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心着凉!”伊力哈穆制止她,并且替她把扔出去的棉坎肩拿了回来。
“我落后了!”吐尔逊贝薇悻悻地说。
伊力哈穆的另一边是泰外库。他拒绝拉运人粪尿,暂时离开了“车把式”的职位。他身高力大,铁锨在他的手里显得过于小巧。他在铲土的同时已经包含了上抬的动作,而当锨头还没有举起的时候,只消用腕子一抖,已经把土抛了出去,立即,他头也不抬地把铁锨收回了……就这样一气呵成,铁锨沿着椭圆形的轨道运行,好像是他手里的一件玩具。干上一阵子,他便停下来,脸色冷漠地扶着锨柄发呆。
干干停停,停停干干,他堆的土堆仍然属第一,其实,他也并不是没有使力,只是他不喜欢也无需乎显出那么一种气喘吁吁的样子罢了。忽然,吱嘎一声,泰外库的锨柄断了,他拾起那半截断柄,端详着碴口,恨恨地骂了一句。
伊力哈穆走近来,看到这情形,不禁笑了。他不无赞叹地责备说:
“怎么搞了个杨木棒?它怎么经得住您这个好汉的摆弄!去,我家有个现成的青冈木锨把子,拿来装上吧!”
泰外库懊丧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活该倒霉了呢。”他瞟了一下伊力哈穆:“谢谢,队长哥。我还是上木匠房开票买一个吧。”伊力哈穆还要说话,他已经夹起铁锨头转身走掉了。
泰外库为什么说话这样生疏了?他情绪不好吗?伊力哈穆不由得回想起他“掼鞭子”的情形。队里制定了冬季大搞积肥的计划,并且联系好了去城市掏厕所。这是个移风易俗的事情,受到了绝大多数社员的拥护,他们积极报名参加。而泰外库呢,只一句话:“我不去拉大粪。”人们给他讲肥料的作用,讲千方百计夺高产的意义,没用。泰外库要求回队参加劳动。伊力哈穆想,这也好,和大家在一起,也许对他更好一些,免得长年累月总是独来独往地赶车。伊力哈穆接受了泰外库交回的鞭子。派谁去?这个苦活,又累又脏又冻,还带几分危险,需要一个责任心强、体力壮而又心细,还要有些驾驶牲口的经验的人,队委会选中了艾拜杜拉,他同意了。但似乎后来出现了一种流言蜚语,说艾拜杜拉接管了泰外库的一切——老婆、马和车辆,这种该死的无聊的挑拨是不是对泰外库发生了某种影响?作为队长的伊力哈穆是不是本应该预见到这一点而更妥善地处理呢?这位又过起单身生活的大汉过得怎样?他最近关心得太不够了啊。
“伊力哈穆哥!”传来了吐尔逊贝薇的催促的召唤,“您乏了吗?怎么站着不动?加油啊,看,我铲的土要赶过您去了呢!”
吐尔逊贝薇兴致勃勃,用嘹亮的、发自肺腑的声音唱起了自编的歌曲:
太阳照在心上,
百灵鸟来到舌头上,
红玫瑰开在手上,
社员走在大寨之路上。
清水流在渠里,
心儿放在社里,
大寨的姐妹们啊,
我们永远在一起。
吐尔逊贝薇并不是公认的歌手,但是今天,劳动的快乐使她唱得非常出色。她的歌声像阳光下的小泉,像草原上的清风,像蓝天里的云雀,高亢,明亮,洗涤着人们的心灵,呼唤着青春的活力。陆陆续续有几个青年应和着唱了起来。唱歌的人越来越多了。有的唱着吐尔逊贝薇刚刚唱过的词,有的唱旁的词,有的唱“来来来”,有的像哈萨克人那样的唱“啊——吼”,各人唱起了发自各人内心的歌曲,所有的内心都向着同一个太阳,所有的歌曲汇合成了整体的欢乐、自豪、刚强的调子,既和谐又嘈杂,生活的旋律本身就是这样。
中午,挖渠的人们各自拿着干粮到阿西穆家里去喝茶,就是垫补垫补,可以节约许多时间,冬天的白昼本来就很短。人们走进阿西穆的院子的时候,正听到阿西穆的少有的大喊大叫:
“瞧你!长大了,长胖了,再不把我的话往耳朵里装了……不害怕不害怕,尽管这样去吹牛吧,到时候哭都来不及呢!”
房门砰地一声开了,伊明江涨红着脸,噙着眼泪跑了出来,也不回答大家的问询,扭头跑掉了。
这顿茶喝得怪无趣的。阿西穆的老伴病病怏怏,烧出来的茶水淡而无味,却带有一股子搌布的味儿。阿西穆一言不发,斜靠着墙——一个口齿刻薄的社员评论说,他那个样子活像个正在坐月子的产妇。特别是当他一眼看到前来喝茶的还有露出了长头发、穿着长裤子、个子比他还高但还没有结婚的团支部书记吐尔逊贝薇的时候,他面色苍白,颓丧晦气,暗暗发抖。按说,这种类型的中午聚餐是最热闹的,人们交换食品,评议上午各自劳动的优劣,互相谈一些趣闻、笑话,往往是谈笑风生,肠胃和精神都得到同等的抚慰。今天,却因为主人的情绪不好,客人们也是草草充饥之后就起身告辞。临走的时候,阿西穆留下了伊力哈穆叫了一声“队长”,伊力哈穆连忙又坐了下来,俯身说:“我的耳朵在您这儿。”
阿西穆结结巴巴、乱七八糟地说了起来。但是他的表情很坚决,似乎生怕一下子不把话说完,下次就再也没有胆量、机会和能力说出这些话来似的。他说:“那三棵苹果树,两棵是夏柠檬,一棵是蒙派斯,胡大保佑,它们每年结的果子是我们吃不完的。旁边还有一棵毛桃树,等春天一来,我准备嫁接上大蜜桃。都是我亲手栽种的。我感谢毛主席,感谢党和人民公社。我对生活再无所求。人生百年,终有一死,我们所有的人都要走这条路,或升天堂,或坠多灾海,不到复活和最后审判的日子便不再回转。留下的只有后代。爱弥拉克孜本来不过是个丫头,现在,她已经成了公家的人,再不听她爹妈的话了。队长!伊力哈穆阿洪,我的好兄弟,无论如何,请您开恩把伊明江给我留下吧。他妈病成这个样子,除了伊明江我还能指望谁?”说着,他气吞声咽,失声哭了起来。
伊力哈穆摸不着头脑:“您在说什么呀,阿西穆哥,请别哭,您到底要我做什么?”
“伊明江不能当保管,不能当干部,他得了脑袋疼的病了!”老汉抽噎着。
伊明江得了头痛症?这是从哪儿说起?伊力哈穆问道:“伊明江头痛吗?到医生那里看了没有?严重吗?”
“是的……不是的……但是……”
“我看他身体不坏嘛。他的工作也很好,社员都拥护他……”
“不行不行……”阿西穆听了这话更紧张了,“再一点点也不能让他干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他脑袋疼。答应我吧,队长!”
“不说清为什么是不行的。伊明江当保管员,是队委会提名,全体社员通过,大队党支部同意了的。我和你都没有权力不让他干……我们刚才来的时候已经见了,与其说是他脑袋疼,不如说是您脑袋疼。”一贯在老人面前非常注意礼貌和保持态度的谦和的伊力哈穆,坚决地、严肃地说。他感到这里面又出了“鬼”,他要把这个“鬼”挖出来。
伊力哈穆的冷峻的态度出乎阿西穆老人的意外,他慌乱地、痛苦地喊道:
“难道你们就眼巴巴地看着他被逼得也去上吊吗?他才那么小,不像你们……”
阿西穆的话使伊力哈穆蓦然一惊,他也提高了声音:“上什么吊?被谁逼的上吊?”
“难道您还不知道吗?为什么要瞒着我?又要搞什么运动了,农村干部都有四条罪过,绥定县一个什么生产队的会计已经吓得上了吊……”
“还有呢?”伊力哈穆问。阿西穆却闭上了嘴,脸上显出了自觉失言的后悔的样子。“这是谁说的?”
“没有,没有谁说的……我听一个过路的人说的。”
“好一个过路的!”伊力哈穆的眉毛一挑,“把他找来!纯粹是造谣,搞运动搞运动,解放以来,哪一天运动停止过?只有坏人才怕运动,运动就是收拾他们的。还说什么农村的干部都有四条罪过,如果所有的农村干部都不好的话,咱们的人民公社早就完蛋了。不正是这样吗?什么绥定的会计吓得上了吊,更是无中生有的造谣……”
“伊力哈穆兄弟!请不要动怒。”老人颤巍巍地抓住伊力哈穆的手,“别的话我不懂,别的事情上我承认自己是个无能无知的草包,至于说到绥定的会计,这是千真万确的,不信您去问一问去吧……您要听我的话!不要让伊明江再当干部了,包括您自己,也要小心些……”
阿西穆的态度是这样诚恳,伊力哈穆怔住了。
“我虽然年老、怕事、没见识、没文化,我心里也有一本账啊!不要轻视老人的忠告吧,好兄弟,不管怎么说,我已经一大把胡子了,我见过各式各样的事情。您是好人,您的心是金子做的。但是,您要知道,天气有阴有晴,月亮有圆有缺,早上计划吃馄饨,晚上做饭的时候可能改成了乌麻什,原来盼望要一个儿子,结果生下来的也可能是孪生女儿……吃饭也有掉饭粒的时候,他当保管能没有毛病吗?如果来了运动……听我的话吧,再过几年,等胡大取走了我的生命,到时候您们选他当书记我也不管了啊!”阿西穆沉重得说不下去了。
伊力哈穆沉默了一会儿,他站了起来,点点头说:“好吧。您的话我可以再考虑一下。有些情况,我再问一问。但是,为了让我相信您的话,您总该也相信我。”
“相信什么?”
“您应该告诉我,这些话到底是从哪里听来的……过路的人是不会和您谈这些的。好话劈山,坏话劈头。您怎么能轻易相信这些未免叫人觉得有些离奇的话呢!”
“是……弟弟告诉我的,可不要对旁人说。”
伊力哈穆心头一动。他又点了点头:“无论如何,我们无需乎害怕,可能最近四清工作队就要来了,也叫社会主义教育工作队。搞运动,是为了解决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问题,阶级敌人的破坏的问题,特别是阶级敌人混入干部队伍的问题和干部中少数人的蜕化变质的问题,对于这样的运动,我们应该高高兴兴地欢迎。伊明江的事,希望您不要过于勉强他,他需要的不仅是三棵苹果和一棵蜜桃。请放心,我会尽一切力量保护他。”说到这儿,伊力哈穆安稳地笑了一下,“问题不在于有这也有那,又这样又那样。话应该这样说就对了,天偶然阴了,一定还要晴;月亮缺了,一定还要圆;旧社会连乌麻什也喝不饱的穷苦的人们,如今家家包上了馄饨;而新社会的女儿,和儿子一样地顶事!爱弥拉克孜最近没回来吗?见了她,请代我问好。好吧,我该干活去了!”
就在伊力哈穆举腿向外走的时候,库图库扎尔一推门进了来,他一把拉住伊力哈穆的手:“我的队长!到处找您,您却坐在这儿扯闲篇!对,对,你们有话。快跟我走吧,马就在门口,里希提书记等着,马上要开个队长的紧急碰头会呢!”
队干部们来齐了,会议开始。和农村会场那种烟气腾腾的环境不同,大家为了照顾犯了气管炎的书记,谁也不吸烟。乌甫尔队长拼命地揉搓着自己的烟荷包,好像这个动作多少可以使他的烟瘾得到一些排遣似的。
里希提熟悉这些忙忙碌碌的队干部们。他们大都是一些身强力壮,精于算计的人。如果凭他们的能力,他们是不愁拿不到第一等的收入,盖起第一等的房屋,过上第一流的生活的。但是,他们已经把全副心力献给了生产队。他们经常蓬头垢面,顾不上理发和整容,他们经常眼睛上布满血丝,双唇干裂,皮靴前端像个蛤蟆似的痴呆地张着嘴。他们经常受到上级和下级、好人和坏人、父母和老婆的夹攻而狼狈不堪……有哪一个上衣兜里插着自来水笔身穿干部服的人没有指责和教训过生产队长呢?有哪一个戴着眼镜惯于拽文的人没有写过责备嘲讽辱骂“村干部”的文字呢?当然,在某种场合他们又受到君王般的尊敬和阿谀。有那么一些人交替使用盘子和瓶子、帽子和棍子,千方百计地把队长大队长们引入自己的口袋,使队长们为自己的私利效命。而当这一套不能如愿的时候,又有些人对于队长抱着怎样愚蠢而疯狂的仇恨,他们随时准备一有机会就扑上去把队长撕个粉碎……几个月以后,半年或者一年以后,往往人们又会怀念起那个一度被说成十恶不赦的、业已被砸烂斗垮的队长,人们又慢慢地把这个队长拼合起来,把套包子再次套到他们的肩上,用缰绳再次拴住他们的笼嘴,于是他们撂下手底下的、刚刚修了一半的羊舍,在老婆的埋怨和诅咒的欢送声中,又去主持新一届的队委会去了……
这些队长们啊!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在田野上、工地上生龙活虎,有着无穷的精力,而一进会议室,一端端地坐到板凳上,就会一把眼泪一个哈欠,没有辛辣如割的莫合烟草的帮助,他们简直连半个小时也坚持不下来……如今,他们却都自觉地不肯吸烟。里希提抱歉地笑了,他宣布了会议的开始,解释了临时召集会议的原因,让库图库扎尔传达。
库图库扎尔两手相握,放在桌面上,用一种严肃而警惕的口气说:
“上午公社党委赵书记找大队干部开了个会,有紧急任务。什么事呢?一句话:社教工作队要来,就在明天一早。县里来电话了,四清工作队明天进驻咱们公社,这回来的人可真多,全公社有一二百人。自治区的、州上的大干部都有。我不说大家也明白,这不是好玩的事情,这不简单……现在咱们这么多人坐在这里开会,谁知道过两个月还有几个人能到这里来?又有多少人成了贪污犯、坏人、四类分子?反正要搞四清,要把咱们这些当干部的人的不清不白的事情全部查清楚……”
“不要吓唬大家吧,”里希提忍不住插了一句嘴,“四清就是清政治、清经济、清思想、清组织。谁如果成了贪污犯或者坏人,那不是搞四清的结果,恐怕恰恰是搞四不清的结果……”
“反正心里没病不怕吃西瓜。”一个队长说。
“好!到时候您可别找我哭鼻子!”库图库扎尔举起一个食指,威胁地晃了晃,又似是开玩笑地说,“所以,我们对工作队的到来是欢迎,欢迎,热烈欢迎,一千个欢迎!咱们散会以后,马上就要行动起来,打扫卫生,贴标语,挂横幅,号房子,房前房后,羊圈马号,大街小路,都要把积雪抬走。各队办公室的窗玻璃要擦干净,煤油灯、马灯,都要检查一下子,工作干部来了开会灯不亮这本身就是态度问题!标语要多写几条,汉文、维文、新文字都要!写标语的队上给记工分。安排住处,要多准备几家,让人家来了自己挑选!和各家的妇女也说一声,给娃娃洗脸要洗干净一些,不要让孩子拖着鼻涕在公路上抽陀螺,既妨碍交通,又有碍观瞻……”库图库扎尔说得很细致,很快,显示了一个老干部的胸中的成竹,他甚至想都不用想就滔滔不绝地毫丝不漏地做了布置。“这样吧,明天,咱们全体社员歇一天工,听通知排队去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