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他们倒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吗?我们倒听到了一些呢。”
“对,我回去抓一抓,一定要……”库图库扎尔用手向下一压,做了一个严厉的手势。
赵志恒笑了。他对伊力哈穆说:“伊力哈穆同志,昨天听说您回来了……”
“您昨天就听说了吗?”
“夜间到你们大队去,听值班民兵说的。刚才我们和艾山社长碰了头,我们的意见,你先列席大队的支委会,协助大队和生产队的工作。当前,突击抓一下反颠覆斗争。等一会儿,你到塔列甫同志那里去一下,他还有话要对你说。看,你的意见?还有库图库扎尔同志,你的意见呢?”
“那好,那好。”库图库扎尔站起来准备告辞。
“有个事,社员反映了意见:你们是不是搞了个什么戒严?”赵志恒问。
“是这样的,在丢了麦子以后,为了防止发生类似的事件,并且考虑到现在社员的思想情况很复杂,我们要求社员在晚上九点钟以后不要出来……”
“这样合适吗?”赵志恒的态度严肃起来,语气却仍然是平和的:“不请示上级,不通过公安部门就宣布什么戒严?会有些什么影响呢?请你们支委会研究一下,取消这个规定并向群众作解释。”
“呵,呵……对,我们一定按公社的指示办。”
“中午到我那儿喝茶去吧,咱们谈谈。”走出赵志恒的办公室的时候,库图库扎尔向伊力哈穆发出邀请。
“好。”伊力哈穆抚胸施礼回答。
瘦削、眼窝深陷、目光犀利的公社公安特派员塔列甫正在接电话,电话是从距离公社甚远,骑马要走两天才能到达的牧业大队打来的。伊犁是一个民族杂居的地方,许多人——特别是干部都会好几种语言。当伊力哈穆进屋的时候,塔列甫正在用哈萨克语与牧业大队的哈族领导干部说话。“什么?宰杀牧畜……不允许……要说服教育,要打击坏人,提高警惕……什么?苏侨协会的人到了山上,他们要给种牛和骒马发侨民证吗?让他们滚蛋!告诉他们,我国政府已经严正指出,任意发展苏侨协会会员,滥发侨民证,是违反国际惯例的非法行为。对于已发的侨民证,我们要一一审查,未经审查确认的持有侨民证的人的侨民身份概不承认。如果他们不结束这种非法行为,我们将采取必要的措施来保护我国的权益和人民的安宁……对,我和老赵马上就去。”
塔列甫搔着有些落发的头顶,向伊力哈穆介绍了七生产队反革命盗窃案的始末:
四月三十日晚间,刮起了少有的大风,风力有七八级。飞沙走石,天昏地暗,深夜,风尤其大了。艾拜杜拉那一晚在庄子值勤,夜两点左右(他们没有表,时间是估计,下同)尼牙孜气急败坏地跑来叫他,说是半公里以外离阿西穆家不远处主渠跑水,堵不上了。艾拜杜拉跟着尼牙孜跑了过去,只见库图库扎尔正独自和泥水搏斗。库图库扎尔叫艾拜杜拉去前一年的老打麦场上拖麦草和秫秸来堵水,艾拜杜拉去了。等回来,水跑得更大了,三个人奋战了将近一个小时,才堵住。这时,风也渐渐停下来,艾拜杜拉拖着疲倦的步子走回庄子,来到粮食库房前面。我的天呀,房门大开,挂锁已不见了。进去一看,小麦和麻袋都丢了很多——事后检查,共丢失小麦两千四百余公斤,麻袋三十五条——艾拜杜拉马上出来喊人。在从库房到通往伊宁市的一条土路中间,发现了廖尼卡,被人击中头部,倒在地上昏迷不醒。艾拜杜拉叫醒了庄子上的几乎全部社员,由阿西穆的儿子、共青团员伊明江守护现场,艾拜杜拉骑上一匹马飞跑到生产队和大队部,并立即报告了公社。塔列甫、库图库扎尔、里希提、穆萨、热依穆、阿西穆先后赶到了现场。廖尼卡已经苏醒,他说,半夜他听到了某种响动,廖尼卡家离库房最近,披衣走了出来,隐约看见一辆胶轮马车停在库房门口,有两三个黑影正往车上扛麻袋,他走过去想看清究竟,结果从背后挨了一下子,昏倒在地,不省人事。
塔列甫他们检查了现场,没有发现撬锁、砸门的痕迹。粮堆边有两盏马灯点得亮亮的,没有来得及吹灭。看大车的辙印,是沿着伊犁河边的土路向伊宁市方向驶去的。塔列甫立即往沿路必经的新生活大队挂了电话,经过了解,那里的民兵在四点左右发现一辆马车拉着干苜蓿经过。苜蓿装得并不高,但马拉得很吃力。民兵上前询问了一下,赶车人拿出了证明信,信上写着是爱国大队卖给伊宁市红五月运输联社的饲草,证明信上盖着大队的公章,并有里希提的签名。对于为什么夜间拉运,赶车人的回答是:本来准备当晚拉回,因为今晚起了大风才拖延了下来。民兵见无甚可疑之处,便放过了他们。据事后回忆,民兵们说,这辆胶轮大车与泰外库素常赶的那辆车有些相像。
在塔列甫给新生活大队打电话的时候,里希提等来到了库房保管员伊萨木冬家里,只有乌尔汗和孩子在。据乌尔汗说,伊萨木冬是当晚十点多钟已经睡下后被人叫走的,走后再没有回来。谁叫的?乌尔汗说没有见人也没有听清口音。乌尔汗神色惊慌,对于问她的话大多回答:“不知道”、“不记得”、“没看见”、“没听清”。而且一直流泪不止。次日,在公社,塔列甫正式传讯了一次乌尔汗。也没有问出什么结果。
鉴于:1.廖尼卡家离粮库最近,他是当时唯一出现在现场的人;2.廖尼卡的父亲马尔科夫一贯表现孤僻、冷淡,与人民公社与社会政治生活格格不入,他已赴苏,苏侨协会的木拉托夫又曾住在他们家;3.更重要的是,大队支部汇报,获悉廖尼卡家地板下面的暗穴中,藏匿了相当数量的小麦。县公安局拘留了廖尼卡,经多次审讯。廖尼卡矢口否认与三十日晚间的盗窃案有任何牵连。廖尼卡重申,他选择了中国国籍,不打算跟随他父亲出走,愿意履行中国公民的一切义务,并要求保障其应有的公民权利。至于家中藏匿的粮食(公安部门搜查,廖尼卡家地板下面藏有小麦四百余公斤),廖尼卡说还是他父亲留下的,有买自黑市的,有看水磨的时候贪污克扣的,还有从夏收时没收净的地里拾回来的。廖尼卡在县公安局提供了一个情况,那就是他敢断定,当天夜间在库房门口停着的那辆马车,正是泰外库赶的那辆本生产队的“胶皮轱辘”。县公安局根据以上情况,认为判定廖尼卡参与盗窃证据不足,于拘留审查五天以后宣布无罪释放。
现在,泰外库也有重大嫌疑,特别是,通过七生产队的记工员与饲养员已经了解到,恰恰四月三十日晚泰外库没有把马车赶回来,自称是住在伊宁市旅店了。尤其蹊跷的是,经调查,四月三十日一天,泰外库没有给他跑运输的单位——食品公司拉运货物,在泰外库向生产队缴纳赶车的副业收入的时候,竟然比单据存根多出来了一天的钱,对于这一天的钱的来源,泰外库的说明极其含混。
塔列甫准备,等到去食品公司外调情况的书面材料整理出来之后,正式传讯泰外库。
看到伊力哈穆的怀疑神色,塔列甫说:“当然,泰外库的出身、历史、品格大家都是知道的,但该人缺乏政治头脑,容易上当,又爱喝酒和乱交朋友,最近赶着车行走四方听到了不少流言蜚语,大队支部汇报,泰外库有情绪异常的表现,因此,不能排除泰外库的嫌疑。”
至于木拉托夫的活动,显然与此事有关,但木拉托夫确已走掉了,这一情况,也已向上级反映。
“总之,”塔列甫最后说,“这个案子目前还没有什么头绪。目前,唯一有希望的是通过泰外库的大车追出赶车、装车、偷麦子的人来。需要注意的是,这有可能不是一个普通的偷盗事件,而是敌人对我的颠覆和国内阶级敌人叛国通敌活动的一部分。作案者有来自伊宁市或别的什么地方的坏蛋,但他们所以能如此大胆、顺利地进行活动,是因为有‘家贼’配合。伊萨木冬似乎是家贼之一喽,只有他有仓库的钥匙,但是仅仅一个伊萨木冬,不大可能办这么大的事,究竟还有些什么人参与了这个罪恶勾当,这是我们应该弄清楚的。”
“大渠跑水是怎么回事?您了解吗?”伊力哈穆问。
“我问了一下,库图库扎尔书记说,那一段渠道是一九五八年延伸修起的,水面比地面高。他本来就不赞成那样修渠,那样做太危险。详细情况你再问问他吧,他也是当事人嘛。还有艾拜杜拉喽,他在值勤的时候擅自离开岗位,这是失职了。但在我们农村,救渠如救火,他奋不顾身去救渠,反而成了罪过了吗?小伙子最初心情很沉重——这些情况,你回去了解比我更方便。毛主席说的啦,公安工作要走群众路线,专业人员办案要与群众破案相结合,希望我们配合起来。现在,事情多呀,我们力量有限,这不是嘛,一半天还要上山,山上的事更是不敢含糊,那儿的生产是和喘气的活物打交道,任何差池,都会带来无可挽回的严重后果。”
“我再问您一下,您掌握玛丽汗的什么情况不?”
“三月份,据反映玛丽汗有点翘尾巴。从四月下半月说是她就病了,经常是卧床不起。”
“好,”伊力哈穆站了起来,“如果有什么情况,我再来找您。”


第四章
鸭子、儿子、高腰皮鞋
苏侨协会麦斯莫夫先生
库图库扎尔最近才搬的家,搬到了大队部对过的、按照建立新的居民点的规划第一批盖起来的一套住宅里。院门新涂了一层紫褐色的油漆,还安上了两个门环。门插得紧紧的,伊力哈穆敲了两下又喊了一声,传来了一只小狗的乱吠。一个衣衫单薄、挽着裤腿、满腿都是湿泥巴的瘦瘦的男孩子开了门,他没有回答伊力哈穆的问话,甚至连看也没有看伊力哈穆一眼,就又跳到一个泥坑里,用赤脚蹬踩着和泥。崭新的、宽敞的廊沿下出现了库图库扎尔,他大叫大笑地把伊力哈穆迎进了房间。
“请里屋坐!请里屋里坐!”库图库扎尔打开了屋的门。
“不用了。”伊力哈穆躬身道谢,一面走上了外室的炕头,盘腿坐下。第一眼便看见了窗台上一个精致的鸟笼子。鸟笼子里面有一只白头顶、黑羽毛的小鸟。
“瞧,我成了女人了!”库图库扎尔指着灶边小板上正在切着的羊肉、洋葱、土豆,和小碗里泡着的西红柿干和辣椒干,原来,他正准备菜。
“您的烹调手艺是有名的嘛。帕夏汗姐不在家吗?”
“你大姐到庄子劳动去了。”
“她身体还好吧?”伊力哈穆想起了库图库扎尔的老婆帕夏汗一年到头病恹恹的样子。
“不好又怎么样?这个时候干部家属更应该带头出工啊。唉,没有办法!”库图库扎尔指一指自己的额角,“社员们这里的麻达即麻烦。多得很!出勤率太低,出了工也不好好干。”
库图库扎尔用一个形似大匕首的维吾尔族惯用的切刀切完菜,把滚开了的茶壶拉开,拨了一下灶里的煤块,抖掉灰以后,火烧得更旺了。然后,他拿起搌布,擦拭着铁锅,准备炒菜。
“还早嘛。”伊力哈穆说。
“什么早哇晚的?我们农村从来不管钟点,饿了就吃,有了就喝,来了客人就做饭!”
库图库扎尔拿起一个可以装三公斤油的大瓶子,咕嘟咕嘟倒出了油。“干什么事也离不开油啊,”库图库扎尔手里拿着铁勺,一面等油出烟一面发议论说,“人们叫魔鬼用沙子做饭,魔鬼说:‘拿油来!’这就是说,只要有油,用沙子也可以做出佳肴。在我们的生活和工作当中,还有另外一种油,那就是话语。聪明的、美好的、动听的言谈,能使各个环节顺当地运转,我说得对吗,兄弟?”
伊力哈穆笑了。“太棒了!您说得可真好。”他夸赞说。
油热了,库图库扎尔嗞拉嗞拉地炒着菜,室内充满了菜籽油和羊肉的香味。库图库扎尔继续说:
“里希提哥吃亏就吃在这一条。他办事,像是只干炒干煸,就是不肯放油,却硬是要炒菜。前年年底,县里的麦素木科长领着几个人到咱们大队来整社。整社,就是整社嘛,这是上边的政策,年年都要搞的嘛,我们当干部的,那就检讨检讨呗,官僚主义喽,计划不周喽,抓得不紧喽。哪一年不得检讨两次?社员同志们,乡亲们!”库图库扎尔学着做检讨的腔调,“‘我们的水平很低;我们的缺点不少,我们很惭愧,我们好像掉到了泥坑里,请大家帮助,把我们从泥坑里拉出来。’就是这样,这不齐了吗?里希提他不,他总是搅死理,钻牛角尖,什么这个可以检讨那个不能检讨啦,什么批判这个但是不能否定那个啦,结果惹得麦素木科长很不高兴……”
“里希提哥这样做不对吗?”伊力哈穆不以为然地说,“毛主席也说共产党最讲认真。里希提是个好同志……”
“当然是好同志!”库图库扎尔正色道,“我和他是十几年的老搭档啦!其实,我也愿意他当第一把手,我当第二把手。大事,有他呢,我抓抓基建呀,副业呀,往大渠派工派料呀,有多省心!可这回,书记的担子压在了我的头上。可还有人以为是我想当一把手,把里希提捣下去。”
“这是什么话!白卡尔犹言“无内容、无意义”。!”
“您不这样看吗?好兄弟!可会有人这样看的。你还不知道,咱们缠头这是过去的一个老说法,指历史上部分维吾尔人要用“色来”把头缠起来,维吾尔人自称时带有玩笑之意。的脾气就是差劲,眼睛小,不能容人,你当了书记,他看见你就生气……哈哈……不好办呀,方才在公社你见到了吧?不搞戒严吧,丢了粮食大家都有嫌疑!”
“都有嫌疑?怀疑所有的人吗?为什么?”
“那天夜里刮起了大风,越是刮风下雨的日子干部越是操心啊!我骑着马在庄子检查,在我哥哥阿西穆家门前,我的天,大渠冲开了那么大一条口子。再看看浇水的尼牙孜,守着马灯睡得像一个死人,我把他叫醒,叫他找人来一起堵水,谁知道他找了正在值班的艾拜杜拉……被那些王八蛋乘虚而入,偷走了粮食。这不是,我、尼牙孜、艾拜杜拉都担了嫌疑。这还不算,还有人怀疑里希提……”
“怀疑里希提?”
“你还不知道吗?”库图库扎尔放低了声音,“塔列甫特派员没有向你说吗?盗贼们赶车走的时候,拿着里希提签字的证明信。还有人说乌甫尔有问题!”
“哪个乌甫尔?”
“还有哪个乌甫尔,四队队长乌甫尔翻翻子原意指会翻转飞翔的家鸽,此处犹言“杠头”,指固执己见,常与人争执者。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