没夜地为他的事操心,还把那么一大碗定着厚厚的奶皮子的牛奶送到他们家,可上次,连鸽子吃的糜谷穗都不给,这次,又给的是这样的肉!”
古海丽巴侬拿过来一块血花流烂的、令人生厌的牛脖子肉。脑袋里扎着“学习雷锋”的刺的麦素木一见大怒,把肉扔到了门外,大黑狗一蹿扑了过来,古海丽巴侬尖叫着抓着木棒赶了过去。然后是黑女人与黑狗的一场恶战。狗腿被打跛了,肉被吃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加上西红柿干、辣椒和葱头炒了一盘菜。下午,麦素木一想起吃了狗嘴里剩下的烂肉就感到恶心,肚子里活像结了一个死疙瘩,顶在那里,上下不通气。
自然,以上这些毕竟还不是最主要的。傍晚,麦素木肚子一阵绞痛,他跑到加工厂后院的一个简易的厕所,正碰上库图库扎尔也在那里大便。库图库扎尔系裤子的时候向他投来一个会心的、关照的目光,看看周围再没别人,他小声说:
“他们来了。我想了想,光靠尼牙孜这号人是办不成事的,我们还得想办法。”说完,不等正在泻肚的麦素木的反应就走掉了。
这一下子可提醒了麦素木。到现在,能够出头露面和伊力哈穆他们闹哄一阵的只有一个尼牙孜泡克,这能行吗?不用说,这个问题麦素木也考虑过,他的希望从来是寄托在无知草民们身上。他认为,群众就是绵羊,有一个头上长角的山羊一领头,自然就能闹哄他一家伙。他寄希望于尼牙孜,因为他能办许多旁人不能办或不肯办的事。此外,包廷贵可以备用,虽然他暂时运气不利。亚森可以备用,但只能小心翼翼地去鼓动,一疏忽,就会适得其反。泰外库?白下了心机……在尼牙孜的烂肉所引起的消化不良开始发作的时候,库图库扎尔的这句话确实令人丧气。他真想提起裤子去追那个鸭子,继而转念,大队长的处境也和自己一样,碍难出面。想来想去,除了尼牙孜泡克,再无能冲上第一线的人。排泄以后,腹肚轻松些了,头部却更加沉重,一回家,他便倒在了毡子上。
“啊喝,啊喝……”麦素木惨叫着,叹了口气。
“发愁呀,发愁,天天都是发愁,您现在还什么都不是,却拥有这么多的忧愁,设若您是君王,还不因为愁闷而丧生吗?”古海丽巴侬不知是埋怨还是安慰地说。
“君王又有什么?当了君王就可以玩乐啦……如果一切对付,我也可以当君王的……”
“哈哈哈……您要当君王!”古海丽巴侬笑得透不过气来了。
“看你这个态度!”这种嘲笑使麦素木当真动怒了,他脸孔涨得紫红,“别人不了解,你还不了解吗?偏偏要在我的伤口上洒盐;也许,我当了君王以后头一件事就是把你送上断头台……”
“哼,”古海丽巴侬对这种并非玩笑的玩笑恶狠狠地一“哼”,“说不定,在你没有当成君王以前我就抢先把你送到断头台上呢。”
麦素木的脸色又变得苍白了。
为了缓和气氛,古海丽巴侬把手放在男人头上:“你到底愁什么?说不定我有办法。”
麦素木把她的手推开,长叹一声:“……社教工作队已经来了。我已经准备好了材料。事情很清楚,我们和伊力哈穆势不两立。不搞掉伊力哈穆,早晚我们都会上断头台。不搞掉伊力哈穆这样的人,木拉托夫还乡的道路上就全是铁蒺藜……我们的一切梦想和希望就会落空。这次运动中我们只有反守为攻,才能取胜,否则就只有束手就擒……但是,谁打头阵呢?光靠尼牙孜怎么行?”
“还有的是人嘛。”古海丽巴侬说。
“还有谁?”
两个人算计起来,算计来算计去都不合适。最后说到了泰外库身上,麦素木骂起来了:“什么男人!丢了老婆,又丢了大车,还说人家的好话呢……上次白白请他喝了一瓶子酒……”
古海丽巴侬打断了他的怨言,紧皱眉头严肃地问道:“告诉我,你真的认为泰外库对我们很有用吗?”
“当然,论成分、论历史、论自身,他将最能中社教队的意。只要他能站出来反对伊力哈穆,我们就成功了一半!”
“一定吗?”古海丽再次盯住问。
“一定。”
“那我有办法。”古海丽肯定地说。
“你有什么办法?把突他克即下身器官。给他吗?”麦素木不相信地、下流地说。
“你是驴子!”从表情上很难看出是生气还是高兴了。她放低了声音,宣布了她的方案。
麦素木听着,想着,眼睛开始有神了,身上开始发热了,心脏开始跳动了,人开始坐了起来。再听,再想,眼睛开始放光了,身上开始通畅了,心跳也有力了。这个女人,亏她想得出!他一把把古海丽搂到怀里,赞道:
“你这个魔鬼!你这个狐狸!你像女巫一样地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你这个不生孩子的娼妇!”
在这独特的情诗朗诵声中,古海丽巴侬陶醉地闭上了眼睛。
泰外库暂时住着的这一间简陋的房子,今天显得有些不大一样。
从渠上回来,随便吃了点东西。他交叉着两手,倚放在脑后,半躺半坐,一动也不动。天渐渐黑了,他没有点灯,风雪开始了,呼啸了,寒气从关闭不严的门缝里不断透了进来,学校操场上的盛大的晚会上的音乐声和人声也时而随风传来。然而,泰外库没有感觉到这些,他只是坐着,望着,一动也不动。
朦朦胧胧,他似乎看见了戴着土黄色的大方头巾、穿着紫红色的连衣裙和深灰色线呢外衣的爱弥拉克孜仍然蹲在火灶前。这难道是真的吗?这难道是假的吗?从一大早,到现在,他的房子里充满了的是蹲着的爱弥拉克孜。爱弥拉克孜的挺拔的身躯与修长的独手臂是多么健壮与坚强!爱弥拉克孜的尊严的、好听的、低语一样的说话的声音仿佛仍然在这间小小的房子里回响:“您不应该一下子添那么多柴……再见,泰外库哥,谢谢您借给了我手电筒……”
奇怪。然而,这是真的。早晨,爱弥拉克孜来到这个原先做过理发室的、有一股多汗的头发与肥皂香皂的混合气味的房间——他的不像样的住所。早晨,他叠好被子,往灶里放下一捧柴火,点了一根火柴,就扫地。地扫到半截,门响了,进来了爱弥拉克孜……他在这一天,不知是第几十次回想起爱弥拉克孜到来的种种细节了,他已经烂熟得记下了一切,但每次的回想都是一样新鲜、生动、叫人惊奇……他听到了他以为是歌唱的声音,他抬起头,扫把倒到了地上。“您好,泰外库哥。”“……”“我来了。”“……”“让我把电筒还给您。”“……”
原来世界上有这样好听的说话的声音,这样的低语式的巨响,这样文雅的说话的调子,这样轻柔而又坚定的说话的吐字,这样尊严的说话的神态,原来世界上的人说话时候不是都像他那样瓮声瓮气、大大咧咧、含含糊糊、一溜歪斜、粗鲁鄙陋……
是有一点不好意思?还是由于清晨的寒冷呢?爱弥拉克孜用自己的独手拈了一下头巾的一个角,肩膀抖动了一下。“怎么这么大的烟?”她那么天真地问,就像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烟似的。乡村的女儿,她会因了灶烟而惊奇吗?然后爱弥拉克孜把裙子往后一挽,用穿着长丝袜的腿夹住裙子,蹲下,开始拨拉柴火。泰外库想说:“不,请您不必管了,我自己来。”爱弥拉克孜穿得崭新齐整,给他烧火,使他于心不忍。但是,他没有说出口……从女医生来到走,他没说出一句话来。
他只是一块木头,他只是一块死肉。他是人吗?
从来到走,不过是几分钟的时间,然而,这间房子永远地留下了爱弥拉克孜的印记,空间里仍然弥漫着爱弥拉克孜的音声,空气里仍然弥漫着爱弥拉克孜的气息。每一件冰凉的、呆板的东西都变活了,会说话了,暖和了。不漂亮的、不可爱的、对于泰外库来说不过是冷淡的暂住一下的房间变得亲切了,牵肠挂肚了。条案上立放着的手电筒挺身作证:“我是爱弥拉克孜亲手用过,又亲手拿回的。”灶里的闪烁着微光的余火悠悠絮语:“我的温热是爱弥拉克孜姑娘留下的。”上了年纪的、歪斜了的门充满喜悦地歪着头,它在叙述爱弥拉克孜医生怎样把它拉开,又关上。墙壁上的裂纹,也像因为欢喜美丽的爱弥拉克孜的到来而笑开了花。
“谢谢您……”
“您不应该添这么多柴草……”
这间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都发出着爱弥拉克孜的话语的回声,文雅地、微笑地、沉着地;颤抖着、重复着、凝聚着。
谢谢。爱弥拉克孜对他说:谢谢。可又有什么可谢的呢?上星期天,泰外库到伊宁市买了一顶帽子。由于在饭馆吃包子他耽误了最后一趟班车,晚上,他不慌不忙地独自往回走。在坟地附近,他看见两个喝醉了的小伙子拦住了一个姑娘的去路,乱说大笑。姑娘是谁,泰外库没有看见也不想去看。但是,小伙子的行径使他十分讨厌。按照他的习惯,他不反对喝酒,不反对喝醉了唱、叫、躺倒甚至挥拳动武,但是,调戏女性却是穆斯林绝对不能容忍的。他走过去,一声不吭,一手抓住一个人的后脖领,把两个头往中间只轻描淡写地一碰,两个家伙哇哇叫着,抱着头跑掉了。他转身就走,却听到了姑娘的招呼。
“泰外库哥,是您吗?”
“原来是您,”他回过头,“您哪儿去?”
“回医疗站。”
“这么晚……要不要我送您一程?”
“不,不用的。”
就这样,泰外库把新买的电筒借给了爱弥拉克孜。
回家的路上,他一直为自己做了一桩帮助爱弥拉克孜的事情而高兴。
他知道,爱弥拉克孜从来不接受轻视,不接受怜悯,所以也轻易不接受帮忙。十年以前,他十五岁,有一次他去河边割草,正碰见爱弥拉克孜也在那一带割草。爱弥拉克孜已经割了一大捆,等开始捆绑的时候,泰外库走了过来,“我帮您捆上。”他说。意思很明显,他怕姑娘一只手捆草不方便。当时的二年级小学生爱弥拉克孜却突然涨红了脸,厉声喝道:“做你自己的事情去!”小姑娘用一个膝盖压住草,用残废的胳臂把草捋齐,用牙齿咬住腰子的一端,腾出好手,抓住腰子的另一端,只一拉一绕,用那样敏捷灵巧的动作把草捆得那样结实,那样地道,泰外库在一旁看得眼都花了。从此,爱弥拉克孜在泰外库的心目中是多么可敬啊……泰外库从小就受到重男轻女的风气的影响,他简直就不把女子当作和自己同等的人。然而,爱弥拉克孜给他的印象是完全不同的。其他的姑娘尽管有比谁都健康的两只手,但是,他们一见到泰外库这样的强劳动力,总是要千方百计地把手里的装满了的水桶递给他,总是用撒娇、用哄笑、用各式各样的小小的诡计来依靠男人的帮助以减轻自己的劳动,泰外库怎么能正眼去看她们呢?爱弥拉克孜与她们是怎样地不同啊。
那个星期天晚上,他想着这些,为爱弥拉克孜接受了他的帮助而满心愉快。今夜呢?愉快不见了。抓住脖领子,乒地一声把两个头碰在一起,这有多么粗野……难道爱弥拉克孜不会把他看作和那两个醉鬼一样的人么?
不,他泰外库不是那样的人。他没有做过下流的、虚伪的、卑鄙的事情,如果说他从小就失去了父母,没有受过双亲的必要的管束和教导,如果说他一九六二年几乎被卷到盗窃案里去,如果说他粗暴、任性、忽冷忽热、没有文化、不是积极分子、不可爱,这并不全是他的过错。“您不应该添那么多柴……”这“不应该”三个字令他泪如雨下……
他的“不应该”的事还多着呢。二十五年来,他做了多少愚蠢的、荒谬的事,酗酒,吵嘴,打人,不像样的、垮掉了的婚姻,蛇蝎一样的、毛驴子一样的朋友……
“您不应该……” 他最最渴望的就是告诉他他的不应该。指点我吧,责备我吧,爱弥拉克孜!如果明天伊犁河水仍然汹涌奔流,如果明天太阳还从东方升起,如果明天他仍然在这个世上、在这间房子里睁开眼睛,他一定再不会喝一滴酒了,他一定再也不说一句粗野的话,再也不和那些坐在桥栏杆上、见了妇女就怪声大笑的年轻人交往……他要把丢掉了的文化学习拾起来,他要看报,他要进步……
泰外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他抓起了手电筒,电筒冰凉而又坚硬。不,电筒明明亲热而又温柔。手拿电筒的感觉为什么会这样好?他蹲到了灶前,蹲到了爱弥拉克孜早晨蹲过的地方。他与爱弥拉克孜一起蹲在那里。慢慢地,他的身上暖了,心暖了,电筒也变得暖手了,他推了一下键钮,一束强光,把小屋照亮。
第四十章
章洋同志的劳动姿态与思考谋划姿态 章洋与尼牙孜一拍即合
政治姿态 咱们人太重视姿态喽
早上,他们去参加劳动。萨坎特和何顺去水渠工地,章洋和玛依娜尔去马厩积肥。参加劳动只是手段,目的在于:培养和发现“根子”,准备串联。用扎根串联的方法来揭露和搜集“四不清”的材料,建立“四清”的骨干队伍。这大约是继承了发动农民运动、搞减租反霸、搞土改、发展秘密党员、发展红军的对敌斗争的路子。在掌握了政权以后,继续采取秘密工作、半地下工作的方法,这很不一般,也造成了一些逻辑上与方法上的尴尬。
到马厩干活的大都是妇女。少数几个男人扛着砍土镘来了,他们的任务是刨挖地上的被压实了的厚厚的马粪,装到抬把子上,再由妇女两个人一组用抬把子把粪抬出去,堆到路边,掺上土准备发酵。
新疆,特别是伊犁,畜力是很雄厚的。以这个生产队来说,就有三十匹耕马,二十多条耕牛。毛驴是社员私养,只作为代步用的生活资料而不用来生产,只是近年才有一些社员受关内来的汉族农民的影响,开始用驴套车。骡子更是绝无仅有,因为按照穆斯林的风习,认为马是干净的合格的而驴是不洁的违规的,他们对马驴交配是反感的。与驴交配过的马是不能食用的。现在,这个马厩里有两个骡驹,这是伊力哈穆担任队长以后的一个勇敢的试验。即使没有驴、骡吧,耕马耕牛,加上种畜、母畜、幼畜,这里还是马欢牛叫,热闹盛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