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素木回到了自己的身份。按照赖提甫传达的“老爷子”的指导,他振作起了精神。他用夸张的语言、激烈的态度和过分的热情,用鼻涕、眼泪、长叹检讨了自己的错误。与此同时,他主动地、无情地、深文周纳地解剖分析了他的两个密友。在批判这两个人的时候,“义愤”使他满面通红,声带颤抖。他把自己的一切错误的根源说成是这两个人,似乎他本来是一个纯洁的天使、一个贞洁的处子,一切灾难都生于这两个魔鬼的诱惑。他痛心,他后悔,他捶胸呼号,仇恨的怒火使他几乎晕厥。果然,这一切都奏效了,工作组宣布他是转变得好的典型。那两个家伙受了处分,而麦素木,照旧是党员科长。
半年过去了,一年过去了,又半年过去了,始终没有赖提甫和老爷子的音信。老爷子是谁?他怎么那么了解他又能帮助他?他始终找不出个端倪。也许是对面清真寺里住的那个长者?但那人已经耳目昏聩,口齿不清。也许是县中学的一个德高望重的校长?他试探了几次,校长的每一句话都符合报纸社论的精神。怪事!莫非他是天上的精灵?是立在他左肩上的仙子?是的,前面已经提到:维吾尔人认为,每个人左肩上有一个仙子,专门搜集此人的德行,右肩上也有个仙子,专门搜集过失。怎么对他的事情知道得那样仔细?他甚至有些怀疑自己的神志当时是否正常,抑或是醉后的幻影?他几次到伊宁市想重游那个神奇的院落,他还记得门前有一条大渠,渠边长满低矮的、灌木式的丛柳。大门是紧闭的,门栓已经是斑斑黄锈。大门侧面前是高高的台阶,挡雨的拱形的花檐,窗口的蓝漆小门里是一个暗淡无光的甬道……但是,他没敢,他想起了赖提甫的告诫,更想起了那个满身黑毛的、面色阴沉的跛子,和跛子身后的可怕的狗,这里包含着一种麦素木还不了解的不祥的、令人不敢去靠拢的东西。
一九六一年秋,他将去跃进公社搞整社了,临行前一天,一个骑着驴子给人看病的江湖医生前来找他,那人留着撇非常俏皮的小黑胡子,很有野郎中的风度,只是走远以后,他认出来了,大吃一惊,既喜且惧。来的人是赖提甫!
赖提甫把跃进公社的许多事情告诉了他,特别是关于爱国大队的里希提与库图库扎尔,关于泰外库与伊萨木冬……
一九六二年春天,随着外来的颠覆活动,麦素木的久久压抑下去了的幻想又死灰复燃了,他再也不必用虚假的、诙谐的话语去讨好别人了,他再也不用有意识地歪曲自己的形象了。他挺起腰杆,说话粗声粗气,好像世界又掌握在他的手心里。尤其有趣的是,那两个当年因为他的检举而大倒其霉的他的老友,如今和他也尽释旧嫌,走在一起,共同沉浸在分裂、叛逃、改朝换代的歇斯底里。
就在这一年,他从“苏侨协会”木拉托夫那里弄到的却是苏联俄罗斯加盟共和国鞑靼自治共和国的侨民证,他变成了塔塔尔-鞑靼人,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当仁不让地当个鞑靼人吧。在他的心目中,鞑靼人似乎比乌兹别克人更富有欧洲人的特色。他似乎更加洋洋自得。
……然而他没有走成。胡大,命运为什么总是对他这样无情!他已经办好了一切手续,买好了汽车票,廉价变卖了家产。他到处告别喝酒,得了急性中毒性痢疾,上吐下泻,二度脱水,如果不是靠一连十二小时葡萄糖和生理食盐水的吊针滴注他早就一命呜呼了。等出了院,政府已经采取了一系列反颠覆反分裂的措施,他的苏联侨民身份经审查纯系捏造,他走不了啦……
这是一次比一九五七年工作组领导的对他的批判更严重的危机。他想跳伊犁河,想解下裤带上吊,想喝老鼠药。
他没有自杀。他找到了五年前被“救”的那个地方。他推开了高台阶上的小门,他走进了昏暗的甬道,他试探地叫了一声“赖提甫阿洪”,出来一个人,他吓呆了,熟悉的面孔,白净脸,几颗麻子,淡淡的眉毛,弯曲而突出的鼻骨,腮边赘疣上的一小撮毛,这人正是五年前负责批判和处理他的工作组负责人,州商业部门一个公司的领导干部亚力买买提!
“我……走错了地方。”麦素木嗫嚅着,退缩着。
“走错了地方,这叫啥话?”亚力买买提笑了,“不认识咱们了?请进!”
麦素木只好坐进了亚力买买提的客厅。他的耳边又响起了当年亚力对他进行批判时的严肃权威的抑扬顿挫的声音。
“您……没有走成?”亚力问。
“我……”麦素木像一个拴了脚爪的鸡,局促不安,不知说什么好。
亚力微微一笑,和善地、关切地说:“我本来打算打发人告诉您,最好是不走,可这些日子,太乱了。他们只顾了自己走,竟没有去找您。真不好。您太盲目了。您的样子像一个伤寒病人,这是不适宜的。”
“您要打发谁找我?您说的他是谁?”
“管他是谁呢?我们不必去考虑。说一说您的情况吧。瞧您脸上那副痛苦的样子,像一个正在生产的孕妇……”亚力开了一句玩笑,见麦素木不说话,他又说,“您是维吾尔人的精华和希望。我们不能离开新疆,新疆也不能没有我们。狗离了自家叫也叫不响。可您到底是怎么回事?”又是沉默,亚力继续说,“吞咽使人丢脸,多嘴使人掉头,而盲目的奔跑呢,”他指一指麦素木的腿,“可能带来更大的灾难!”
“您是‘老爷子’!”麦素木瞪大了眼睛,叫了起来。
“什么老爷子?”亚力冷淡地把手一挥。
“您是赖提甫所说的阿克萨卡勒!”麦素木继续惊喜地欢呼。
“什么赖提甫?我在问您的处境。”
麦素木介绍了自己的情况,亚力摇摇头。“瞧,您有多蠢!”他说,“您本来应该聪明得多,无需乎跟着一些脖子上架着葫芦的人指没有头脑的人。乱跑。现在事情不太妙了……但也没有关系。您当过科长,吃过,玩过,花过,现在去农村吸一吸纯净的空气吧,它会使您的头脑更加聪明。您为什么哭开了?!什么?完了?没有的话,对于半拉子哈吉,他们的政策是很宽的。而且,一切只不过是时间问题。冬天,冰雪覆盖着大地,雪下面还有泥土,泥土里面还有冬眠的白虫子……”
在麦素木成了跃进公社爱国大队第七生产队社员之后,他又来找过两次亚力买买提,这间具有蓝色的天花板和雕花的门窗、挂着猩红色的壁毯的小小的房间,主宰了他的心。
这个星期天,亚力买买提半坐半卧地斜靠着墙,嘴里叼着一块被口水湿了的手帕,愁眉苦脸地揉着腮。看见麦素木进来,他吐出手绢,解释说:“我牙疼。”
“两只小鸽子顺便带给您,给您的孩子们玩去吧。”麦素木把鸽子恭敬地捧献过去,又补充说,“您自己知道的,我们成了穷人,拿不来什么像样的东西,真不好意思。”
亚力买买提一笑,又因为牙齿痛而扭曲了脸。他拿起转动着惊恐的小红眼睛的鸽子,抚摸着那洁白柔软的羽毛:“多么漂亮的小东西!”他注视着,哼哼唧唧,“呵,我的心肝,我的生命,我的可怜的……”他把鸽子放在一边,“多可惜!现在还不是玩鸽子的时候。将来……”
麦素木摇摇头,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亚力买买提注意地看着他。
“多么遥远的‘将来’啊!我们能不能看见,谁知道?”
“您失去信心了!”
“是的,信心有一点,但也有忧愁。光头老爷子下台了,也不敢论战了。这边又爆了原子弹。都是牛皮……”麦素木含糊地说。
亚力的面孔更加难看了,他握起拳头拼命捶打着带着一撮毛的右腮,好像恨不得把作痛的牙齿敲掉似的。
“听说,社教工作队马上就要进村了。”麦素木用一种可怜的、求助的眼光盯着亚力。
“那好嘛。”亚力的话好像是从鼻子里发出来。
麦素木的目光更暗淡了,他闷闷地小声说:“到处讲的都是阶级斗争,阶级斗争,还有什么三大革命运动……”
“是的,”亚力的态度稍稍郑重了些,他腮上赘疣也不再跳动了,“情况是严重的,整天讲什么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但是,您有什么怕的呢?真主保佑您。您每天看报吗?”
“我没有订报。”
“为什么不订呢?也许,您会偷东西?”
“什么!不,不……”麦素木一怔。
“您会鞣皮子、擀毡子、编席子、造土炉、搓毛线、染衣服……吗?”
“不,不,您是……”
“别忙。这么说,您是一无所长。您的手里并没有握着任何本事。”看着麦素木那种惶惶然的样子,亚力得意地一笑,“可您还要过最好的生活,要超出一般的人,您凭什么?您依靠什么呢?”
“我有文化,我是干部……”
“这就对了,”亚力点点头,“文化、理论、政策这才是您的手艺。您,我,我们都是政治家。可政治家能像您那样目光短浅,灰心失望吗?能够像您那样不订报纸,不用最新式的提法和口号来武装自己的舌头和牙齿吗?哎咦,科长兄弟,哎咦,麦斯莫夫老爷,难道在乡巴佬中间,您也渐渐变成鼠目寸光的乡巴佬了吗?”亚力买买提停了停,又敲了敲正在跳动的赘疣,使它停息下来,“不错,现在讲阶级斗争,好啊,千万不要忘记,这是说给他们的,也是说给我们的。咱们谁也不能忘记喽。我们生活在一个大话连篇,一个话比一个话更猛更牛的时代,而我们:俄罗斯人、乌兹别克人、鞑靼人、哈萨克人与维吾尔人,我们才是大话的能手。哈萨克的谚语:大话可以通天!大话可以移山!大话可以改变世界,改变你我,改变伊犁河的流向!
“比如说,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好啊,多么好!但是,谁跟谁斗呢?这可不像打仗的时候两军对垒那么清楚。什么党内党外矛盾的交叉啦,什么四清与四不清的矛盾啦,谁知道会熬成一锅什么样的乌麻什乌麻什,玉米面稠粥。?我最近读了一些文件,有些话说得吓人呢!把农村干部说得坏成了什么样子!好哇,让他们用自己的油煎自己的肉去吧。您有什么可愁的呢?您不过是一名普普通通的社员,一名群众。您也可以当积极分子嘛。您也可以左右逢源嘛……阶级斗争搞得遍地开花,搞得天翻地覆,搞得人心惶惶,这一定对我们不利吗?这话其实我已经对您说过了,我告诉过您,不要过多地到我这儿来。可您今天来了!”亚力不满地说。
“我放心不下。”麦素木捂着自己的胸口。
“是的,原因就在于,您缺乏信心,这对于一个政治家来说是很危险的。现在我要让您见一个人,他会告诉您您最希望听到的事情……”当麦素木急切地说想知道他将见到什么人的时候,亚力突然把话题一转,问道:“谢谢您的礼物。请问这两只鸽子我可以自由处置吗?”
“当然。”
“也许我应该把鸽子放掉吧?”亚力用疑问包含着嘲弄的眼神刺着麦素木,看来,他完全内行,鸽子一放就会飞返麦素木的家,送出去的礼物又会自行转回,这是养鸽人的秘术。“鸽子应该在天上,鱼儿应该在海底,毛驴应该在胯下,而豺狼——应该在深山密林里。”突然,他用那样迅速的、令人眼花缭乱的动作叭叭两下拧下了白鸽子的头吃鸽子肉时维吾尔人一般不用刀宰而用拧头的方法。,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他的手,滴落在他的裤脚上,被残酷地杀死了的、失去了头的小鸽子仍然蹬着腿,抽搐着。
“等下烧熟了下酒,招待我们的尊贵的客人。”他打了一个唿哨。
从里间屋出来了一个人,头上缠着高高的称作“色来”的白布,大胡须,身穿长长的袷袢,一个大阿訇的样子。
麦素木连忙站了起来,抚胸曲身向阿訇问安。
“大阿訇”没有回答麦素木的行礼,用一个很熟悉的声音问道:
“您不认识我?”
“……赖提甫!”麦素木大惊叫道。赖提甫捂住他的嘴。
“您从……那边来?”麦素木哆嗦着,浑身都起了“小米”,不知是恐吓,是难受还是高兴。
赖提甫眯起一只眼睛,噘着嘴,微微点了点头。
第三十三章
用铁锨的三种套路
迎接工作队的动员
尼牙孜的牛意欲何往
田野覆盖着薄薄的白雪,空中飘浮着淡淡的蓝雾。乡村大路旁,长着银色树干的挺立的白杨,即使是冬季吧,也用那高举的茂密的枝条,发挥着欣欣的生机。树间的几面红旗,在这辽阔素净的大自然的衬托之下,显得格外分明而又热烈。
这里是大队水利工地,挖出来的新土堆积成了一座小山,吸引着雪后觅食的麻雀,远远望去,不见被土方遮住了的人影,只见树杈上悬挂着的帽子,装着吃食的口袋。一块又一块的、鞋楦形的、带着铁锨的切削印记的深褐色的泥土,冒着热气,争先恐后地从深坑里欢腾跳跃而出,好像急于从沉睡多年的地底伸直腰身,放眼看一看这光明而新奇的世界。
人们聚集在一个阔大的深坑里挖渠修跌水。已经挖了三米多深了。在这样的深处土层完全没有冻结,它新鲜、柔软、温暖,只是带点胶泥的性质,有一些黏连。伊力哈穆把铁锨头磨得锃亮,他叉开腿,屈膝向前一拱,满满地铲起一锨泥土,握住长柄顶端的左手后撤,右手轻轻一按,做好过渡和准备的姿势,然后腰一挺,臂膀一抬,铁锨高高扬起,泥土“沙”的一声飞了出去。他的四肢、腰、背以至脖颈,匀称地配合着用力,他的健壮的肌肉,在这有节奏的劳动中得到了充分的舒展和满足。他的洋溢的干劲和体力,通过长长的木柄和光滑的锨头,正在奉献给家乡的亲爱的土地,献给自己的阶级,献给社会主义。他的土铲得越来越满,动作越来越快。铲土、躬身、扬土、挺直,再铲土……新的渠道,新的农村就是这样出现的。他仿佛看到了渠水汩汩地奔流,听到了磨盘吱吱地运转,浪花翻腾,电灯明亮,一往直前的渠水激荡着、推动着、催促着他,他和他的乡亲们的铁锨挥舞得更迅速了。
吐尔逊贝薇站在他的旁边,白皙的面孔上浮现着红晕,年轻而又灵活,操纵铁锨就像操纵一个得心应手的杠杆。每当扬起一锨土的时候,她总是洒利地斜着一转上身,用一种非常好看的姿势看着抛起的土怎样落下来,然后,放心和满足地又是一锨。她不由自主地暗暗和伊力哈穆竞赛起来,一般的小伙子,往往不是她的对手,现在看来,伊力哈穆也完全是一般水平。一锨、两锨……十一锨……五十六锨,紧紧咬住,绝不落后。但是,为什么她堆起来的土似乎越来越小,而队长的那一堆土却越来越大了呢?原来,同样一锨,她远远没有伊力哈穆铲得那样多、那样满。渐渐地,她气促了,燥热了,她脱下棉衣,忽地扔出去老远,吓得停在新土上觅食的麻雀扑翅乱飞。又过了一阵子,她又脱下了坎肩,随手甩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