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还没有和书记研究。看书记的意见。”
“你们说呢?”里希提问队长们。
“渠上的事情正紧,这两天天气正好。”伊力哈穆说。
“上级派来的工作干部嘛,又不是外宾……”乌甫尔说。
库图库扎尔用一种不快的目光盯了乌甫尔一眼。“听你们的,听你们的,各队自己决定吧。自己决定,自己负责。还有……对了,组织民兵把军烈属、五保户屋顶上的雪都要扫掉,听说社教干部一进点先帮五保户家干活,这不是打咱们农村干部的脸吗?还有……没有什么了。”
里希提注意地听着库图库扎尔的传达,觉得平日说话既有气势也有理论和词汇的大队长今天的口气有些不同,他似乎是有意地绕开社教工作队到来的主题,专谈一些鸡毛蒜皮。于是,他克制住难忍的哮喘,补充说:
“赵书记着重讲了正确对待这次运动的问题和掌握阶级斗争的动向……”
“对。对。当然。”库图库扎尔把话接了过去,“要正确对待,不要错误对待。要清清明明掌握动向,不能糊里糊涂不掌握动向。连阶级斗争动向都说不明晰,你算是哪个党的干部!我看咱们绝大多数人,也可以说百分之百是可以正确对待的。当干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什么运动咱们没见过?运动嘛,就是那样子嘛。让检查咱们就检查,提意见咱们就听着。欢迎,热烈欢迎,一千个欢迎;接受,虚心接受,一千个接受。这就是我们的正确态度,一切听社教工作队的,不管工作队说什么,我们都说‘是’,不说‘不’。还有敌人,明天,地富反坏,管制分子,一律给拉石头去,不许他们露面……”
里希提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这种油腔滑调。空话越说得夸张,就越显得虚伪。什么百分之百地正确对待,什么一千个欢迎和一千个接受只能让人觉得庸俗。他说:“赵书记说,这次运动是一场严重的阶级斗争……”
话刚开头,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门砰的一声推开了,进来的是长着一双出奇的短腿,两眼红肿,左眼睑上有个大疤拉,鼻头红里透青的矮胖的尼牙孜。他立在门口,抚胸,转动身躯,向所有的与会干部行礼,样子活像一个演出结束后谢幕的演员。这时又跑进来一个人,是刚满十九岁的、眉清目秀,然而眉目中流露着烦恼的保管员伊明江。尼牙孜行礼完毕以后,走向前去和书记、大队长握手,又用目光向除去伊力哈穆之外的所有与会者致意。然后,他哭丧着脸,尖声尖气地叫道:“不好了,祸事了,出了麻达了……”一边说,一边啼哭起来,“你们要给我做主!你们要帮我的忙!你们要秉公处理!”他的眼角里当真沁出了泪水。说着说着,他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开始捶胸打脸,痛不欲生地号叫。
伊明江抢上前一步,说:“尼牙孜哥的牛病了,他既不去请兽医,也不去唤屠夫,他跑到队部大吵大叫,让队上赔他的牛,还非拉着我到大队来解决,我拦也拦不住……”
“尼扎洪,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问仍然坐在地上、语无伦次地喊叫着的尼牙孜。
尼牙孜从尼扎洪这个不无敬意的称呼里得到了鼓励,他豁地站了起来,摊开右手向前一甩一甩,他叫喊说:“我的牛要死了!我的唯一的一条奶牛啊!多么好的牛啊,乳房就像山峰,一天可以出十几公斤奶子,奶皮子定得厚,吃草料可又省。我的奶牛从来都是像野马一样的健壮,又像绵羊一样的驯良。可是,自从被伊力哈穆扣起来一次以后,它得了肠胃病,再不好好吃草了,奶也不流了,它还受了惊吓,得了神经病,现在,它已经活不了了啊……”
这时候,黄瘦黄瘦、甩着两条灰白色的辫子、满脸污垢的库瓦汗跑了进来,一进门就冲向她的男人,一手抓住尼牙孜的前襟,张开嘴,露出黄灿灿的铜牙,骂道:“你这个窝囊废,你这个葫芦脑袋,你这个用头颅喂狗的傻子,你这个迟钝的笨伯!你连一条牛也不能给家里保住吗?你就任凭伊力哈穆欺负咱们吗?没有奶牛你让我还怎么活下去!”
尼牙孜被库瓦汗骂恼火了。尽管事先安排好了,却不能任凭库瓦汗在大庭广众之下用那么多肮脏的字眼加在自己的头上,他也一手抓住库瓦汗喝道:
“住口!你在骂谁?有这样骂丈夫的穆斯林女人吗?你简直成了叛教者!”
说着,就是一个耳光。若不是被伊明江拉开,这出假戏就会变成一场认真的难解难分的厮打。
伊力哈穆和书记交换了一下目光,他稳稳地离开座位,摇动了电话机。
“哎,接兽医站……兽医站吗?安尼瓦尔在吗?什么?不在?毛拉洪呢?也不在?您是谁?杨辉,您好,我是伊力哈穆,您懂不懂兽医,噢,学过一点,一点就够用了。麻烦您马上来一趟,越快越好。是这样的,我们队的一个社员,就是你知道的那个尼牙孜,他的牛病了,您来给看一看。有关情况以后告诉您,这个牛病情特殊,您一定要快来看一看,好吗?”
“不用来了,不要来!”库瓦汗跑了过来,对着电话筒大叫,“牛已经死了。死是无法医治。”
“主人说,牛已经死了,”伊力哈穆略一思忖,平静地对话筒说,“那就更需要您来一趟,把死因诊断清楚。还要考虑对病死的牛的消毒和处理,如果它引起其他人畜的疾病该怎么办呢?”
“牛已经死了,您叫兽医来又有什么用?”尼牙孜夫妇质问说。
伊力哈穆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答道:
“不检查,怎么能断定是队上害得你们的牛生了病,并因而死去了呢。”
“不是生产队!我说的是您!是伊力哈穆队长您自己!是您扣了我的牛,是您召开大会斗争我!是您对我打击报复!书记,大队长,你们一定要公正地解决这个问题!如果你们不解决,咱们就找——社教队去!”
社教队这个名词的突然出现,似乎使大家微微一震。人们转过头来,用一种异样的神情看了尼牙孜一下。这使尼牙孜露出了某种得意的神态,库图库扎尔一声不响,两眼看着伊力哈穆。伊力哈穆脸上显出了一丝轻蔑的笑意。他看着里希提。里希提笑了笑,很礼貌地用手势示意让尼牙孜夫妇坐在靠墙的一条板凳上。
“请坐,让我们把会议结束,然后咱们再谈一谈你们的牛。”说完,里希提看也不看尼牙孜,就像没有发生过这场突然的吵闹,会议室里也不存在这两位不速之客一样,他对大家说:“现在继续开会。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是一场严重的阶级斗争。各个阶级、各个集团、各种人物都在关心这个运动,都在做准备。都打算在这个运动中表演一番。有些人,还打算在运动中和无产阶级作一番你死我活的较量,解放以来,我们搞过许多运动了,你们说,什么是运动呢?”
里希提看了一眼乌甫尔,这位烟瘾很大的队长随口答道:“搞运动嘛,上级派来很多干部,大家学习文件,全都动员起来,揭发坏人坏事,打击歪风邪气,完成党交给的任务。”
“是的,运动就是斗争。只有在斗争中取得胜利,才能前进。在减租反霸和土地改革运动中,我们斗倒了地主、巴依,才取得了民主革命的胜利;合作化运动中,我们批判了资本主义倾向,才取得了社会主义改造的胜利。而在每一场斗争中,毛主席都派来了工作队,领导我们,推动我们,帮助我们……”
不知为什么,里希提书记的衰弱的、夹杂着哮喘声音的说话,对于尼牙孜夫妇,竟渐渐地变成了一种震慑。什么“阶级斗争”“你死我活的较量”“揭发坏人坏事”“打击歪风邪气”,这些本来是概括性的语句,却唤起了尼牙孜一种直接的不祥的预感,他在麦素木的挑动下,和老婆一先一后跑到生产队和大队部来哭闹,既是发泄、纠缠,也是试探、摸底。牛的事情本来早已经过去了,他不想再闹了。虽然丢了人,却又得到了牛,牛回来了就有奶吃,人丢了又有什么要紧?但是近几天麦素木来给他讲了“形势”,什么社教队一进村全体干部就要靠边站。什么县公社大队的会计吓得上了吊,什么凡干部都四不清,凡四不清干部都要管制劳动……麦素木又分析,只要伊力哈穆当队长,尼牙孜就只能天天挨整,日日受气。尼牙孜也从别处打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经过对比分析,证明麦素木的说法基本可靠。他正愁着没有适当的题目和伊力哈穆算老账、吐苦水、出怨气的时候,他又从精打鬼算的包廷贵那里得到了对于牛的安排方法的启示。真是个一箭双雕、只有精灵才想得出的主意。当然,事隔一个多月,忽然又重新提出牛病、牛死是由于队里扣牛造成的,有点缺乏说服力。但是,他积数十年的生活经验,摸到了一个窍门;厚颜坚持的谎言能使善良的人相信绵羊吃了狼,而辗转添加的传闻会把一滴水说成倾盆大雨。关键在于坚持,俗话说,只要坚持,用柳条筐也可以打上水来。他只要和库瓦汗一口咬定是队里害得他失去了奶牛,那么哪怕十个人里有九个半人责备他,也还有半个人支持,至于那九个半人,即使他不闹腾牛的事情也不会向他唱赞美的歌曲。这就叫做闹成了十分利,闹不成也赔不了本。什么都达不到,还可以摸摸伊力哈穆他们的反应,搅他们个心神不宁也是好的。
现在呢,里希提却叫他在一边参加会议,就像他根本不存在似的。说是不存在吧,又大讲什么斗争和胜利,打击歪风和邪气,难道他们要……胜利?尼牙孜不愿意再想下去了,只觉得尴尬、无趣。
里希提的话对于库图库扎尔来说,却近乎老生常谈,工作队来上一万人怎么样?最后还不是走得一个不剩。工作队住上一年怎么样?第二年还是卷起铺盖,“再见,祝您一路平安”!运动开始的时候犹如暴风,运动结束的时候好似细雨……他常常想起五六年整社时的一段经历。当时他站在社员群众面前作检查,他被揭露了许多贪污受贿的事实,老不死的阿卜都热合曼还指着他的鼻子说他是“蜕化变质”……最后呢,他把一切推到了老婆身上,啪啪两个耳光打响了帕夏汗,他揪着帕夏汗的头发找工作队申请领离婚证,原来所谓的受贿都是帕夏汗背着他干的。一场严肃的斗争变成了大队长家庭内部的糊涂账,在党支部会上,对他的贪污问题的查究变成了对他打老婆的封建习气的批评……情况落实不下来,整社工作渐渐到了后期。工作组的同志教育他要好好学习,严格要求自己,安排好家庭生活,注意给帕夏汗以经常的帮助。请看,是帮助啊,他当然帮助啦,工作组走了以后,他托尼牙孜从黑市买了一个新戒指,“帮助”了帕夏汗……
他的心思在尼牙孜和他的牛上。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一听就明白了几分。这事他事先毫无所闻,显然,是有人(多半是麦素木)给尼牙孜出了主意。他完全处于壁上观的地位,这是很惬意的。但他也有一点恼火。竟敢不找他商量,不与他打招呼就贸然行动——麦素木越来越可恶了……这时,里希提的几句话传到了他的耳里。
“……这就是说,要揭开咱们大队的阶级斗争盖子。去年的‘面上’社教,已经触及了一些问题,现在是翻它个底朝天的时候了。特别要揭开咱们干部队伍中的阶级斗争盖子。有人说搞社教是整干部的,这样说也对也不对。干部掌握着领导权,在社会主义阶段,阶级敌人总是千方百计地寻找干部队伍中的薄弱环节,用糖衣炮弹腐化一个又一个的干部,使某些人打着共产党的旗号为地富反坏办事,为修正主义办事,使一些人打着为人民服务的旗子搞自己的多吃多占……”
这几句话使库图库扎尔一阵不自在。也许是他多疑?他似乎看到里希提在说这些话的时候用目光扫了他一下。他躲避着书记的注视,却看见了尼牙孜的求助的眼神。
伊力哈穆用心地听着里希提的话,也是赵书记的话。他思索着中午在阿西穆家和刚刚在这儿发生的事情。他想着队里各种人物的动态。麦素木显然活动起来了,而且和尼牙孜突然频繁来往起来……还有泰外库的情绪,大队长对他哥哥说的话……所有这一切都不是偶然的。工作队还没有进村,伊力哈穆还不知道运动怎么个具体搞法,但是,他已经感到了这种密云欲雨的气氛。看,尼牙孜已经前来挑战了,他应该怎样应战、怎样出手呢?
库图库扎尔打断了里希提的话,向尼牙孜挥手说:“你们走吧,等一会儿再来,现在是干部们开会,书记正在传达上级党委的重要指示,你们没有长眼睛吗?”
“不,”书记制止了他,“让他们也听听嘛。我还想请他们发表意见呢。我们党关于社会主义时期阶级斗争的理论,我们党的基本路线,从来也不是秘密。即使对于阶级敌人,我们也公开告诉:我们要揭露你们,战胜你们消灭你们。尼牙孜不是说要找社教队吗?这很好,看来,上上下下,到处都等待着社教队的到来,那么,为什么不请尼牙孜和库瓦汗也听一听相关工作队来到的事情,并且发表发表对四清运动的看法呢?”
剧烈的咳嗽使书记讲不下去了,库瓦汗趁机向尼牙孜使了一个眼色:“我还有五个孩子呢。我不听什么干部会……”转身溜掉了。
第三十四章
牛是怎样被杀的 尼牙孜不可能捞到便宜
库图库扎尔与麦素木过招
库瓦汗三步并两步地回到家里,进门时忘了低头,额头撞在了门楣上。她哇呀一声捂住了头,才看见泰外库坐在门口的灶边,正等得不耐烦。见库瓦汗回来了,站起来问道:
“现在宰不宰?”
“宰,宰!牛病得不行了,这就要死了,这可叫人怎么好……”正说着,看到了抱着小弟弟的二女儿,拍,就是一巴掌,“怎么嘱咐你的?为什么不给你泰外库叔叔倒茶?小娼妇,不成人的……”二女儿被这突然的起板打得一趔趄,一撒手,小弟弟落到了地上,哇的一声弟弟摔哭了,呜的一声姐姐吓哭了。库瓦汗英勇果敢地猛冲过去,泰外库拦住了她:“我还有事呢,要动手就快!”
“快,快!”库瓦汗更是心急,她不顾额角的疼痛与孩子的哭泣,相当灵活地快步跑进畜圈牵出了老黑牛。这个被说成病得要死的牛,头一探一探地,带着一种老大作风和对一切漠不关心的神气,摇着尾巴,舐着鼻孔,不慌不忙地走了出来,丝毫也没有预感到它的厄运。泰外库虽然看出破绽,却无心过问。他的任务只是屠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