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了?”
“大队丢了粮食他就躺倒不干了。听说,他也领了苏侨证,他的岳父从鞑靼自治共和国的首都喀山给他来了信……我的天,我也完全搅糊涂了,这样的时刻,你能相信谁呢?苏联是中国人民的最好的朋友,现在可又臭啦,臭得不行啦,你想得到吗!而我们的社员,我们的邻居,我们的哥们儿,今天是中国人,明天变成了外国侨民……”库图库扎尔拼命摇着头,叹着气。
“能把怀疑的面铺得这么广吗?”伊力哈穆问。
“说的是呢!这样怀疑起来谁受得了!不行干脆咱们大队干部包了算了,就算我们偷的,我们分摊一下,把丢了的小麦赔出来。”
“这,能行?”伊力哈穆摸不着头脑地问。
“当然不行,要查清楚!要真赃实据,揪出坏分子来。可又上哪儿查去呢?坏分子已经跑到‘那边’去了。”
“您上午不是还说过要抓乌尔汗吗?”
“当然要抓,不抓她抓谁?难道能放过她?啊呀……”库图库扎尔嗅见一股焦烟的气味,连忙打开了锅盖,“糟糕,菜炒焦了,他娘的……”
库图库扎尔就是这样的不可捉摸。他一会儿正经八百,一会儿吊儿郎当;一会儿四平八稳,一会儿亲热随意。有时候他在会上批评一个人,怒气冲冲,铁面无私,但事后那个人一去找他分辩,他却是嘻嘻哈哈,不是拍你肩膀就是捅你胳肢窝。不过,下次再有什么机会说不定又把你教训一顿。伊力哈穆和库图库扎尔打交道也不是一年半载了,总是摸不着他的底。听他说话吧,就像摆迷魂阵,又有马列主义,又有可兰经,还有各种谚语和故事,各种经验和诀窍,滔滔不绝;你分不清哪些是认真说的,哪些是开玩笑,哪些是故意说反话。有时候他对你也蛮热情,而且对你诉一诉苦,说一些“私房”话,向你进一些“忠言”,态度诚恳,充满善意。有时候他又突然在人多的场合向你挑衅,开一个半真半假的分量很重的玩笑,使你下不来台。譬如,他可以在公众场合突然对你说:“波朗或者波昆犹言“张三、李四”。同志:要注意一些呢!最近群众对你的反映很大,说你和人家有夫之妇乱搞男女关系哩!”如果你不在意,他便会又说:“你做的那些事我们已经掌握了,如果再隐瞒下去就不好喽……”如果你狼狈了,你尴尬了,或者你气恼了,准备反驳了……他会眼珠子一转做一个鬼脸,仰天大笑起来,笑得又咳嗽又流眼泪,然后转过脸去顾左右而言他……
在对库图库扎尔的印象中,始终有一个阴影,有一个伊力哈穆想摆脱也摆脱不了的回忆,那是童年的一件小事,太小的事……小事毕竟是小事。今天,从公社出来,伊力哈穆想着到底要不要应邀到库图库扎尔家喝午茶的时候,他说服自己,不能因为过去的一件小事而对另一个党员同志——大队的主要领导人抱成见;何况眼前正是斗争的严重关头,他有什么道理对支部书记抱一种疏远甚至警戒的态度呢?这样,他坐到了库图库扎尔的餐单旁边。但是,一听到库图库扎尔的说话,他的恶感便不由地涌起。尽管他告诫自己,不能用感情代替党的原则,但是内心里总有一个声音:“狡猾的狐狸、欺骗的能手、口是心非的家伙!”
馕、茶、菜都摆好了。这时,传来一阵咕咕嘎嘎的笑声,随着笑声,门推开了,进来一对汉族男女。
“书记亚克西吗?”两个人同时说。
男的五十多岁,瘦高挑儿,微驼,颜上有一块伤疤,戴着一副老式的黑边圆花镜。女的已经满脸褶子,衣着相当整洁,进门以后,才摘掉那个大大的口罩。
“这是包廷贵,咱们大队的新社员,老师傅。”库图库扎尔介绍说。
“这是我老婆。”包廷贵指一指那个女人。
“我叫郝玉兰。”女人大大方方地说。
伊力哈穆已经站了起来,让着座,这两个人毫不客气地坐到了上首。
“伊力哈穆,你们七队的老队长。”库图库扎尔又用汉语把伊力哈穆介绍给那两个人,“他刚从乌鲁木齐回来。伊力哈穆同志可不像我,他是个原则性很强的人。以后你们有什么事要多请示伊力哈穆队长喽,要不然,他可会收拾人呢,哈哈……”
“请伊队长今后多照顾,多帮助。”两个人听了库图库扎尔的介绍,连忙换上一副谦卑的笑容,并重新和伊力哈穆握了手。
“老包他们住在庄子,白天要到大队这边干活,中午回不去,有时候就到我这儿喝喝茶,要注意民族团结嘛。有些人议论,说我库图库扎尔的心老是向着汉族人,我不管那一套……”
包廷贵似乎多少听懂了一点库图库扎尔的话,他伸着大拇指说:“书记是这个样子的领导!”
伊力哈穆想起了泰外库说过的“高腰皮鞋”。刚才来这里的路上,他已经看到了包廷贵的“企业”。大队加工厂新竖了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修理汽车,修水箱,热补轮胎,电焊气焊,一应俱全。牌子上还歪歪斜斜地画着一辆载重汽车和两个车轮。他看了包廷贵一眼,原来包廷贵夫妇也在注意地观察着他。他微微一笑:
“您们维吾尔人日常交流惯用尊称,“您们”为维吾尔文直译。是从哪里来的?”
“老包是四川人。”库图库扎尔代答道。
“我从十六岁学徒修汽车,已经干了三十多年。一九六○年我们那里灾情严重,生活困难,我来到伊宁市投奔一个亲戚,没有户口,找不上工作。我搞了一个毛驴车,到煤矿去捡一点碎煤,拉到巴扎上卖钱过日子。我有手艺,有工具,有氧气瓶,有生胶,就是派不上用场,后来听说咱们大队想搞个加工厂,经人介绍,来到这里当了社员,修车的收入,全部上缴……”
“老包来了半年,已经缴了七百多块钱。”库图库扎尔帮腔说。
“挣七百块钱有什么了不起?七千块钱,七万块钱也是可以到手的。自然,钱不钱是小事情,我只求用上自己的手艺,为人民效劳。”
库图库扎尔点点头,说:“俗话说,世界对于手艺人来说是宽广的。我记得汉族人民也有差不多的说法。好好地干吧,我们不会亏待你。老包,我打算派两个年轻人跟你学徒呢。”
“不行,不行。”包廷贵连连摆手,“我就是有这个毛病,和徒弟关系搞不好,如今年岁大了,脾气又坏,可没有那个精神带徒弟。”
“只您一个人,忙得过来吗?刚才我路过加工厂,看到您挂的牌子。咱们大队目前还没有电啊,您怎么搞电焊呢?”伊力哈穆试探着问。
“哈哈……焊接是转手活,有这样的活,我接过来,找别的地方去做,收手续费……”
“别的地方?什么地方呢?”
“那地方就多了。”包廷贵避不正面回答。
“老包的门路多得很, 郝玉兰又是医生,这是两位有能力的人呢!”库图库扎尔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推开门,叫道,“库尔班,我的孩子,喝茶来吧。”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赤脚和泥的男孩子走了进来。他低着头,羞怯地跪坐在下首,拿起一个碗,慢慢地把馕掰成碎块,放在碗里。
“你还没见过吧,这是我的儿子。”库图库扎尔指着孩子说。
儿子?伊力哈穆一怔。谁不知道库图库扎尔只有一个女儿,还是帕夏汗带过来的。女儿已经老大不小,五年前嫁到昭苏去了。
“帕夏汗弟弟的孩子,去年给了我们。从南疆带来的。”库图库扎尔低声说明。
库尔班往自己的碗里舀上了一瓢茶,筷子也不用,低头喝茶。
“你多大了?”伊力哈穆问。
库尔班一声不响。
“十二了。”库图库扎尔代为回答。
“吃菜吧。”伊力哈穆拿起一双筷子,递给库尔班。库尔班仍然一声不响,也不接筷子。
包廷贵和郝玉兰却根本无视库尔班的存在。他们俩不但在大口大口地吃菜,而且用筷子把菜扒拉过来又扒拉过去,已经快要把肉挑光了。
“不成人的,像个哑巴。”库图库扎尔替库尔班接过了筷子,“让你吃菜,听见了没有?”
库尔班仍然没吃。
“随他去吧,年轻人吃多了肉容易上火。”
“书记的菜炒得不好吃,”包廷贵龇着牙,正用手掏塞在牙缝里的肉丝, 他评论说,“羊肉哪能这样做?不放酱油,不放葱、蒜、姜、花椒、料酒,活活地膻死人!”
“傻瓜!照他那个办法去做,哪里还有肉的味道!”库图库扎尔向伊力哈穆挤了挤眼,用维语骂了一句,又笑嘻嘻地对包廷贵说:
“好!好!下次吃饭请玉兰来掌勺。”
这顿饭吃得不痛快。库尔班的拘谨,包廷贵的鄙陋和库图库扎尔的油滑给吃食里增添了一些讨厌的、难以下咽和消化的异物。好像馕上落了灰土、肉里混入了橡皮和奶茶碗里掉进了苍蝇。喝完最后一口茶,伊力哈穆用手捂了一下碗,表示已经吃够,他后退了一步,靠在墙上发呆。
“瞌睡了吗?”库图库扎尔连忙搬下了褥子和枕头,放到伊力哈穆腰后,“就在这儿睡一会儿吧。”
“我不睡,呆一会儿,我打算到庄子去。”
说着伊力哈穆站了起来,往户外走。
“去庄子?去庄子干啥去?” 库图库扎尔紧紧追问着。
“劳动。”
“你昨天晚上才回来嘛!三天之内,你还算客人嘛。晚上等帕夏汗回来,让她给你做拉条子吃。”
“谢谢,不必了。我也想看看社员大家……”
“不,你不能走,你不要走……再说,这个,下午我还想找支委们来开个会呢。赵书记说了,你要列席的。”
“晚上再开,行不行?正是农忙季节啊。”
两个人正在互相说服的时候,小花狗突然又汪汪汪地乱吠了起来。不等吩咐,库尔班起身去开院门,然后,摇摇晃晃,深一脚浅一脚地进来一个穿着一身灰褐色的、不清洁的西服,打着一条米黄色的有破洞的领带,须发微黄,面孔扁平的人。
“麦素木科长!”库图库扎尔惊喜地叫道。
“‘科长’云云 ,已经一去不复返矣,”麦素木用手在脸前一拂,“我是苏联侨民麦斯莫夫。”他自我介绍道。
在一九六二年的伊犁,什么怪事没有发生过?中国共产党的党员,县人委的科长麦素木同志,一夜之间变成了外国人麦斯莫夫先生。
库图库扎尔的脸色变了,伊力哈穆斜着眼冷冷地看着他。包廷贵悄悄地向郝玉兰使了一个眼色,悄悄地退出去了。
“你,你说什么?”库图库扎尔的声音有些发抖。
“我现在是苏联侨民麦斯莫夫。我其实是鞑靼——塔塔尔人。我不是维吾尔人。我的故乡在那边,在喀山……”
“你……来干什么?”库图库扎尔问。
“哎哎哎,这也是见到客人该问的话吗?你们维吾尔人就是这样待客的吗?我还是你们的老上级呢,亲爱的库图库扎尔老弟!”麦素木的嘴里散发着酒气,好像跳着舞步似地走近来想用手勾住库图库扎尔的脖子,库图库扎尔躲避着。“管他是县人委科长麦素木也罢,苏联侨民、俄罗斯加盟共和国的鞑靼自治共和国麦斯莫夫同志也罢,我是你们的朋友、亲戚和兄弟。明后天,我就要回国了,今天到这里和老友们告别,这是一种文明,礼节,也是穆斯林的风俗习惯,再见了,愿你们对我满意……”
库图库扎尔看一看麦素木,麦素木正作着一种彬彬有礼的告别的架势。他又看一看伊力哈穆,伊力哈穆不动声色。库图库扎尔转了转眼珠,努力稳住阵脚,对“麦斯莫夫”说:
“如果您是为了礼貌前来告别的,自然,我也将有礼貌地请您进里屋去坐。但是,我要提醒您,您已经看见的,我正在和泥盖房:这可以确定无误地告诉您,我是中国人,我将永远在中国生活,如果您进行煽惑……”
“废话!多么粗野!”麦素木在空中挥了挥手。
“那么,请!”库图库扎尔拉开了里屋的门。
“请!”麦素木做手势要伊力哈穆先进去。
这个摇身一变,忘掉了祖宗的家伙究竟要干什么?他究竟需要什么?这是值得看一看的。伊力哈穆这样想着,微微一笑,缓步走进内室。
“您是……”麦素木问。
“伊力哈穆。您听到过的……”库图库扎尔代为回答。
“对,伊力哈穆,对,很好。奥琴哈勒绍!”麦素木用拙劣的俄语说着“很好”,“我听到过的,去年我到这里来工作,听到过好多人说起您。”麦素木伸过手去,伊力哈穆没有理睬他。
“是不是因为我取得了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的国籍,你们对我就抱敌对态度呢?这是不好的,这是要不得的,共产党人是国际主义者,而且,苏中两国是友好的。再说,世界上没有几个民族像鞑靼与维吾尔这样相亲近。”
“您是苏联人?”伊力哈穆突然厉声问道,他的严厉的目光,正面盯视着麦素木。
麦素木不由得低下了头,他说:“我……是的。”
“您是鞑靼人?”
“我……是的。”麦素木坚持着。
“请您用塔塔尔语说一下:‘我是苏联人,不是中国人。’”
“我……我……您这是什么意思!”
麦素木伸出两只手,好像要抵挡伊力哈穆的袭击。
“哼!”伊力哈穆轻蔑地一笑。
“我去搞一点菜来。”库图库扎尔说着要走。
“不,您不要走。”麦素木对于留下他单独和伊力哈穆在一起感到无比恐惧,“如果有酒,请您按照待客的礼节给我倒一杯吧。”接着,他转向伊力哈穆,“随您怎么看吧,我来告别是为了友谊。”
“和谁讲友谊?和一个真正的中国的南瓜犹言“傻瓜”。,一个冒牌的苏联朋友讲友谊、讲国际主义,这不是逗乐子吗?这不成了演活报剧了吗?”
库图库扎尔拿出酒瓶,给麦素木斟了一杯酒,递给他,告诫他说:“作为主人,我再次要求您在我的房子里,不要再说告别这个题目以外的话。”
“好,好!为了健康!祝我一路平安!请记住:一个伟大的国家永远关怀着新疆的维吾尔人。”
伊力哈穆陡然哈哈大笑,使刚刚举杯欲饮的麦素木吓了一跳。伊力哈穆指着麦素木笑道:“唉,朋友,伙计,您这是说什么哪?您别装腔作势好不好?您这到底是要干啥?走,就走吧。您是谁?您这是打算代表谁来说话?您喝多了?我们可没有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