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洋来到马厩这边,看到了停置着不少休闲的或者待修的胶轮车、四轮车、高轮车的停车场,举目四望,心情很好,两厢是两排长长的饲养室,迎面是一个巨大的饲养棚,夏天,牲畜在这个三面有墙,有屋顶而一面空着的棚子里饲养,而目前,棚下堆放着的是玉米秸,麦尾子,装在麻袋里的玉米粒、麸糠和饲用的粗盐,至于棚顶上,堆得比棚顶本身的高度还要高的是山一样的干苜蓿,从下面仰望,苜蓿似叫人觉得只要走到这个“蓿蓿山”上面就可以伸手够到云彩。
章洋很欣赏这个马厩的规模和气派,光那一堆架高起来的苜蓿就值得摄影留念。探亲回关内时,真应该带上这样的照片去吹吹牛,当然,它的意义不在于苜蓿堆得又多又高,将使关内的同志叹为观止;而在于它说明了这个生产队的经济实力。而现在,这个实力雄厚的生产队的命运掌握在他章洋的手里了,他一定要做好工作,为民除害,解民倒悬,要使生产队的历史开始新的篇章。这是他的重任,也是他的自豪,当工作把他这样一个瘦瘦的、其貌不扬的人和一个有人有车有马有地有粮有草的生产队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他迈的每一步都增加了分量。
社员们,特别是女社员们纷纷走过来向他问好,叽叽喳喳,又说又笑,空气十分活跃,女社员们一个个身体健康、营养充足,红光满面。她们一般下身穿着一条紫红色的绒裤,脚上穿着牛皮长靴,靴子上还穿着橡胶制的套鞋,以减轻冬季的雪污对靴子的损害。而绒裤和长靴外面,又套上一个花的或色彩明艳的连衣裙,连衣裙的上身外面,穿着棉衣,棉衣是用缝纫机和棉线轧了一竖道又一竖道的,形状比较紧凑和适合妇女的美好的身材,而不显得臃肿。这样的棉衣我们在苏联影片中常常见到。她们的头上围着五颜六色的头巾或大披肩,系头巾、披肩的方法多种多样,千姿百态。她们的身上大多散发着柴烟和酪奶的气味,因为,她们在各自的家里打交道最多的往往就是锅灶和牛乳。现在,这些女社员们都十分尊敬地看着章洋,那么多双明亮而热情的眼睛在喜悦地、讨好地、好奇地注视着他,这使他感到满足而又有趣,他决心在今天的劳动中身先社员,带头干出个样子来。
玛依娜尔一到马厩,就和吐尔逊贝薇拿起了一个抬把子,两个姑娘谈笑风生、行走如飞。有时还你一声我一嗓,你应我和地唱着歌。吐尔逊贝薇看到章洋弯着腰装抬把子的那副笨拙的样子,便站在他旁边叫道:“同志,腰不要弯那么多……”她把章洋的砍土镘拿了过来,做了示范;前手要活一些,后手要拽着点,腰直着点,使砍土镘的钢片下土以后大体保持与地面相平,这样,轻轻一提,才能最大限度地挖起马粪,轻巧地一甩,满满的一砍土镘马粪抛到了抬把子上。而章洋呢,却是一副拼命的架势,腰弯得与地面平行,像抡洋镐一样地用力抡着砍土镘,猛力砍下去,却装不上粪来。见是一个年轻姑娘在指点他,章洋觉得有些窘,他背过身去,不看吐尔逊贝薇,但按照吐尔逊贝薇的示范略略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果然效果大有不同,他用的力少了,出活儿却多了。于是,他又想在多装、装满上起点带头作用。每个抬把子放在他脚下,本来已经装得差不多了,但是他不让抬的人走,他要去踩上两脚,再往高里装,直到装不下了,撂上一砍土镘粪,簌簌掉下半砍土镘才罢休。他气喘吁吁地干着,自以为装得多、干得好,挽回了刚才那个笨样子所失去的面子,其实,这样一来,就过分延长了装粪的时间,使抬抬把子的妇女窝了工,前边一个抬把子没装完,后边两个抬把子、四个女社员又来了,她们只好排队等候,而下一次人家干脆不再到他跟前来,另找别的男社员给装粪去了。
章洋开始累得上气不接下气,更可怕的是积压了多半年的已经变得死硬的马粪尿中产生的刺鼻刺目刺脸的瓦斯——毒气。如果是说臭,吃草的马的粪便远远谈不上臭,如果说是臊,你也可能回想一大泡铺满泡沫的马尿未必有多么臊,问题在于时间,不算臭的马粪与不算臊的马尿,还有不知道什么外加的东西,经过反复地压实与再实压,反复地发酵与再变质,它似乎形成了一种氤氲,形成了一种刺激,形成了一种带着潮气、酸气、热气、综合了粪便、酵母、莫名其妙的亚毒药、尘土、烟雾、化学武器的反人类的力量。章洋已经完全陷入了窒息。他奇怪的不是农民们的劳动膂力与吃苦耐劳,他奇异的是为什么农村人的嗅觉神经与呼吸道这样地经得住死呛生毁。
他假装解手离开了一下马厩,总算喘了两口气。后来就轻松多了,再不见两三个抬把子积压在他的脚下。渐渐地,他发觉了是怎么回事,他认为是妇女们嫌他装得多,抬起来怕费力才离开了他,于是他大声喊叫:
“来!到我这儿来!加油啊!不要怕我装得多啊!”
大多数社员没有搭理他,他们在专心地干各自的工作,有一些社员不解地向他转过了头来,对他的喊叫莫名其妙,有一个原来在他这里装粪的懂汉语的女社员回转了来,同时用维语回答他道:“不是你装得多,是你装得慢慢儿的。”她的话使几个人笑出了声。章洋问玛依娜尔:“她说什么?”玛依娜尔也笑了,她说:“没说什么……怕你太累了。”章洋更加起劲地、头也不抬地干着,随着呼吸的加紧,吸进去的陈年的马粪尿的味道越来越浓,杀眼睛,呛鼻子,章洋手开始哆嗦起来,腰抻得酸,腿好像也站不稳了。
正在难以支撑的时候,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两团马粪,把他装呀装呀总是装不齐的抬把子装满了。又一个抬把子来了,又有几团马粪飞了过来,很快又满了,其实章洋装了还不到一半,全靠“天”外飞来的支援。这样接连三个抬把子装满抬走了,章洋直起身来,用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长出了一口气,然后,他感激地用眼睛去寻找那个支援了他的人。
那个人也正笑眯眯地看着他。那个人个子不高,相当胖,头上戴着一顶紫红色的小花帽,由于年久、肮脏,帽子已经变成了黑褐色,而且似乎可以拧出油来。圆圆的头,圆圆的脸,细细的两只眼睛有些红肿,眼皮略略外翻,他的脖子很短,也可以说是没有脖子,他的头和上身的连接用几何学的术语来说似乎是一个小圆和一个椭圆的相切。他的旧棉衣没有剩下一个扣子,也没有用绳、带系起,他就是这样穿着棉衣,敞着怀,一边下摆长,一边下摆短。他的棉裤非常肥大,臀部撕了一道很长的口子,用粗粗的针脚缝连在一起,裤脚塞到两只打了补丁的半高腰胶鞋里。这两只胶鞋似乎也并不是“原配”的一双,一只是带后跟的,而另一只是平底。但是,比这些外形和衣着上的特点都突出得多的,给人的印象要强烈得多的却是他的笑容,他那样努力地、坚持无懈地笑着,他的笑容遍布了他的五官和全身,即使动物会笑,那么,猫儿见到了老鼠或者雄鸡见了母鸡也不会笑得这样好、这样感人。这是一种发射性的和富有黏附力的笑,他的头脸微微前探,似乎要把笑容发射出去,用笑容去拥抱对方,用笑容把自己黏附在对方身上。
就这样,章洋认识了尼牙孜。
休息的时候,章洋与尼牙孜合坐在一个翻放着的抬把子上。“您住在哪儿?”尼牙孜问:“在阿卜都热合曼家。”章洋答。尼牙孜叹了一口气,哼了一声。他的反应立即引起了章洋的注意,他问:“阿卜都热合曼这个人怎么样?”“这个人嘛……”尼牙孜眯起了红红的眼睛,思忖着,“说嘛,不要有什么顾虑……”章洋鼓励着。“他是我们队的二队长喽。”“什么二队长?”“他是队长的一条腿。”“什么一条腿?”“他的脑袋,”尼牙孜伸出了两个手指,“他的女儿……”他又用手指一指烟气腾腾的西方。“什么?”章洋的眼睛睁大了,有几个社员走了过来,尼牙孜长叹一声,悄悄地离去了。
有文章!章洋心慌意乱,活儿都干不下去了,他急不可待地盼着下工,盼着与尼牙孜推心置腹地一谈。尼牙孜的吞吞吐吐,尼牙孜的烂眼边,尼牙孜的好像从油锅里捞出来的花帽,尼牙孜的笑容,加上尼牙孜的话里透露出来的极重大、极深邃的消息,使章洋一见倾心,爱慕备至!
总算到了中午,章洋饭也顾不得吃,就带上玛依娜尔去拜访尼牙孜。为了弄清秘密,深谈,不带翻译当然不行。走在路上,玛依娜尔说:“听说,尼牙孜是个二流子呢。”“谁说的?”章洋问。“姑娘们说的。”玛依娜尔答。“哪个姑娘说的?”又问。“吐尔逊贝薇。”“哪个吐尔逊贝薇?”“和我一起抬抬把子的。”“她们家是干什么的?”“她是热依穆副队长的女儿。”原来如此!
章洋严肃地说:“是不是二流子,还需要我们自己去判断,我们是社教干部,怎么能够跟着队里的干部跑?我们决不能轻易接受四不清干部对贫下中农的污蔑!”
对于章洋的到来,尼牙孜喜出望外,他笑得更有魅力了。而在他们尚未交谈以前,库瓦汗哭了。她咧着嘴,擦着泪,抽着鼻子,她的肩膀一颤一颤,她的灰白的发辫一甩一摆,她的扭曲了的,老得出奇的面孔深深地打动了章洋的心,他的鼻孔开始发酸了。这时,尼牙孜的面孔也发生了剧烈的变化,他深蹙双眉,他怒火中烧,他痛不欲生。尼牙孜与库瓦汗,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你一把鼻涕我一把泪,你指天我划地,历数了伊力哈穆和阿卜都热合曼等人对他们一家的迫害。在听着这些叙述的时候,章洋一次又一次地感到喉头哽咽,鼻子发酸,眼睛发烫,终于,他落下了同情的眼泪,最后,变成了他也大哭一场。他出生于城市商人家庭,从小不了解农村,如今,他与贫下中农哭在一起,他为自己的阶级感情的深厚,为自己终于完成了立场和感情变化的过程而深觉快慰,他抽泣着向尼牙孜作了许多声泪俱下的保证,什么“想不到你们过着这样暗无天日的生活”,什么“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我就一定为你伸冤做主”,他十分激动并为自己这样快地激动起来了而得意,而更加激动。
下午,章洋改变了计划。他叫玛依娜尔继续去积肥,而他自己,要坐在小房里分析分析情况,思考思考问题。用他自己的习惯的说法,叫做“进行一番艰苦的脑力劳动”。
“也许,社员们以为我上午干累了,下午逃避劳动吧?”不知怎么竟出现了这样一个念头,使人颇有些悻悻。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确实感觉到不在马厩里喘气实在是舒服畅快。他不知道,其实,农民们是不会这样想的,他们看到过各式各样的前来参加劳动的干部,其中,绝大多数是吃苦耐劳、积极肯干的,他们把这些干部看作自己的亲人。他们也见识过用各式各样的方法离开劳动的人,例如有的人偏偏在干活的时候煞有介事地找人谈话,有的人走来走去,视察远方的地平线……对于后面这少数人,农民们也大都报以宽厚的一笑。
整整一下午,章洋思索问题,既兴奋又紧张,尼牙孜提供的情况怵目惊心,事关重大,越是先进队越要找问题。此话委实不假。他拿起一张纸,在上面画了许多黑线,一条线通向外敌,一条线连接着上上下下的基层干部,一条线压迫着、束缚着贫下中农,一条线企图封锁社教干部,如此等等。他又画了许多问号,四面八方的问号和黑线显出一种险恶的气氛。
傍晚,萨坎特和何顺从水渠工地回来了,玛依娜尔也从马厩回来了,体力劳动之后,他们血脉流通、心情舒畅、兴高采烈,章洋顾不上等他们洗脸和准备吃饭,急急忙忙地找他们碰头兜情况。
“啊呀,这个队的伊力哈穆队长的威信可真高。”萨坎特笑着说,“他和大家一起干活,不喊叫也不指手画脚,可社员都听他的。休息时间我和几个社员一起闲谈,对队长他们都赞不绝口。前年,他们的队长叫穆萨,把队里搞了个乱七八糟,一年前,换上了伊力哈穆,一年来,大变了样,这不,成了先进队,县委还给发了奖状呢!”
章洋努了努,又撇了撇嘴,他皱了皱眉,没说什么。转头问何顺道:
“你呢?”
“看来,他们对队干部就是满意的。”不爱说话的何顺简略地回答。
“问题呢?你们发现了些什么问题?发现了什么‘根子’?”
玛依娜尔偏偏不等问而自己插进嘴来,她说:“今天下午我听到的都是可笑的事。”于是她开始叙述女社员们对尼牙孜的行状的介绍,她叙述了尼牙孜的像耳挖勺一样大小的砍土镘,叙述了尼牙孜的偷吃牛肉和拉肚子,叙述了尼牙孜怎样讹诈一个汽车驾驶员……说得萨坎特和何顺捧腹大笑,说得章洋面色越来越阴沉。
奇怪,他们了解的情况恰恰与章洋了解到的相反!甚至于可能认为,向他们提供情况的那些人,简直是针对章洋了解到的那些事情进行争辩和反驳。一切都截然对立,看来事情是有点复杂,有些麻烦,有点曲折。看来,他还需要再想一想,思索思索,再多画一些黑线和问号……
“我摸到的情况与你们的有些不同,”他简单地、不那么动感情地说到了尼牙孜反映的一些问题,他说,“到底是怎么回事?现在作结论还太早,需要我们进一步做工作。不过,我要强调一下,越是先进队问题越多,这是大领导早已经提出过了的。我们应该体会。我们不能光看什么称号啊、奖状啊这些表面现象。其次,你们了解情况看来还很不深入。要深入,只有找人个别谈,背对背地谈。这和搞土改是一样的,全村人聚在一块儿,人们连黄世仁也不敢得罪的。打消顾虑,使他们敢于说实话,就必须个别发动。四不清干部是当权执政的人,到处都有他们的耳目。你们大模大样地找几个人一起闲谈,人们怎么敢大胆揭发矛盾呢?要个别启发、个别工作、个别串联,这也是早已经讲过了的,”他停顿了一下,想了想,渐渐提高了声音,“不过,有一点已经肯定了,”他指一指房东住房的方向,“他不是社员而是干部,他是管委会委员,人称‘二队长’,伊力哈穆让我们住到他家来,就是欺骗我们,就是要把我们装到他的口袋里!”他愤慨了,用指关节敲响了放在墙边的一块镔铁板。
就在这个时候,阿卜都热合曼推开了他们的门,含笑叫道:“饭熟了,我的孩子们!”
章洋板着面孔吃饭。席间,热合曼殷勤地问候他们参加劳动的情况,又征求他们对于饭食的意见,章洋如同泥塑木雕,一言不发。萨坎特、何顺、玛依娜尔倒是话很多,说得很热闹。章洋毫无办法,他手底下没有得力的兵将,他这个司令再强也是白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