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图库扎尔越说越愤慨,帽子越扣越大,不但赛里木听后吃了一惊,连库图库扎尔自己听自己讲话也觉得骇人听闻。
本来,从县委书记到来参加支部会议时起,库图库扎尔便有一种被动挨打的感觉。当达吾提在支部会上提出包廷贵的问题和伊力哈穆提出库尔班的问题之后,他更觉得自己有变成被告的危险。“难道不战而败了吗?”他深锁着双眉思考着摆脱这种尴尬的处境的路子。就在这苦恼的时刻,他接到了一封匿名信。信是夜间从门缝里捅到他家里来的。信上说:
勇敢的鹰隼,我们亲爱的兄弟,聪明的、有头脑的库图库扎尔同志,我必须提醒您,有一些宵小之徒很可能利用当前的某些机会向您进行可恶的攻击。因为世界上的任何存在都是有缺陷的,没有缺陷就没有事物、也没有世界,这样,您自然不难成为您的敌人恶言相加的靶子。但是,您完全毋需忧虑。因为,斗争的理论本身并不能把谁怎么样怎么样,反对修正主义的宣扬本身并不能把谁怎么样怎么样。他们可以运用阶级斗争的口号,您为什么不能够用呢?您应该争取主动,转守为攻。您是一株根深叶茂的大树,没有什么风能把您连根拔起,不管气候怎样变化,您脚下的地面是不会塌陷的。但是,仅仅凭依您那猴子般的灵活,鸭子般的圆润,狐狸般的机智,兔子般的敏捷和百灵鸟般的啼啭,您仍然无法躲开泼向您的污水。这样的攻击虽然不可能把一棵大树放翻,却是可以敲落树枝上的纷披婆娑的叶子,因而影响这棵大树的壮观和美丽。但是,为什么要等待恶言的袭来呢?能够使您受到攻击的那些空隙,在您的对手身上肯定也是可以寻找到的。我相信,我甚至以为这并不需要特别去寻找,因为以您的智慧、老练和周到的算计,您手里这样的环节肯定是现成的,准备好了的。现在是转守为攻的时候了,即使您也没有足够的把握把对手放翻,至少可以大大减少您被放翻的危险,可以改变您单纯防御的劣势。请记住,事在人为。世上没有任何武器是万能的。也没有任何堡垒是牢不可破的。还没有任何理论说辞只对一边厢的人有利。那么,谁攻得下谁的碉堡,关键在于火力。要有很强的火力,要坚决,要狠,要先发制人,因为人们的习惯是:一般性的指责总是允许申辩的,而特殊重大的、毁灭性的指责却具有不容讨论的性质。在这里,震慑力量排除了讨论的可能,任何讨论都会使同情者和被指责者共同处于特强火力的摧毁之下。当您握着的是拳头的时候任何人都是敢于还手的;当您握着一把匕首的时候,连周围看热闹的人也会连忙后退;而当您抱起的是一挺重机枪的话,如果您的重机枪不乏子弹,请注意:铜弹、铅弹或是沙弹哪怕是纸弹都同样具有可畏的杀伤力,那时,您就会所向无敌,如入无人之境了。
祝您成功,祝您胜利!
一直关心着您的局外人。
您永远可以指望的最忠实的朋友。
这封信使库图库扎尔心惊肉跳。读完第一遍以后他的第一个反应是立即把信揣到了怀里,不顾帕夏汗的惊疑的眼色他跑到了院子,又跑到院门外四下张望,不管是院外、院内、房外、房内,不管是屋顶、菜窖、羊圈、鸡舍、驴厩,一句话他家的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任何角落里都没有任何人迹。他甚至查看了一下家里的牲畜:牛在不慌不忙地舐着鼻孔。鸡在兴致勃勃地点头啄食。驴呢,劈开腿,撒了一泡没完没了的多泡沫的长尿。显然,并没有纳赛尔丁先生纳赛尔丁先生,即阿凡提,他的一个友人曾化装成驴子去整治一个地主。的哪个朋友化装成牲畜钻到他的家里。然后,他走进内室,掏出信来再看了一遍以后立即把信烧掉了。老婆的恶毒的和嫉妒的目光(帕夏汗以为是哪个不要脸的婆娘写来的呢)也没有引起他的注意。
他把信烧掉了,心情恢复了如常。现在,他并没有接到过什么信。
谁写的信,这对于他来说是毫无疑义的。他感到愤怒的恰恰就在这里,这么个人怎么敢来指点他,何等地轻率!何等地不自量!何等地胆大包天!他恨不得把写信的人打上一顿。他忽然又后悔起来。本来,不应当把信烧掉的,有了这封信,写信的人的把柄就攥到了他的手里。但这封信同样也会给自己带来麻烦。是的,烧掉了好,压根儿就没有这么一封信。噢,帕夏汗生气了吗?让她生气去吧,甚至把这样的话传给女人们也不错,在她结交的那些女人们中间,风流韵事将不会有损于男子的名誉,而恰恰相反,会增加他的男人的雄风与魅力。
虽然库图库扎尔全身心地憎恶、轻视、又惧怕这个写信的人和他采取的写信的方式,但是,信的内容却强烈地打动了他。
库图库扎尔扭转了自己的情绪。他向赛里木主动出击。他大放厥词,把同情和庇护外逃分子、挑动反汉情绪的特大号的帽子戴到了伊力哈穆的头上以后,他又提出了第二个问题,那就是,伊力哈穆与里希提勾结起来,企图把他放翻。从各方面的表现一直说到伊力哈穆甚至不择手段地破坏他的家庭关系,教唆和挑动库尔班向他要钱寻衅,最后又不知把库尔班隐匿到了什么地方。
库图库扎尔的这些话甚至对于他自己来说也像天方夜谭一样地是新鲜的、闻所未闻的、富有刺激性和吸引力的。听着他自己说的这些话,他既觉得毛骨悚然又觉得淋漓尽致。他担心自己的信口开河,又佩服自己的勇敢和口才。他越说越快,越说越重,已经是欲罢不能了。
“您认为,库尔班是被伊力哈穆藏起来了吗?”赛里木问。
“是的,当然,毫无疑问。至少客观上是伊力哈穆把他藏了起来。”
“什么叫客观上把人藏了起来呢?”赛里木不懂地问。
“伊力哈穆的挑拨是造成库尔班不见的根源。”
“他怎么挑拨呢?”
“他的挑拨太多了。他曾经对库尔班说:‘库图库扎尔不是你的亲爸爸,不会真疼爱你的。让你干活,你要尽量少干一些,帕夏汗做饭如果不合口味,你就和他们哭闹。他们绝不敢打你。’伊力哈穆还说:‘从现在起就要向他们要钱,要了钱,我给你存起来,一晃你就是大小伙子了,到时候没有钱办喜事,有谁会管你?’等等等等。”
“您听到这些话了?”赛里木仍然不大相信地问。
“当然听到了!最初,他说了这些话,库尔班回来告诉了我们。后来,他的挑拨奏效了。有许多话库尔班不再告诉我们了,但仍然有许多别的社员听到了这些话,告诉了我们。”库图库扎尔眼不眨心不跳地信口说着,他早从幼年就早已积累下这样的经验了,谎话一经开头,就必须一鼓作气,坚持说到底,不要怕把慌扯得太大,要扯就必须越扯越大,越大就越能使人头晕目眩而最后相信。但是,他也不宜在这个问题上停留过久。他说:
“结果,伊力哈穆反倒在支部会上给我提意见,说什么我虐待了库尔班。他的目的就是要操纵支部会,把当前的运动的斗争矛头指向我。这纯粹是不怀好意。县委书记同志,我建议您控制一下、掌握一下会议的方向,不然,我也不得不被迫把上述的那些事情全给他兜出来!到那时候,可就不好收拾了。”他说的最后的话,带着一种露骨的威胁的口气。
“那也好嘛,”赛里木和善地点点头,似乎并没有察觉什么,“把问题提到党的会议上,让大家共同议一议,分析分析,这是正常的做法。这有什么不好收拾的呢……譬如,关于死猪的事,我去年就听您讲过的,县委的简报上也曾经登载过这个事情,您在州上的大会上也讲起过,是吧?”
“是的,是的。”库图库扎尔忙答道。
“那时您的讲法和今天有所不同。您没有提出过伊力哈穆的问题,您们说,死猪闹事的幕后人是地主分子玛丽汗和依卜拉欣。”
“当然,当然有地主分子的捣乱。至于伊力哈穆的问题,我是逐渐认识到的。”
赛里木又随便地问了几个情况,关于乌尔汗儿子的找回,关于穆萨的当选队长,关于包廷贵在乌鲁木齐的活动情况……可以看出,赛里木扎扎实实地、一步一个脚印地积累了不少材料,他根本不是那种一知半解、自以为是、其实很容易被欺蒙的领导人。他提的这些问题都是对库图库扎尔很不利的,好不容易他随机应变应付了过去,自信还没露出太大的破绽。但是,当库图库扎尔离去的时候,尽管县委书记没有否定他、批评他,他刚来时那种进攻的锐气已经大大地减弱了。
“看样子庸庸碌碌,实际上眼尖,心也很厉害,还不大好对付呢。”库图库扎尔悻悻地想,“不行就给他来一个混战,反正没抓住我什么大把柄。”库图库扎尔安慰着自己。
库图库扎尔走了,赛里木一个人在临时充当他的宿舍的支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有意思。”他自言自语地说。“真有意思。”他又说。
作为领导者,见到矛盾暴露出来,他有一种兴奋的感觉。
库图库扎尔突然如此凶猛地告了伊力哈穆一状。说是告状,因为它超出了一般反映情况、甚至是揭发问题的范围,完全是一种诉讼的口气,宣判的腔调,揪住不放的恶狠狠的敌意和幸灾乐祸的洋洋自得。比较一下伊力哈穆、里希提、热依穆、乌甫尔他们对库图库扎尔的意见,事情很明显:他们的谈话中充满了苦恼、犹豫、焦急和气愤,表达了他们对于一个担任支部书记的同志的期望和不满。唯其期望极大,所以不满也十分强烈。他们的心情是沉重的,他们的语气是疑问的,他们希望身为县委领导的赛里木帮助他们来分析解决这一问题。
库图库扎尔则完全是另一种态度。他只是想在县委书记跟前把伊力哈穆搞臭。
共产党的哲学是斗争的哲学,党内斗争是不可避免的。但这决不是说斗争本身便是目的,矛盾越激烈越好,斗得越不可开交越好。不,党内的斗争反映着社会的阶级斗争,但它毕竟与社会上的敌我斗争有所不同,它一般表现为思想斗争,应该从团结的愿望出发,达到团结的目的。应该与人为善,应该实事求是。
还有一条。伊力哈穆他们并不掩盖他们对库图库扎尔的意见,不论是会外闲谈还是会上正式谈,不论当着不当着库图库扎尔本人,他们都流露着、述说着这些意见,他们几次试图把这些问题正式在党的会议上提出来,虽然他们谈得还不深,不系统也不全面。倒是库图库扎尔一接触到这些意见就躲躲闪闪,顾左右而言他,把话题引向远方。至于库图库扎尔对伊力哈穆的意见,截至今天以前似乎从来没有表露过。就在这次赛里木来大队以后还问过他,他说:“伊力哈穆嘛,看问题片面,急躁,不够灵活,但也还好呢。不过他太好胜,好表现自己……”他含含混混地说了伊力哈穆一些不好的话,但这些话与方才谈的口径根本不同。就是今天,库图库扎尔的话虽然说得尖锐,但看来他也只限于与赛里木个别交谈,所谓“我要在会上提出来”不过是以此促进赛里木“控制一下会议的方向”,换句话说,让人们不要再给他提意见。咄咄逼人的言词后面是一种防守的态势。
库图库扎尔的话还有一些自相矛盾的地方……总之,他给人以一种不大正派的印象。
“这是一个不大正派的人。”赛里木停住踱步,自言自语出了声。
一阵凉风突然吹进了窗子,吹得桌上的报纸落到了地上,吹得煤油灯的灯焰一晃一晃。赛里木来到了窗前,探头看了看黑沉沉的天空,把窗子关上。由于插销损坏,风一下子又把窗户顶了开来。赛里木只好走出去,在漆黑里摸索着找了一个大土坯,抱回来顶住了窗子。
赛里木捻大了油灯,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报纸,然后,吹灭了灯,计算了一下还能在这个大队呆多少日子和下一步的做法。风声不断地传来,屋里也弥漫起了尘土。“要闹天气呢。”他想。
刚刚睡下不久,一阵劈里啪啦的雨点又惊醒了他。很快地,变成了哗啦哗啦的倾水声,接着,又传来了稀溜稀溜的流水声。
真是罕见的大雨!不要说赛里木的故乡、南部新疆没有这样大的雨,就是降水较多的伊犁,这样的雨也是少有的。透过窗户缝,已经传进来新鲜强烈的泥水气味。
赛里木翻了一个身,迷迷糊糊又睡去了。过了一会儿,一种稀疏的却又是分明的哒哒哒的声音唤醒了他。
“怎么回事?”他坐了起来,揉了揉眼睛,弄清是房顶漏了。新疆农村的房子大都是平顶厚草泥,这样的屋顶造价低,又便于农民在上面晾晒柴草以至粮、菜,一般地说,也完全可以适应在雪大雨小的新疆遮风避雨、靠吸水而不是靠防水避雨的要求。不过,一遇到特大的暴雨,就要漏水了。
房顶的漏雨使赛里木一阵紧张。他并不是为自己担心,这毕竟是办公室,盖得坚固,房顶上的草泥上的也较厚。但是,在这么大的暴雨里,社员们的家庭会怎么样呢?还有各队的粮库、马厩、工具房、办公室,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呢?
赛里木连忙穿上衣服,找出了手电筒,推门走了出去,他打算叫一下库图库扎尔,一同到各队看一看。但是,来到雨地里,借着手电筒的亮光,他看见许多人影在活动,在向大队西面的桥头一带聚集,他便跟了过去。
虽然是夏天,但一下雨就急剧地降温,从被窝里刚出来,更觉得寒气袭人,大雨立即打湿了全身,打湿了面颊,顺着脖子流到了身上,而且,雨打得人睁不开眼睛,张不开嘴,喘不过气。同时,雨声遮盖了其他的声音,显得十分紧张。赛里木深一脚浅一脚,噗唧噗唧走到了桥头。只见那里聚了不少的人,有的还牵着马。只听得是里希提的声音。为了不被雨声所压倒,他拼命地大叫:
“骑马的人跟我去庄子!”
“不,庄子还是我去。您在这边吧。”这是伊力哈穆的声音。
“也行。”急迫中里希提不想争执,“那这样吧,你们快去,重点是粮食,马厩,五保户的家,还有谁家房子危险都帮助暂时转移出来。骑马的跟伊力哈穆走,其余的留下!”
马蹄嘚嘚,大雨中伊力哈穆他们走了。
“剩下的人分两拨,各队浇水的人随穆明去各个分水口,防备洪水冲坏渠道,如果上边来的水太大,就打开口子把洪水暂时泄到伊犁河。其余的跟我去各个粮库马厩,各队队干部去检查本队的社员家庭的房屋……”
里希提分配完了,行动了起来。黑暗中没有人发现赛里木。赛里木跟着众人来到各队,他们找来了毡子、防水布、草袋子,有的甚至抱来了棉被去苫盖粮仓的屋顶。他们还用圆木和方木加固了仓库的屋架结构。他们点起了一盏一盏的马灯挂在牲畜槽头,明亮中便于观察情况和应付紧急事故。穿过马灯的光照,清楚地看到了一条条、一团团、一片片的雨柱雨栅雨林,这雨好生了得!他们把某些马匹挣松了的缰绳系紧,又把某些系死了的缰绳重新解活,再把散乱的饲草归拢,把料桶盖好。然后,他们又挨家挨户检查了房屋的漏水情况,扶老携幼帮助一些住房老旧的社员暂时转移出来,通知一些房屋坚固宽大的社员点上灯,架起火,打开门,迎接临时的“难民”。他们没有雨衣、没有雨伞,这里的农民本来就没有用雨具的习惯,他们最多是穿上浇水用的胶靴,穿戴上本来是冬季御寒用的棉衣和皮帽子,也有的翻过来穿上羊皮大衣挡雨,雨水顺着一绺绺的羊毛流淌。不管穿什么、戴什么,最后仍然是人人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淌着水,雨水和汗水流在了一起。而且,参加这个防雨抢险的工作的人都是自愿前来的,没有人通知,没有人下令,也没有人登记姓名和记下工分报酬,但是,聚起来的人越来越多,这个队伍越来越大,他们干得越来越欢,管得越来越宽,连女主人都忘记了遮盖的社员家庭的打馕的土炉,他们也帮助给盖上了。有的社员生火找不着干柴急得要命,于是他们帮助寻找,调剂和交流仅有的一些干柴,雨天的干柴,可真比金子还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