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麦素木去找老爷子
从那边回来的赖提甫 两只小鸽子的遭遇
那人就在你我身边
跃进公社是这一年冬春进行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的重点单位之一。工作队即将进点,这一消息的传来,引起了各式各样的反响和期待。麦素木本来事先得到过“老爷子”的指点,并且已经在活动、在准备,但是,随着工作队进点日子的逼近,他越来越不放心,越来越惊恐起来。再就是近来的国际形势。自从那位光头的老爷子指赫鲁晓夫。突然下台以来,据说一直在“停止公开论战”,挂了免战牌。这到底是怎么了?如此下去,他们何年何月才能过来?他的忍辱偷生、低三下四的苦日子还得熬到哪个世纪?一想到这些,就像自己的心肝穿到了铁签子上,放到了火焰上熏烤……
星期天,他提着两只雪白的鸽子,去找他的老爷子——亚力迈迈提。
三十年前,麦素木的父亲阿巴斯是绥定县著名的富豪。阿巴斯手里掌握着上千斛土地、十五台水磨、两个大果园、一个煤矿、两家商店和许多车辆、房产、牲畜。当地的农民中间传颂着这样的歌谣:
渠里的水流到了田里,
河里的水流到了戈壁,
人间财富流到了巴依家里,
漂亮的女子落到阿巴斯手里。
阿巴斯从少年时代过着放荡的生活,喝酒、赌钱、打猎、吸麻烟。他按照穆斯林的规则正式娶过来的老婆有七个,至于“玩一玩”的相好,比他脸上的胡须还多。他因此获得了“公牛”的称号,提起他的名字,从十五岁到五十岁的女姓都悚然心悸。但在一九三九年,阿巴斯五十六岁的时候,他忽然生了一场重病,上吐下泻,发烧发冷,一连十四天昏迷不起,脖子下面和肚腹上端凸起了三个比核桃还大的疖,脓血淋漓,疼痛难忍,请来了当时可以请到的各种医师和骗子,灌蛇油,抹蓝矾,喝苦豆子水,周身擦敷鸡蛋黄。最后,来了一位自称是来自和田的巫医,诵经、舞蹈、宰罗鸡宰罗鸡,意思是把病人身上的魔鬼转附在鸡身上再予以宰杀消灭。,并且脱光了阿巴斯的衣服用柳条把病人抽打抽打,意在驱鬼。了一顿。阿巴斯死去活来、活来死去,前后折腾了四个月,总算又从坟墓里转了回来。又过了半年,他恢复了户外活动。
但是,不知道是由于病的痛苦、死的恐怖还是往日长期吸食毒品的刺激,病后的阿巴斯,变成了另一个人。身高力大、老而不衰的流氓、色鬼阿巴斯,如今瞎了一只眼、驼背、头颈紧缩,有事无事地脑袋总是一摆一摇(乡亲们认为,老年性摇头点头症是年轻时吃鸭肉过多的结果,想想鸭子们的头颈习惯性摆动吧),手总是乱颠乱颤。会唱各种淫荡的歌曲、善说各种下流的笑话的阿巴斯,如今变得口齿不清,嘴里好像经常含着一块滚热的洋芋。过往的放荡生活被抛到了七重天外,而自幼就被灌输渗透了的种种戒条和教训,突然变得无比清晰、神圣和强有力。他不再滥吸狂饮,甚至饭也不爱吃。他不但不再歪斜着眼睛看女人,甚至连最钟爱的独生子也不再抚摸,他想着的是死、灵魂、《古兰经》、天堂和多灾海即地狱。。病后的阿巴斯昼夜想着、说着一件事:到麦加麦加为克尔白——天房——安拉的房屋所在地,前往朝觐,为穆斯林五项义务之一。去,去完成穆斯林最后、最光荣的义务。又过了两年,他终于做好了准备,变卖了三分之二的家产,购买了骆驼、马匹,随身携带了充足的盘缠、细软,雇用了一批仆役,又举行了在绥定历史上空前未有的盛大的乃孜尔。有数百名巴依、乡约、霍加、伯克、卡孜、毛拉、伊玛目参加了他的告别宴会,近自霍城,远自精河、昭苏,都有贵客前来给他送行、祈祷,礼物中仅仅中外各种货币就够装满一条口袋。
然后,他庄严启程。几个月之后,有人说是看见他在南疆叶城。一年后,传说他已假道印度西渡红海。从此,失去了一切消息。只是在老人们的闲谈和叹息中,还偶然出现这样一个公牛——巴依——病人——圣徒的影子。
阿巴斯娶了六个老婆,生了十四个女儿,却没有为他生下一个儿子。直到他四十二岁,娶了第七个老婆——一个十五岁的姑娘,他的这个“岳父”比他小六岁,是个专门给毡子染色、绘制图案的工艺美术匠人。三年以后,麦素木出世。
打十岁,麦素木被送到麦德里斯学习《古兰经》经文的寄宿学校。。阿巴斯极力培养自己的独子成为一个受人尊敬的毛拉——伊斯兰学者。阿巴斯说:“我在上了年纪的时候得到你这一个可爱的儿子,你一出世,就有我这样一个富有的爸爸,这都是胡大的恩典。人们怕我、奉承我、围着我转圈、谄媚、发抖,但是,并没有人真正尊敬我,因为我的肚子是黑的(胸无点墨)。财富就像小鸟,你不可能永世捏在手心,而略一抬动手指,财富就鸟儿般地飞去个无影无踪。就像羊拐髀石立起来难,倒下去容易一样,财富的消散比集聚迅速得多方便得多。但是有一种财富是不会消散,不会被偷去、被抢劫的,那就是学问,好好读书去吧,棍子会把你教育成人棍子,维语把挨打叫做“吃棍子”,这里指经文学校的严厉的体罚规则。。不要忘了,你是大人物阿巴斯的后代。”
然而,麦素木终于还是辜负了父亲的期望,辛劳的麦德里斯的生活、日学万理的功课作业,完全不符合麦素木的心思,严酷的体罚的结果是顽童们挖空心思捣乱、作对以致破坏。每天吃棍子的未来的毛拉们,有些个顽劣异常,无事不闹。麦素木在麦德里斯昏天黑地、勉勉强强地度过了一年以后,十一岁的他使出了惊人的手段:装神经病。先是在他回家时候,当着父母半夜假装说梦话,他发出一声声令人毛发倒竖的惨叫,说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围绕着一个怕字,不知道他受了什么样的惊吓。然后他白天也专说莫名其妙的话,做莫名其妙的事,呈现莫名其妙的神态。他骗过了几乎所有的人,有短短几天他自己都迷糊了,不知道是神志正常的他装作神态不正常,还是神态失常的他自以为是装作神志不正常……总之,他中途辍学了。
麦素木从小就受到周围的人宠爱和阿谀,从小就意识到自己的优越。他五岁的时候,保姆带着他在苹果园里游玩,他无端地哭了一声,正好父亲从那里经过,一鞭子就把保姆打倒在地上,满头满脸的血。麦素木感到了恐怖,也感到了一种特殊的满足,他笑了。
但是,十三岁的时候父亲的朝觐出行,使他的命运发生了急剧的变化。六个“大妈妈”和她们拥有的比自己的母亲还大的十几个姐姐,把剩余的家产瓜分一空——伊斯兰教的法规,女儿也是有继承权的。麦素木的母亲只好改嫁给一个靴子匠。靴子匠继父要他学缝补靴鞋。他不甘心。皮革和旧鞋的臭气,他受不了。他缝坏了鞋,糟践了皮子,折断了锥针。继父给了他两记干干脆脆的耳光(这是他从小没有受过的),他一怒之下跑掉了。拜求经文学校同学的家长,给他在国民党的县政府里找了一个文书的职位,那时,他才十六岁。等到一九四四年,他十九岁,伊犁、塔城、阿勒泰三区人民爆发了反对蒋介石国民党的民族民主革命起义,他又摇身一变参加了民族军。由于他是个“知识分子”,人又聪明,很快当上了营级军官。四九年新疆和平解放后,人民解放军与民族军胜利会师,民族军成为人民解放军的一个部分。一九五一年,作为解放军的一个军官。他复原了,被安排在一个县里担任科长。
科长的职位使他飘飘然。谁来得早,巴扎就属于谁。他二十四岁当科长,他是个抢先而来的人。最多三十岁,他可以当县长。三十五六岁,他可能当州长。那么,四十岁左右,他将成为省一级的领导干部。这完全可能实现,因为,在这个边远的地方,在勤劳、质朴、憨厚的哈萨克牧人和维吾尔农民中间,他感到自己是羊群里的骆驼。
复员不久后的诸事更是称心如意。老婆叫古海丽巴侬,细高挑儿,黑黑的脸庞,碧蓝的眼珠,目光如水。古海丽巴侬是乌兹别克族。从此,麦素木填履历表的时候,言谈中都干脆把自己也说成是乌兹别克,后来又说成鞑靼-塔塔尔。他内心深处觉得维吾尔人是那样愚蠢、低劣和不开化,只有冒充乌兹别克,更好的则是鞑靼,他的高贵的血统才能与出类拔萃的现状相称。
他有了带宽宽的前廊的房子,有了果园,有了呢子衣服和旱獭皮帽子,老婆的耳环上,也坠上了从伊犁的黑市上买来的准红宝石。许多的客人,包括私商、阿訇和在押罪犯的亲友,提着礼物来“拜访”他,他的家里经常是杯盘狼藉,宾朋满座。他自幼就种下了出人头地和肆意享乐的愿望,这种根深蒂固的愿望的开始实现,使他膨胀十倍地追求进一步的出人头地和享乐。
欢聚完毕,将众客人送走后,他常常想起少年时代便失去了的父亲。父亲朝觐出行后,没有了音信,但是父亲的威风威仪却渐渐在他身上复活。许多的记忆重现了:豪华的宴会和麦西来甫。仆人提着喀什噶尔彩色镂花铜壶侍候宾客一遍又一遍地洗手维吾尔人有用手抓食的习惯(尽管他们并不乏餐具),所以宴会上不断洗手。。肉汁和酒液在饭桌上流淌。酒杯交相传递,酒瓶东倒西歪。还有通宵达旦的醉汉的舞蹈和野性的猥亵的怪声哄笑。
……古尔邦节宰牛宰羊,大把的铜钱抛撒着“施舍”,吹唢呐的人脸孔憋得像牛肝一样褐紫……夏日的狩猎,驾鹰驱犬,进山。他和阿巴斯爹爹骑着马,奴仆们赤脚奔跑追随,还有赌博的场面呢。屏神吸气,眼珠凸出,羊骨拐一把撒出,这个一声怪叫,那个面如死灰,额头上流下豆大的汗珠……何年何月,麦素木也将得到这样无所顾忌的、痛快淋漓的幸福!
一九五四年,伊犁哈萨克自治州成立了,各县也纷纷召开人民代表大会,正式成立各级人民委员会。麦素木本来十拿九稳要做县长的。一位副州长已经向他打了招呼,许多经常与他来往的友人已经向他祝贺。他就是从周围人注意的、讨好的、靠近的眼神里也可以看出自己提升在即。万万没有想到,在人代会上被提名做县长候选人的却是一个牧工出身的、文化不太多、其貌不扬的公社干部,上级简直是发了疯,代表们简直是发了疯,世界简直是发了疯!他妒恨得发了疯!是副州长欺骗了他,“密友们”欺骗了他,是共产党欺骗了他!口才、文化、资格、魄力、机敏,他麦素木哪一点比不上那个放羊的老粗!县长出门坐越野吉普,而他这个可怜的科长……紧接着,因为挪用公款和受贿,包庇反革命分子……麦素木又受到了批评和警告(就是因为他科里的一个该死的汉族干部告了他的状,捣了他的竿子,他才没当上县长的)。麦素木的梦醒了,觉得自己简直是上了当,全为了一个小小的豌豆粒那么大的官儿,而志满踌躇,竟为了一个婚前就声名狼藉的黑女人而销魂失魄。他所渴望的幸福、满足、快乐,其实一点也没到手,更可怕,更令人发狂的是,恐怕今后永远也到不了手啦。
他变得愤懑不平。他恨一切人,恨县长,恨副州长,恨密友们,也恨古海丽巴侬。他更恨那个告他状的汉族干部。一切灾难就是这些汉族干部带来的,如果他们不带来什么社会主义,如果听凭他和那位牧工比本事,比手段……那人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于是,这位羞于承认自己是维吾尔人的先生,渐渐变成了维吾尔民族传统的维护者,成了维吾尔民族的代表。一九五六年和一九五七年,他在一切场合抨击党的民族政策、干部政策和农业合作化政策,用各种恶毒的语言挑拨维吾尔族人民与汉族人民的团结。结果,他又错估了形势,党的领导并没有垮台,而是他自己受了三天批判。
麦素木灰溜溜了。他的黄白扁平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他虽然眉头深蹙,却见人就显出一种谦卑的微笑。旧日的密友们已不再登门,没有孩子的家庭像坟墓一样沉寂。有一天在收割后的麦田里,他看见一株孤零零的阿克提干(白刺草),他流泪了,他想起了自己的命运,孤独,枯萎,即将死亡,然而浑身仍然布满了狠毒的刺……
这天夜晚,一贯怕老婆的他为了一句话不中听把古海丽巴侬打了个半死。他步行来到伊宁市,天亮以后,他跑到酒铺买了一公斤酒,一口气喝了下去,将近一半顺着嘴角、下巴、脖子流到了前襟、胸腹以至裤子里。天晕地转的他走到街上,看到迎面过来一个穿干部服的人,他冲上去伸拳要打,自己却咕咚一声像一只空口袋一样地瘫伏在地上,口吐白沫,不省人事了。
麦素木醒来了,蓝色的天花板,猩红色的壁毯,雕花的木窗和木门,挑花的长窗帘。这是什么地方?他想坐起来,却使不上劲。门响了,麦素木转目一看,浑身血液都冻结了。进来的是一个面目狰狞的跛子,脖子上长满了黑毛,背后跟着一条黑狗。跛子看了他一眼,问道:
“您醒过来了吗?”
他想回答,却出不了声音。
过了一会儿,随着跛子进来一个衣着讲究的年轻人,年轻人唇上刚长出了不多的黄胡须,面带微笑,他叫道:
“您的情况怎样?麦素木哥。”
他大吃一惊:“您……认识我?”
“也可以说早就认识了。阿克萨卡勒(老爷子)早就把您的情况告诉了我。”
“老爷子?哪个老爷子?老爷子是谁?”
年轻人继续微笑着,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是老爷子把您救到了这里。他让我告诉您,您不该这样。您是维吾尔人的精华和希望。老爷子还让我给您讲一个故事。一个国王指一指自己的脸,又指一指自己的头。许多大臣因为不理解国王的意思而被送上了绞架。一个秃癞子走到了国王面前,国王指自己的脸,秃子指自己的喉咙。国王指自己的头,秃子指吐出来的舌头,于是秃子当了宰相。您听说过吗?您明白吗?”
这个故事麦素木依稀有一点印象,他想了想,说:“是不是说,喉头维吾尔语中,把贪污和不正当的消费都称为“吃”,因此喉头在这里,象征贪欲。使人丢脸,而舌头使人掉头?”
“看,您是多么的明哲,老爷子还让我告诉您,不要灰心,不要失望,来日方长,您会得到照顾和保护的。必要时,您还得牺牲几个您后一个时期的密友……”年轻人不回答麦素木的问话,只管说自己的,“过一会儿,我们一起吃点东西,然后,您休息一会儿,就可以回去了。以后,再也不用到这个地方来,也不用找我们。有什么事,我会去看望您,您不会不欢迎吧?”
“当然欢迎了”,麦素木被搅得昏头昏脑,“但是您至少应该告诉我,该怎样称呼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