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拉托夫?”伊力哈穆问。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
“对,”热合曼点点头,“从哪里呢,谁知道,来了这么个木拉托夫。有人说他原来是州上的一个干部,后来选择了苏联国籍退了职,还是苏侨协会的什么专员。细高个儿,脖子又细又长,脸粉红粉红的,大耳朵,耳轮向前,戴眼镜,大家都说他长得像鹅。他四月初来到这里,住在庄子上廖尼卡家里。不久,廖尼卡的爸爸马尔科夫就‘回国’走了,木拉托夫却仍然住在这里,有时候在廖尼卡家,有时候去伊萨木冬家,有时候在地主婆玛丽汗家,有时候不知道他躲在哪个老鼠洞里。艾拜杜拉,还是你说吧,你和他打过一回交道呢!”
“有一天深夜他从玛丽汗家里出来,我拦住了他。”艾拜杜拉接下去说,“我说:‘木拉托夫先生,你到我们乡下来要干什么?’他说他受苏侨协会的指派来了解侨民的生活情况。我告诉他,这里除了廖尼卡一家,都是中国生中国长的中国公民。就是廖尼卡本人,也出生在中国,确认了中国国籍,与中国人结了婚。说来说去,可以当作侨民对待的只有马尔科夫一人。‘现在马尔科夫已经走了,这里还有您的什么事情呢?’我又追问他深更半夜跑到地主分子的房子来搞什么名堂,他被我问得张口结舌,答不上来,却说什么苏联是一个强大的国家,有坦克和火箭……”
“你说了什么呢?”伊力哈穆注意地问。
“我说:‘你别忘了,你脚底下踩着的是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土地。’”
“好!”伊力哈穆不由得喝起彩来。
“好什么?”艾拜杜拉气愤起来,“第二天我往大队汇报,库图库扎尔反倒责备我不该干涉苏侨协会的合法活动,说什么这是外交问题,用不着我们管,还让我在党内作检讨……我不写检讨,后来他也没再提。”
“哼。”伊力哈穆皱了皱眉。
“所以说,事情还得从库图库扎尔说起。”一直静听着的热依穆这时插了一句。这句话马上引起了伊力哈穆的重视,他问:
“你说说,库图库扎尔是怎么回事?”
“是怎么回事我也说不上。不好说啊。”热依穆摇摇头。
“就说丢了粮食吧,”热合曼老汉说,“他来了一个全大队晚间戒严!这究竟是要干什么?难道社员晚上出门就会偷麦子不成?这一下可了不得了,闹了个人人自危,阿西穆阿洪的房子刚刚刷了一半,他不刷了,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地就会陷下去。有的人甚至连打馕都畏畏缩缩,有的干脆改吃蒸馍馍和烙饼……”
“为什么?”
“有人传出话来,说是要查谁家粮食多,粮多就有偷麦子的嫌疑。还有人说要看谁家打的馕多,干粮准备得多就有准备外逃的意思。今天我那老太婆伊塔汗为打馕的事拿不定主意来问我,让我骂了一顿……哎,伊力哈穆江兄弟,看看伊犁人的眼睛吧,他们有点惊了,连见面握手的时候都心不在焉,东张西望。俗话说:‘马惊了,跑一道山梁就能缓过劲来,人惊了,就不知道会跑到哪个天涯海角!’解放这么多年了,怎么会出现这样的事情?”
沉默了一会儿,三个人几乎是同声说道:
“这究竟是怎么了?”
三个人担忧地、信赖地望着伊力哈穆。
从一下车,伊力哈穆一再自问和问别人的不正是这个问题吗?他能够回答吗?他怎么回答呢?
但是有一条是清楚的:他不能够不回答。
……上级说过:一九六二年,在我国历史上,是极不平凡的一年。是同国内外阶级敌人进行复杂、尖锐、艰苦卓绝的斗争的一年。一九六二年的伊犁,更是充满了恶风险浪,国内和国外,朋友和敌人,正确路线和错误路线,天灾和人为的因素交织在一起,斗争特别激烈,营垒尚未分明。一九六二年,说是苏修在我国新疆伊犁—塔城地区进行了骇人听闻的大规模的活动,欺骗和裹胁我边民六万余人外逃。在这段时间有多少各族共产党员、共青团员、贫下中农和正直的公民在思索,在纳闷,在焦急地互相询问:“这到底是怎么了?我们该怎么办?”后人阅读历史的时候,也将不断地提出这个问题,进行探讨,得到答案,从中汲取国内和国际阶级斗争的宝贵的经验教训。但是,现在,刚刚下汽车的,只有三十岁的维吾尔族党员、工人—农民伊力哈穆,他当然不可能像史家那样地去充分地汇集资料,周密地进行分析和评价。然而,生活、斗争、族人、战友以及敌人都在催促他作出回答,哪怕是初步的、直感的却必须是正确的回答;而且刻不容缓!
一声尖厉的哨音打破了人们的沉思。“这是预报。再有十分钟大队戒严开始。我们该走了!”
“等等,”伊力哈穆抬起了手,他起身打开了自己的行李包,从最里面拿出一个不太大的镜框,他用袖子擦拭了一下其实并无灰尘的玻璃。“你们请看!”
“毛主席!”众人都站了起来。米琪儿婉扶着巧帕汗也凑了过来,同声欢呼。镜框里镶着的是毛主席和维吾尔族老贫农库尔班吐鲁木握手的照片。
库尔班吐鲁木是于田的一个老农,说是他几次意欲骑毛驴到北京看望毛主席,后来他两次到京并得到毛主席的接见,有一张著名的新闻图片,记录的是毛主席与他握手。
“这是谁?”伊力哈穆指着库尔班吐鲁木问。
“库尔班吐鲁木。”艾拜杜拉回答。
“库尔班吐鲁木,是不是前年到咱们家来过的那个客人?我认识他,我给他做过油塔子吃。他见到了毛主席?”巧帕汗老太太流出了泪水。显然,她认错了人。
不过,这是不需要纠正的,人们谁不以为,那双紧紧握住主席的巨手的双手正是自己所熟悉的、或者干脆就是自己的手呢?“这就是我们大家,”伊力哈穆点着头,微笑着说,“毛主席的手和我们维吾尔农民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毛主席关心着我们,照料着我们。看,主席是多么高兴,笑得是多么慈祥。在极端复杂的情况下,我们的毛主席挑起了马克思、列宁曾经担过的世界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担子。所以,国际国内的阶级敌人,对毛主席又怕又恨。领导说,目前在伊犁发生的事情,说明那些披着马列主义的外衣自称是我们的朋友的人,正在撕下自己的假面具,利用我们内部的一些败类,向毛主席的革命路线疯狂挑战,向我们伟大的社会主义祖国猖狂进攻。但是,乌鸦的翅膀总不会遮住太阳的光辉,毛主席的手握着我们的手,我们一定能胜利,胜利一定属于我们!”
第三章
离奇盗窃 大队的宵禁令所为何来
树多的地方鸟多,花多的地方蜂多,草多的地方牛羊多,水多的地方粮食多。在伊犁河谷地区,慷慨的大自然的恩泽就是这样地被及万物,伊犁就是这样一个树多鸟多花多蜂多草多牛羊多水多粮多的地方。何况是在春天;春天的破晓时分,正是百鸟争鸣的时刻。布谷鸟热烈地呼唤着对方——维吾尔族有一个美丽的传说,他们用一对被迫分离了的情人的名字——再娜甫与喀咕克——来称呼这种鸟的雌鸟和雄鸟。小麻雀活泼地寻找着伴侣,一会儿从苹果枝头扑棱扑棱飞到桃树顶上,一会儿又从茶棚檐头飞到羊圈里边,吱吱喳喳地与山羊抢食。野鸽的叫声低哑而温存,像发自一个饱谙风月而又长久感情荒芜了的女子。黄鹂的鸣啭清脆而又圆融,好像吹响了一个灌了一半水的哨子,哨音舒卷自如地滴溜滴溜在天空打旋。就是在房子里,筑巢在伊力哈穆的住室的房梁上的一对燕子夫妻,也不等天亮就叽叽喳喳辩论个不住,春天的风让它们急于表现与释放自己。巧帕汗老太太喜欢燕子,她相信,房室被燕子选中做巢,乃是这一家人心地善良的证明。为了便利燕子的出入,安装房门的时候老人硬是让木匠在门的上方开了一个缺口。
伊犁的庄稼人,哪一个不曾在春天的黎明被美妙的鸟鸣催醒?鸟声意味着大地的生机,意味着万物的欣欣向荣,提醒着农事的繁忙,传达着生活的欢快而急促的节奏。伊力哈穆就在这“四面鸟歌”声中一骨碌爬了起来。他舀起满满一葫芦瓢水,走到廊沿上,用这在春晨的有些刺脸的冷水痛痛快快地漱着口,洗着脸、脖子和手臂。他起劲地、出声地洗漱着,激励着、召唤着自己身上的无限精力。
伊力哈穆一连喝了三大碗奶茶,喝得脸红了、出汗了,血脉流通,精神舒畅。之后,他带上党的组织关系和其他手续到公社去。
公社党委和管委会的办公地点,就设置在原来恶霸地主马木提大肚子的大院。减租反霸的时候,马木提被处决了。前面提到的地主婆玛丽汗就是马木提的小老婆。解放初期,这里是第十一区人民政府,现在的公社党委书记赵志恒那时是副区长,直到如今,有些叫惯了口的农家仍然称呼赵书记是赵区长。公社正在动工基建,到处堆放着木材、砖石和灰砂,调整经济的六十年代初期,这种景象是很叫伊力哈穆欣喜的。伊力哈穆从一九五一年担任公社团委的委员,一九五八年又当了一年生产队长,和公社的同志都十分熟悉。一进公社院子,就是无止无休地握手和问好。维吾尔是一个非常讲究礼貌的民族,只要当天没见过面就要互相施礼和问候,哪怕是挂紧急的长途电话,也要先问哪怕只是一声好,何况伊力哈穆许久没有到这方来了。找有关人员办理了手续以后,伊力哈穆推开赵志恒书记办公室的门。坐在赵志恒对面的还有一个人,这就是下车以来伊力哈穆已经多次听人提到过的库图库扎尔。
库图库扎尔今年四十二岁,近来开始有些发胖,动作随之略显得有些笨重。然而他的面孔仍然是漂亮的,蓄在上唇的、连成一线的黑亮黑亮的小胡子很有风采。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灰干部服,上衣袋里插着自来水笔,显示出身份与一般农民的不同,他用响亮然而又混杂着一种近似假嗓的刺耳的声音向伊力哈穆问好。握手的时候也是像城市的知识分子那样紧紧一握,一摇,松开。然后,他摊开左手,做了一个相当优美的姿势示意伊力哈穆可以坐下。
是不是过一会儿再来?伊力哈穆刚有些犹豫,赵志恒便看出来了,说:“坐下一齐谈吧,都是你们大队的事情。”
库图库扎尔瞭了伊力哈穆一眼,爽朗地说:“听说是你把那个娘儿们扶回来的?你可是个大好人!她丢了儿子?这才是胡大的惩罚,活该!”他皱起了眉头,转而用一种深思和庄重的神态盯视着赵志恒,“现在,我们大队的关键任务就是破这个盗窃案,这个问题不解决,社员就不能安心过日子,谣言就不能消除,形势就不能稳住。目前,偷麦子的主犯伊萨木冬的老婆乌尔汗又流窜回来了,我建议,或者由上级公安部门把她逮捕审讯,再不然,由大队组织批斗,并由民兵监视起来。”他回身又同伊力哈穆开了个小小的玩笑,“兄弟,你大概不会给她报信的吧?”
伊力哈穆专注地望着赵志恒,对于库图库扎尔的嘲弄,似乎根本没有听见。
赵志恒思索着,眼角的鱼尾纹透露出一种老练和精明。黝黑的面孔,褪色的蓝制服,一双厚底解放鞋,显现出风里来雨里去的农村干部的特征。他用不十分准确却是流畅的维吾尔语说道:“逮捕或者批斗乌尔汗吗?根据是什么呢?”
“乌尔汗是伊萨木冬的老婆,对于她丈夫的行为,不可能一无所知。而且,她本人已经有叛国逃苏的行为,突然又回转来了,这也很可疑。”
“你说呢?”赵志恒问伊力哈穆。
“我刚回来,还不了解情况。”
“对乌尔汗你也不了解吗?”
“乌尔汗么,”伊力哈穆顿了一下,说,“乌尔汗出身很苦,土改那阵是积极分子,抗美援朝的时候她报名要当志愿军,她还到县里参加过宣传演出。结婚以后,她被家务缠住了,伊萨木冬又不让她参加集体生产和政治活动。我的感觉是,她本质上不是坏人。再说伊萨木冬,虽说是交了一批狐朋狗友,本质上也还比较单纯的呀……”
赵志恒唔了一声,他没有想到伊力哈穆的话是这样明朗。在这个动乱的时刻,许多人都学会了模棱两可、含含糊糊、非驴非马、亦是亦非地表态。表态的关键不在于你说得对还是不对,真还是不真,表态的关键是不要负任何责任,不要留任何把柄,不要给个人找任何麻烦,不要蹚污水。特别是这样的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牵扯到是非功过的事宜上,在一个有点混乱的时刻,人们说起话来,不是总听到“也可能吧”、“很难说”、“说不定”、“不会吧?不过,也有看不透啊……”之类的回答吗?谁敢这个时候为别人说好话啊!
库图库扎尔更是意外,他这次倒是并无恶意地脱口问道:
“你断定乌尔汗与她男人是无罪的?”
“我只能说,依过往的印象,我没有看出他们是坏人来。我还认为,不论情况多么复杂,斗争多么尖锐,我们应该遵照毛主席的指示,不漏过一个坏人也不冤枉一个好人。您的意见呢?”伊力哈穆反问。
“呵,当然。”库图库扎尔答。
赵志恒点点头,表示了对伊力哈穆的话的赞许,并以一种向自己提问的口吻说:
“把乌尔汗抓起来?根据什么?交群众批斗?批什么斗什么呢?她要到‘那边’去吗?我们认为,包括已经去了的人的多数,仍然并不见得就成了咱们的敌人,我们反对修正主义,可并不是反对苏联人苏联公民。再说乌尔汗自己又回来了嘛,不管什么情况,总是不走了嘛。她知道她的丈夫的某些活动吗?可能知道,也可能不完全知道。可能知道得很多,也可能知道得不那么多。这要靠做细致的思想工作,靠思想教育来解决。如果随意批斗,就会混淆性质不同的两种矛盾,造成逼、供、信,无助于这个案子的侦破。更严重的是,这会影响一些动摇、观望的人,使他们混乱的思想更加混乱。而且不要忘记,伊萨木冬本人,在这个盗窃事件中,到底起了什么作用,扮演了什么角色,并没有真正弄清楚。你们有什么根据断言伊萨木冬就是主犯呢?”
“这个……当然是他……”
“想当然是不行的。要调查研究。”赵志恒转向伊力哈穆说道,“你来得好啊,正赶上一场大的搏斗。我们当前的中心任务,便是反对和战胜对我国的颠覆和破坏活动。他们利用当前粮食生产上、人民生活上碰到的一些问题,和国内的阶级敌人搅到一起,企图破坏民族团结,分裂祖国的统一。他们把新疆、特别是伊犁—塔城地区作为活动的重点,这从历史上看,叫做事出有因,绝非偶然的。我们呢,就要坚定明确地进行热爱党、热爱祖国、维护团结和统一的教育。进行反对国内敌对势力的教育。进行维护民族团结的教育。要顶住这股恶风,而这当中,关键在于正确地区分和处理两种不同性质的矛盾。我们是马克思主义者,什么时候都是相信群众、依靠群众、争取群众的大多数的;不团结住大多数,就不可能战胜敌人。同样,不打击敌人,也就无法团结和教育人民群众。库图库扎尔同志,你们大队的敌情怎么样?四类分子有些什么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