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支队伍一直干到了天亮,他们的工作大大超出了里希提原来要求的范围。赛里木在这支队伍中,他穿得最单薄,浑身冰凉,但是他非常高兴,自觉为公和互伸援手的劳动,这真像一把火,烧得他心里热乎乎的。
天大亮了,雨势也渐渐小了下来,里希提宣布暂先休息,该吃点东西,换换、烤烤湿衣服,如果雨不停,中午再集合待命。这时候,人们才发现了湿漉漉、笑嘻嘻的赛里木。大家纷纷拉着县委书记:
“到我那儿去喝茶!”
“到我那儿去!我箱子里还有一身新衣裤!”
“到我那儿去!干脆喝上杯酒驱寒……”
人们笑了起来,大家的情绪不像冒雨奋战了一夜,倒像刚刚参加了婚礼喜宴。
赛里木还注意到,很可能别人并没有注意天亮以后,穆萨才牵着马说是要去庄子查看。而党员当中,只有一个人压根儿没露面,他就是库图库扎尔。
到了下午,雨基本上停了,分离开了的,破碎了的云块在天空运行。上午还没有丝毫缝隙的阴冷的天空立刻透出了耀眼的阳光。雄鸡兴奋地争相啼鸣,连性格稳重的老牛也禁不住为太阳的别来无恙而哞哞连吼两声。云散开了,正像雨和寒气来得有多么快一样,太阳也同样快地恢复了它那夏日的炽烈的烘烤。
伊力哈穆带领着一批骑马的青年从庄子上返回了。他们浑身泥水,脸色铁青,筋疲力尽。但是,在大队见到里希提和赛里木以后,他们似乎又十分欢快起来。他们七嘴八舌地向领导报告,由于他们和庄子上的社员一道采取的有力措施,人、畜、粮食、房屋都平安无事。他们自豪地说说笑笑。但是,等他们解散离去的时候,疲倦使他们骑在马上竟东倒西歪起来。
伊力哈穆把马交回了马厩。下马以后,他几乎倒在了地上。他咬紧牙关、强忍住疼痛,艰难地走回家去。只是因为泥污,他的惨白的面色才没有被注意。一到家,他就完全支持不住了。等米琪儿婉晚些时候回来时,他躺在毡子上正簌簌地发抖。
“你怎么了?”米琪儿婉惊叫起来。
伊力哈穆没有说话,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腿。
米琪儿婉过来挽起了他的裤脚。啊,小腿上有一道七八厘米长的破口和一片已经凝固了的,和泥污混合起来了的血迹。
这是在黑夜里,伊力哈穆帮助乌尔汗和她的儿子从有倒塌危险的破房子转移出来的时候,为救援波拉提江而负的伤。当时伊力哈穆与伊明江来到漏雨如注的乌尔汗的家。乌尔汗蜷缩在墙角,搂着孩子,被暴雨吓呆了。伊力哈穆告诉她要立即转移到伊明江——阿西穆的家里去躲避一下。乌尔汗顺从地跟了出来。波拉提江已经五岁多了,但是乌尔汗既不肯领着他走路又不肯把他交给别人。先是自己抱着,走了几步就走不动了。便又改为背着,轻一脚重一脚,气喘吁吁地跟着伊力哈穆走。当走过一个旧砖窑的取土的大坑的时候,她滑了一跤,趴到了地上,孩子从身上甩了下来,顺着坑边向下滚去。乌尔汗尖声叫喊,伊力哈穆当时并没有弄清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乌尔汗的尖叫使他意识到出了事情,便转身奋不顾身地冲了过去。由于大坑的这一边坡度不太陡,孩子边挣扎边下滑,还没有落到坑底。伊力哈穆一个箭步蹿了过去,人跑在坑边,手抓住了波拉提江,波拉提江被抱了上来,伊力哈穆在跪下的时候右腿被一面尖利的石块划了一大道口子。本来,划破得并不算深,如果立即包扎住,是没有多大妨碍的。但是,当时顾不上。雨水、污泥浸泡着、腐蚀着伤口,终于,伤口火辣辣地疼痛起来了。
第二天,伤口真的感染了,肿胀、疼痛,而且伊力哈穆全身发烧。米琪儿婉借了斯拉木老汉的一架驴车把伊力哈穆拉到了公社医院。给上了药,打了青霉素。医生说,如果到当天下午体温仍然不降,需要送到伊宁市住院,可不要变成可怕的丹毒。
正好狄丽娜尔抱着她的孩子来看病,看到了状况相当严重的伊力哈穆,并向米琪儿婉问清了情况。等回到庄子以后,狄丽娜尔把伊力哈穆的病情告给了乌尔汗。
乌尔汗非常不安。自从一九六二年以来,乌尔汗总是躲着伊力哈穆。伊力哈穆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当然完全明白,所以她更觉得在伊力哈穆面前,她不但无话可说与无颜说话,而且伊力哈穆的存在本身,就使她难于与儿子相依为命、苟且偷生、浑浑噩噩地活下去。伊力哈穆的存在促使她正视一系列她怎么也不敢正视的问题,破坏她心里的暂时的平衡,这就是伊力哈穆妨碍了她的生活的地方。伊力哈穆几次想与她谈一谈,她都避开了,而且不仅伊力哈穆,连米琪儿婉她也远远地避开。在那个烤串羊肉的夜间,伊力哈穆又来了,如果他当时对她采取怒目横眉、轻蔑训斥的态度,她心里说不定要好过得多……相反,她看出伊力哈穆为她有多么难过。真是一个多么难对付的、可厌可恨的人!当一个人自己已经不再关心自己、不再为自己而忧伤的时候,旁人的关怀是多么地残酷和不必要啊!她惧怕和厌恨伊力哈穆,像一个外科病孩惧怕和厌恨那个拿着镊子与纱布、准备给她清理创面、换药与打针的护士……
偏偏,这次暴雨里又是伊力哈穆为救她的儿子而负了伤……如果没有伊力哈穆,波拉提江硬是会落到没人的泥水里!
在昏黄的灯光旁,乌尔汗呆呆地坐着、想着。
“妈妈,妈妈,您怎么了?”聪明而敏感的波拉提江问。
一年来,儿子长高了,脸也长了些。正是由于乌尔汗把自己的全部心力放到了孩子身上,她才能大体正常地活下去。在家里,她能够目不转睛地一连几个小时地看着儿子,一会儿摸摸头,一会儿捏一捏手,儿子也总是注意地观察着妈妈。他顽强地不准他母亲发呆。只要乌尔汗一出神,就会立即被孩子发现,打乱。乌尔汗的呆怔,总是立即引起波拉提江的痛苦的反应。
“不。没什么,你想吃点什么吗?我买了方糖。”
“不,我不吃。妈妈,您不高兴了,是不是有人骂了您?”
“骂我?为什么?这是从哪儿说起!”
波拉提江看着妈妈,眼睛一闪一闪。他像一个大人一样地低下了头。他说:
“也有人骂我。”
“骂你,谁骂你了?为什么骂你?你做什么坏事了吗?”
“没有。我不做什么不好的事情,但是,他们骂我是坏蛋的儿子,说我的爸爸是坏蛋。”孩子的声音越来越低了。
“什么?这是谁说的?”乌尔汗激动起来,她伸出了手臂但是波拉提江没有让她搂抱。
“妈妈,您告诉我!爸爸在哪里?爸爸是坏蛋吗?”
“不……知……道。”
“他真的是坏蛋啊!”孩子哽咽了。
波拉提江的眼泪使乌尔汗心如刀绞。她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说:
“不,你爸爸不是坏蛋。”
乌尔汗自己也没有想到,她说得这样肯定,也许这只是为了安慰孩子。也许这确是她心里的话!她说:
“你爸爸有许多错误。错误,你懂吗?就像是你打破了茶碗,或者把一大块肉偷偷喂了猫,这都是错误。然而,这不是坏蛋……懂了吗?”
孩子点点头。
“妈妈,妈妈,您怎么了?您哭了?”
“没有,我笑呢。”乌尔汗掩饰着。事实上,她在骗孩子,也在骗自己。波拉提江的爸爸就是坏蛋,这已经是无可挽回的了。但是,这话究竟是谁说的呢?是谁用这样的毒刺,去扎向波拉提江的心?
“这可是谁呢?”乌尔汗想着想着,说出了声。
聪明的孩子马上理解了妈妈的意思。他说:“这是库瓦汗大妈说的。她让我上树给她够苹果,我没管,她就这样骂我了。后来,米琪儿婉姨不让她这样说。”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好几天了。”
“你没说呀!”
“我怕您听了不高兴。妈妈,您说,库瓦汗大妈好还是米琪儿婉姨好?”
“你说呢?”
“我说,米琪儿婉姨好,库瓦汗大妈不好。伊力哈穆叔叔也好。库图库扎尔伯伯不好。”
孩子像一个大人一样地说着自己的看法。一刹那间,乌尔汗觉得自己身旁的已经不是才几岁的孩子而是非常懂事、非常明白事理和了解自己的一个友人了。她也披露着自己心里的话说:
“是的,伊力哈穆和米琪儿婉是很好的人。为了救你,你伊力哈穆叔叔的腿负伤了。”
“我知道。我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乌尔汗诧异地问。
“我知道他受伤了。后来他抱着我的时候,他下巴动了一下。我知道那是痛得很。人痛的时候都是那样的。”过了一会儿,孩子又说,“妈妈,您为什么不带我去看望一下伊力哈穆叔叔去呢?”
“我……是的,应该去。可你……怎么能空着手去呢?”乌尔汗认真地与儿子商议着。
“您不要空着手去。您打几个托尕其一种精巧的小馕。,您再把那一包方糖带去吧。我不吃,给伊力哈穆叔叔吃。”
孩子的主意有多好!他好像比乌尔汗还要头脑清楚!怎么能不接受孩子的指引,像接受天使的指引呢?
第二天,乌尔汗提着五个精致、整齐、花纹喜人,火候又恰到好处、用牛奶和面打好的、像小孩子的脸蛋一样红润的托尕其,提着一包方糖,再加几个精选出来的苹果,领着波拉提江,去看伊力哈穆。
伊力哈穆的症状已经遍及全身,淋巴结也肿大起来,但是体温却有所降低。公社的医生到他家里来给他打针。乌尔汗走进伊力哈穆的院子的时候米琪儿婉正送医生出来。医生一再嘱咐:
“要注意!如果再发生高烧或者昏迷,一定要立即送到伊宁市的医院去……”
乌尔汗听了,吓了一跳。她悄悄地把礼物放下。伊力哈穆家的条案上已经摆满了来探望他的社员送来的水果、鸡蛋,还有饼干和挂面。乌尔汗本打算进原来巧帕汗外祖母住的内室稍坐一下就退去,并且一再示意米琪儿婉不要给她斟茶。但是,伊力哈穆听到了她们的声音。他轻轻招呼着米琪儿婉。
“有客人吗?”他问。
乌尔汗拼命向米琪儿婉摆手。但是,米琪儿婉如实地回答说:
“是稀客,乌尔汗姐带着儿子来了。”
“是乌尔汗吗?”伊力哈穆提高了声音,“请他们到这边来!”
乌尔汗和波拉提江,跟着米琪儿婉踮着脚走了出去。伊力哈穆费力地睁开了眼。他定睛看了乌尔汗一眼,脸上掠过了一丝笑意。“请坐!”他清晰地说。
“乌尔汗姐给你带来了礼物。”米琪儿婉拿过已经放到条案上的东西,介绍说。
“谢谢。”伊力哈穆又笑了,“把那一包饼干给孩子,对,拿上,聪明的好儿子!”
他问乌尔汗:“您是第一次来我们家吗?”
“是的。我住在庄子上,很少到这边来。”不知为什么,乌尔汗想解释一下。
伊力哈穆闭上了眼,他的额头上微微出着汗。他又睁开了眼,说道:
“不,您不是头一次来。十三年前,您来找过巧帕汗外祖母……钉扣子。”
“钉扣子?”乌尔汗莫名其妙。
“是的,”伊力哈穆说,“那时候您在县上排演节目,准备去县里宣传演出。您外衣的一个扣子丢失了,是老人家帮助您配上、缝好了的,怎么,您不记得了?”
乌尔汗摇摇头。
“米琪儿婉!”伊力哈穆叫着,“你还记得乌尔汗和扎依提跳的莱派尔一种维吾尔族双人歌舞。吗?”
扎依提,现在是公社拖拉机站站长,当时和乌尔汗搭档跳过舞。这个名字也早已忘却多年了……当时,乌尔汗在他的手鼓的伴奏下、在他的身边旋转的时候,心跳得像一条欢乐的金鱼……
“怎么不记得?她们也到我们的新生活大队演出过。姑娘们在看了她的舞蹈以后,人人都学着平移自己的脖子。”米琪儿婉伸开两臂,做了一个舞蹈中动脖子的姿势,笑出了声。
“妈妈,您会动脖子吗?”波拉提江问。这回,连病中的伊力哈穆也笑出了声。
乌尔汗却是真的忘记了。如果他们不提,便是永远也想不起来了。她完全不记得找巧帕汗外祖母缝扣子的事,她听着甚至觉得有点新奇。她从来也没有回想过这一类的事。是不是伊力哈穆由于发烧记糊涂了呢?也许,她从来也没有进过伊力哈穆的家?但是,莱派尔,扎依提,宣传演出,去县里和新生活大队,这又分明是有过的,真实的。她记得这些事情,只不过这不像是她自己的经历,却又像是听说的或者看到过的旁人的事情。
像一扇久已关闭了的、被铁钉钉死了的窗子,突然被打开了,一线光亮射进了黑黝黝的、气闷的暗室。像一个迷路的人听到了家人的一声遥远的呼唤,亲人亲昵地呼喊着自己久违了的童年小名。她好像看到了令人头晕目眩的光亮,听到了热切地渴望着的却仍然是模糊和遥远的召唤。惊喜、迷惑、亲切、温暖,也还有恐惧和哀伤的寒战一时涌上她的心头,眼泪随着流了出来。
“妈妈!”波拉提江搂住了母亲的脖子。
“但是,您为什么拿食堂的肉呢?”伊力哈穆突然说,声调是相当严厉的。
“我……”乌尔汗啜泣起来。
“您不要激动,您靠着这儿坐,”米琪儿婉拉过一个枕头,垫在乌尔汗腰后,又拿起了乌尔汗的一只已经变得十分粗糙了的手,“我们常常说起您,我们始终相信,您不是坏人。我们认为,伊萨木冬的事情也总有一天会弄清楚……”
“他……还有什么可说的?”
“事情总要弄清楚。”米琪儿婉说,“但是,您不应该拿食堂的肉。您不需要深夜侍候他们。您用不着这样,您这样让我们大家失望。当他告诉我的时候,我也生气了,我当时就要找您去,是这个人指伊力哈穆,维吾尔妇女说到自己的丈夫一般不呼其名。拦住了我……”
“我们好久就想和您谈一谈了,”伊力哈穆接着说。波拉提江这时放开了他的妈妈。他知道,米琪儿婉姨和伊力哈穆叔叔正在和他妈妈说一些非常要紧的好话,他乖乖地坐在一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听着。
“您应该挺起胸来,做一个好社员、好公民。您应该好好教育您的孩子,您的孩子也要长大的,让他毫无愧色地去上学,去戴红领巾,去生活。您自己也并不老,更多的应该是光明的生活还在您的前边……”
“我已经……没有希望了,不要和我说这些好听的话吧。”
“不!我们不允许您沉落下去。您为什么悲观呢?党哪一点对不起您了?人民公社哪一点对不起您了……对,您说了,您从来没有怨恨党和组织,您爱家乡爱咱们的土地和生活吗?爱的,当然。那么,您有前途,有信心。您不会沉没。您并没有掉到泥塘里。您要敢于面对发生过的一切,那并不是胡大的安排,也不是命运的捉弄,也不是您个人的偶然的不幸。不是的,您的伊萨木冬走过的路子,正是社会主义时期的阶级斗争的一种表现,最近毛主席讲了这个问题……伊萨木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您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您应该弄清楚,您应该很清楚。您应该讲清楚,向朋友,向大家,也向您的可爱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