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我要说这些往事?”热依穆用手指揩了一下眼角上的一滴泪水,“我是想告诉您,那时候我是多么痛恨地主阶级,但是我毫无办法。直到解放军到来,我的灵魂才回到我的已经气愤得麻木了的身体里……五一年枪决马木提和逮捕依卜拉欣的时候我悄悄宣誓,我要听党的话,为党的事业献出自己的一切。
“但是,底下的事怎么说呢?我怎么向您解释我目前的状况呢?书记!”
热依穆激动起来,他的嘴唇哆哆嗦嗦,喘气也很费力。赛里木劝慰说:
“您尽管说好了,有什么困难,有什么意见您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底下的话不大好说,”热依穆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并没有碰到什么灾祸。解放以来,我的生活是比较平稳的。党把我这样一个没有文化、没有能力的窝窝囊囊的人培养成了党员、干部。我也知道,党是无产阶级的先锋队,而党员应该是无产阶级的先进分子啊,我太不够。难道解放以前我们能想象得到摆脱了地主阶级的剥削压迫以后日子将是多么地好过吗?在自己土地上种庄稼,发展生产、搞好生活、对国家多作贡献,这样的生活与劳作不是应该比过去容易得多吗?然而,事情并不简单。
“……伊力哈穆走后,我当了生产队的队长,我想,为大家办事,不要偷懒,要起早睡晚多经心,要公正,不要谋私利,不要欺负人,再把农活计划周到,劳力要调动得合理,这不就是一个好队长吗?……事实上,没那么容易,我总是被装在口袋犹言“圈套”。里。”
“怎么回事呢?”赛里木问。
“譬如说一九五九年底,我刚从地里回到家,库图库扎尔大队长打发人把我找了去。说是库瓦汗哭哭啼啼到大队部来告状,她的丈夫尼牙孜把家里的粮食,其中还有偷的队上的粮食拿到黑市上卖掉了,卖了钱跑到伊宁市去赌博还乱搞女人。库图库扎尔让我把尼牙孜立即找来。‘要好好收拾收拾他。’他说。我当时就问,除了库瓦汗的控告以外还掌握什么材料不,他说没有,我建议调查清了再说,不要急着收拾谁。但是他不干,非要我立刻把尼牙孜叫来不可。尼牙孜被我找到了大队部,大队长拍桌子打板凳吼了两个小时,尼牙孜矢口否认有任何这一类的事情,反而检举他的老婆库瓦汗小偷小摸并有对人民公社不满的言论。库图库扎尔把尼牙孜放过了,又叫我去找库瓦汗,我更加反对,他就另派人找来了库瓦汗,又是一通审问、吓唬、责骂,依然没有任何结果。第二天,您猜怎么样,倒好,尼牙孜和库瓦汗两口子和解了,两个人共同去到公社把我和库图库扎尔告了,两个人谁也不承认曾经控告或者检举过对方。公社的民政干事来了解情况,真想不到,库图库扎尔把事情一股脑儿推到了我的头上。他做出一副不甚了解的样子,当着民政干事的面问我:‘你说说嘛!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要把尼牙孜叫到大队来?’‘后来天那么晚了,为什么又把库瓦汗找了来?’‘……这个这个,当时你怎么说的呢?’……我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在库图库扎尔当了大队第一把手以后,事情就更难了。他好像手拿着一根木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照着我的肋条骨一戳。在队长会议上,他有时突然话锋一转‘七队要注意!’‘热依穆要注意!’你甚至于不知道他要你注意什么。”
“您为什么不问清楚他要你注意什么呢?”赛里木问。
“问他也不回答!如果有上级干部在场,你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受到他的嘲笑、捉弄和突然袭击。我们的工作,如果做好了,那全是他的功劳,你听他在上级面前那洋洋得意的吹嘘和汇报吧!有时候他吹过了头,说溜了嘴,被上级指出来,这时,他立即转身问我:‘这是怎么搞的?’似乎一切不实在、不妥当的说法全来自我这里……这样的事情太多了,我反倒不知道举哪件事做例子好,我越来越感觉到,我缺少一个灵活的脑筋、锐利的舌头和迅速反应的神经。我没有办法工作,更没有办法在库图库扎尔当第一把手的时候在他的手下工作。生气还在其次,但是我没能够战胜这种狡猾和卑劣的作风,这使我非常沉重……”
“就是这些事吗?这没啥大不了的啊。”赛里木笑着说。
“没啥大不了,不,不,但是他完全可以影响你,使你心情不舒畅。最后,最重要的,是出了这么一件事。这事,我一直没有对谁讲过,和大队的同志谈谈吧,我怕这是犯自由主义。找公社党委汇报吧,事关重大,要负责任,总不能捕风捉影就跑到领导面前乱说一通。所以一年多来,我一直闷在心里,不管是里希提同志还是伊力哈穆,不管是我的老伴和我的女儿,我都没有说过。今天的情况不同,您是县委领导,您来到这里,您询问我的情绪和思想情况,我理应把一切如实地告诉您。我虽然说不清人家的事情,但是我至少应该把我自己的心思说清,所以,我才和您谈……”
“您的顾虑太多了,这是不必要的。我们只是谈谈天,至于您谈的情况意味着什么,这是需要我来分析判断的,您何必解释这么多呢?”
“对,对,那就好,事情是这样的:去年四月,库图库扎尔来到我们队,要一个浇水排班的名单。这是很罕见的,大队水利委员是穆明哥,库图库扎尔从来没过问过这一类的事。再说,您知道,农村干活哪里有什么名单呀,名单还不就在浇水组长的脑袋里。但是,书记要啊,我就叫写了一个给他。到了四月三十日,就是丢麦子的那一天,他一早又来到了七生产队,还一再叮问当晚是否按原计划由尼牙孜值夜班浇水。后来,他去到庄子查看了浇水的地段,渠道的情况,估计了夜间浇水可能进展到哪些地块。当天夜间,小麦被窃,天色微明的时候,我们赶到了庄子。库图库扎尔又是老手段,当着公安特派员塔列甫同志的面问我,为什么在当前这样一个严重关头,派尼牙孜这样的不尽职、不可靠的人去夜班浇水。这实在使我太奇怪了。这究竟是出于他一旦出了什么漏洞就立刻推卸出去的老习惯呢?还是有什么其他的秘密呢?这个事情实在把我憋坏了,我怎么想也得不到解答,越想越觉得可怕。如果有什么问题,这不是太可怕了吗?如果没有问题,是我凭空来疑惑,不也很可怕吗?”
“所以,您就遇事不说话了,是吗?”
“不说话?我也没有有意地闭住自己的嘴巴,但是,有一些事,我无话可说。库图库扎尔是本地人,当干部和入党都已经多年,但是,我越来越不了解他了,而且,我还得时时警惕,不要落入他的口袋。譬如昨天晚上支部会上大家谈到包廷贵的问题,他却问起我来。包廷贵的事是他一手安排的,虽然在我们队领口粮,但他从一来就是在大队,在库图库扎尔身边。但我又能说什么呢?和他辩论吗?鸡毛蒜皮,不得要领。所以,我确实想回避,在我没弄清楚他的真面目以前,我离他越远越好。这就是我去年不肯当队长的原因。我知道我这样做不符合党对一个党员的要求。但是,我怎么办呢?”
赛里木静静地听着热依穆的话,他还没有完全理解热依穆的心情,没有完全掌握热依穆的性格。但是,他谈到的有关库图库扎尔的情况,联系起赛里木自己的印象,却使人大吃一惊。赛里木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同时,赛里木从热依穆的洁净的庭院里,从他叙述的童年生活的一瞥里,他隐约看到了热依穆的性格的一个方面。童年的“美好的日子”的幻灭使热依穆从小就充满了对地主阶级的深仇大恨,但是,这个“美好的日子”曾经存在(哪怕是短暂的,而且当时的情况也未必像事后回忆起来那样美好和富有田园诗的情趣),却也使热依穆有回避矛盾、洁身自好的一些倾向,所以,赛里木说:
“自己单独过好日子是办不到的。过去办不到,现在办不到,将来也办不到,不联合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不斗倒阶级敌人,就没有好日子。回避矛盾,您就永远不可能弄清矛盾的各个方面,也就永远解决不了矛盾。您应该少想一点自己,大胆地投身到现实斗争中去,不斗争,那算什么共产党员呢?”
“茶好了,请进屋!”再娜甫走过来,笑容可掬地说。


第二十五章
库图库扎尔转守为攻 雨中情
痛惜乌尔汗失去了的青春
要说也快,赛里木来到不久,就发现库图库扎尔迅速地、自然而然地成了众矢之的。在四队庄子上,乌甫尔队长个别向赛里木谈起了一个重大的问题:那就是,在一九六二年的动乱的时刻,库图库扎尔曾向乌甫尔说公社怀疑他的国籍,怀疑他要走“那边”,这曾使乌甫尔大闹情绪以致躺倒不干,只是后来由于里希提同志的教育他才不再听信这些流言,站出来坚持了工作。乌甫尔是个直率的人,在一九六二年的事件过去以后,他终于去公社找塔列甫同志谈了自己心里的疙瘩。塔列甫瞠目结舌,莫名其妙,难道有谁说过哪怕是一个字的怀疑乌甫尔的话吗?……他越想越觉得奇怪。为什么身为支部书记的库图库扎尔说话那么没有原则,而且客观上完全配合了木拉托夫送来的假岳父肖盖特的来信,起着挑拨离间、把水搅浑的作用呢!
在那天的支部扩大会议以后,伊明江也找了赛里木。这个眉清目秀、穿着齐整、略嫌瘦弱的小伙子、青年团员,带着几分羞怯对赛里木说,他的伯母帕夏汗曾经拿来了包廷贵的信让他给翻成维语,信上叙述,包廷贵在乌鲁木齐用走后门的手段购买汽车的尝试已告失败,而包廷贵的那个“朋友”——某工厂的管理员,已在城市“五反”运动中被揪了出来。因此,伊明江说:“那天的支部扩大会上,伯父不肯说这些实情,他是故意在装糊涂……这封信恐怕别人是不知道的,该不该反映给您呢。这使我思想斗争了好久……但是千万不要让我的父亲知道……”
“谢谢!”赛里木拍着小伙子的肩膀,“请放心,对您的伯父,我们当然是抱同志式的帮助态度。但是,不应该说假话。说假话,对他,对工作都没有好处……”
阿卜都热合曼与艾拜杜拉把他们在七队查账的情况汇报给赛里木。简单地说,穆萨的态度看来很好,凡是账面上的问题,他大包大揽,一概承担,决不推脱。他承认自己给自己多加了补助工分,承认大量预支了现金,承认拿了一些公物——例如马厩的马灯——私用。而且,他表示准备陆续退赔并立即开始,他已经把大三针手表撸了下来要交给查账组,查账组由于未经请示,没有收下。对于穆萨的这种态度,多数人认为是真诚的,“穆萨本来就是这么个二杆子犹言“二百五”。,”他们说,“穆萨的老婆是个好人,马玉琴整天逼着穆萨退赔债务。”另一些和穆萨一家比较熟悉的人补充说。但是,他们查账小组也有一些怀疑,从穆萨的慷慨承当中感到有一种把事情包下来、包起来以防再追究下去的意向。例如穆萨给玛丽汗批了四十块钱“治病”,会计明明记得当时穆萨说是根据库图库扎尔书记的命令,但是穆萨现时却坚称完全是他个人的意思,与大队无关。再如此次包廷贵去乌鲁木齐前从七队拿走了许多食用清油和土产,连这样明显的是由库图库扎尔安排的事情穆萨也竟然说成又完全是他个人的意思,目的是——这种解释就更可笑——汽车来了以后七队用起来方便一些。“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阿卜都热合曼与艾拜杜拉说,“穆萨的问题与大队支部书记有什么关系?为什么穆萨要一人承当?为什么库图库扎尔同志不主动承担责任?”
还有许多其他的反映。包括库尔班的问题,也被提出来了,支部会上伊力哈穆介绍了惹扎特的来信和那天晚上的啤渥烤肉宴。伊力哈穆的态度是这样认真,感情是这样激动,使一贯在任何场合都能谈笑风生、周旋自如的库图库扎尔脸一阵红,一阵白,他的舌头失去了他曾经称是润滑油的语言,变得干涩了。
库图库扎尔似乎已经陷入了重围之中。是这样的吗?
库图库扎尔究竟是什么问题呢?思想认识的问题吗?工作作风的问题吗?自发势力的影响吗?还是……
对,应该找他本人谈一谈,然后,把这些情况汇总起来,带到公社去,和公社有关领导同志一起,必要时召集党委会研究一下。
就在赛里木这样掂量着的时候,库图库扎尔自己找上来了。
这次库图库扎尔的到来与平常的任何一次都不同,没有挂在脸上的经久不泯的微笑,没有风趣的妙语警句,没有亲切的问寒问暖,也没有那种讨好的甚至是谄媚的侧头躬腰的谈话姿势。库图库扎尔十分严肃,也可以说是怒气冲冲。他开门见山地说:
“我想了很久,我必须对党的事业负责。正是党关于阶级斗争的理论武装了我的头脑,使我看清了过去没有看清的现象和问题。”库图库扎尔响亮地咳嗽了一下,瞥了一下赛里木的注意的神情,他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
“更远了不用说了”,他继续说,“只从伊力哈穆去年从乌鲁木齐回来说起。伊力哈穆到底是什么人呢?他到底要干什么呢?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深思。俗话说,和善走在一起会变成善,和恶走在一起会变成恶,考察一个人,首先要考察他经常和什么人在一起。具有象征意义和发人深省的是,我们的这位伊力哈穆恰恰是陪着叛国犯、贪污犯、盗窃犯伊萨木冬的妻子——呵,我还忘了,伊萨木冬还是吸毒犯——伊力哈穆是陪着伊萨木冬的妻子、本人也外逃未遂的乌尔汗一起回到家园的。那么,请问,身为共产党员并且后来担任了支部委员的伊力哈穆同志,与这个两个脑袋的坏女人在一起,对她做了什么斗争呢?不,完全没有斗争。不但没有斗争,而且千方百计地予以袒护,脉脉含情,关怀备至。”
“等一等,”赛里木问道,“您认为乌尔汗是一个怎样的人?”
“我已经说过了,她是长着两个脑袋的坏人。”
“那您为什么前不久还在她家里做客吃烤肉呢?”
“这个情况我以后再向您说明,那天完全是穆萨搞的……但我的关于伊力哈穆的重要的话还没有说完。其次,我们谈一下廖尼卡……”库图库扎尔事先已经绞尽脑汁想了一些为自己堵漏洞的说法,像在乌尔汗家吃烤肉的问题,他已经准备好了对策,所以赛里木的问题虽然使他略有不快,但并没有中断他的气势汹汹、滔滔不绝的雄辩。他说到廖尼卡和伊力哈穆与廖尼卡一家的暧昧的友情,他说到泰外库,以及伊力哈穆对泰外库的纵容。他断言,干脆说,伊力哈穆是死猪闹事的黑后台。他论证说:“没有伊力哈穆撑腰打气,泰外库就不会那样猖狂,泰外库不那样强硬,死猪的事情也就早了结了,根本就冲突不起来,没有泰外库和包廷贵的冲突,也就没有那种危险的反汉情绪和闹事的行动。而这种危险的、反动的、反革命的、分裂祖国统一和适应了现代修正主义的需要的反汉思潮的根子,就是伊力哈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