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怎么敢!库图库扎尔呆住了。他看到了耳环与宝石的力量。他懂得这种人间最强大的力量。他想起了自幼听到过的那个金钱足以令人疯狂的故事:一个驯良的理发师竟然企图用剃刀杀害正在理发的国王。后经智者提醒,在新理发室的地下挖掘出了大量黄金,原来是踩在脚下的黄金使得一贯驯顺的理发师突然发狂。后理发师被赦免了。
“蠢货!你会毁了我的!” 库图库扎尔颓然骂道。
“算了吧,把您的这些话收起来吧!”帕夏汗反唇相讥,“难道我们是头一次收下地主的礼物吗?……一个已经生了三个没有父亲的孩子的女人,还要充当真正的处女吗?”
……第三天,帕夏汗告诉库图库扎尔说,玛丽汗要求搬到庄子去住,她不愿意生活在众人的眼皮底下。库图库扎尔皱了皱眉。后来,他批准了地主婆的“乔迁”。
从此,由于马木提的毙命而掐断了的那根无形的线,又把库图库扎尔与玛丽汗连结了起来。
随着人民政权的巩固、革命事业的发展与库图库扎尔的职务的升迁,这条无形的线越来越成为他的讨厌的负担。每当进行什么政治运动或者组织党员整顿思想、学习的时候,他就如坐针毡。
一九六一年底,来了个麦素木科长,过去在县里开会的时候,库图库扎尔就知道有这样一个科长,但是彼此没有打过交道。按照他对付上司的经验,他对“科长”殷勤而又谨慎,严肃而又亲热;说话留有余地,表态尽量含糊,但是,麦素木丝毫也不掩饰他的倾向性,不掩饰他对里希提的敌意和对库图库扎尔的亲近。在党支部改造,库图库扎尔取代了里希提的位置担任了第一把手的当天晚上,麦素木到库图库扎尔家里吃饭。库图库扎尔虽然已是心花怒放,但还是竭力控制自己不要显露出轻狂。他只是正常地命令老婆做了拉面条,炒的拌面的菜卤里多放了少许肉。但是,麦素木在吃了一碗面以后主动问道:
“有酒吗?”
库图库扎尔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县里的科长主动向他讨要酒喝,这是亲昵的表示吗?是一种荣幸吗?是一种试探吗?是试验他是否一个酒肉之徒吗?也许,他更应该在科长面前为自己树立一个严谨、俭朴、刻苦、滴酒不沾的印象吧?他咕哝着说:“不,没有了。”这里,库图库扎尔有他自己的规则;当分辨不清说谎话还是说真话对他更有利的时候,他宁可说谎话。
“找一瓶子来!”麦素木显得兴致极佳。
麦素木用一种鼓励的眼光看着库图库扎尔,库图库扎尔不再怀疑科长要酒的诚意了。他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像一个健忘的神经衰弱者:
“也许,或者,不然的话……酒有呢?”他笑了,叫道,“婆娘!再炒个菜!”
麦素木喝了两杯以后,扁平的黄脸上泛着不均匀的桃红色,两只聚在一堆、略略向外凸出的眼珠上也好像蒙上了一层泪水,向下钩着的鼻尖上挂着密麻麻的小汗珠。他说:
“嗨,老弟!嗨,书记!我喜欢您,您是个有头脑的人。像您这样的人,在我们的喀什噶尔人当中,特别是在乡下,真是太少、太少了。”科长无限慨叹地继续说,“现在,我要问您个问题。您想过没有,我们的民族的命运是怎样的?我们的昨天、今天是怎样的?明天又将是怎样的?后天呢?”
“我们……”库图库扎尔集中着自己的精明以克服酒精带来的些许晕眩,努力做出“正确”的回答,“我们过去受着封建剥削和民族压迫。我们今天建设着社会主义,明天社会主义更加光辉灿烂……”
“算了吧,”麦素木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们没有问您这些。这些,我们懂得。我问的是,譬如,您对于目前中国和苏联的关系有些什么看法?”
“我……”
“这只鸟在您家已经多久了?”麦素木又问。
“前几天才捉了来。”麦素木回答。(当然,马木提送的那只八哥早就死掉了。)
“很好。”麦素木点点头,向库图库扎尔友善地一笑。他靠窗站着,被放在低处的煤油灯照出了一个巨大的黑影。他说:
“不要顾虑。说实话!我了解您我了解您的——一切!您不说吗?让我慢慢讲给您。我们的民族是一个落后的、愚昧的、没有出息的民族,尤其,它是一个分裂的民族,个个目光短浅、心胸狭隘、妒嫉邻居、损人害己。您大概听到过那个关于捣杆子新疆人称背后破坏为“捣杆子”。的故事吧?什么?您没有听过?好吧,以后等时机到来的时候我讲给您听。我们生活的这个新疆,又是个多事的地方。这里不说,就说近几十年吧,有哪一个政权能稳稳当当地控制新疆达五年以上呢?没有的。杨增新、金树仁、盛世才,您都知道吧?……泛土耳其主义者在墨玉的叛乱,马仲英、马虎山、张培元、铁木耳的混战,您知道吗?您至少应该知道回族暴动……还有外国!俄罗斯人的势力,英美的势力,德、日的间谍……您知道吧,那个由霍加·尼牙孜担任总统的东土耳其斯坦伊斯兰共和国就出自伦敦的小摇床;还有日本在阿勒泰的红十字会,还有美国领事送给乌斯曼巴图的手枪……更不要说俄国了!还有德国,还有叶城的印度人呢。我们的新疆,是列强的赌场,是使世界各强国垂涎三尺的肥肉……您知道蒋介石的老婆宋美龄是怎样引诱小罗斯福的吗?她邀请罗斯福大总统的儿子战后到新疆来,注意,不是到上海,也不是到杭州,而是到你我所在的新疆!”麦素木东拉西扯,乱七八糟地说着,遇到记不清的地方也信口开河地一通拉扯,直令库图库扎尔听得津津有味,十分入神。
麦素木走近了库图库扎尔,他弯下腰来,阴影布满了整个房顶,他说:
“后来呢,世道变化了,国民党垮了,霍加、苏丹、将军、督办都被伊犁河水冲了个无影无踪,去到了那个永不返回的地方。德、日呢?败了,英美的势力,也被扫出了新疆。但是,这里仍然有两股最强大的力量:北京的中央政权和我们的邻邦苏联……历史就是这样,强者称王,次一等者称臣,老百姓缴租纳粮。更强者出现以后,就要争夺厮杀,血流得可以推转多少台水磨!然后,更强者吃掉了原来的王,他再称王称帝。若干年后,更更强者又出现了,又是一个扼着另一个的喉管……如此循环往复以至于无穷,永远不会有什么正义、真理、幸福。永远也不会有安宁和太平。可能您要说,解放已经十多年了,共产党的天下不是坐得很稳吗?我们来研究一下,这个稳定的基础是什么。二十世纪以来,不管是哪一个人,想在新疆站住脚,就必须和俄国搞好关系。盛世才是如此,国民政府的张治中将军也不例外。解放以来,我说的那两个大力量是合作的。‘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中苏人民团结紧。打败了美国兵啊……’您没有忘记这个歌儿吧?但是,突然,最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这最后留存的两只强大的力量分裂了!”麦素木喊了起来,啪地一声敲响了桌子,库图库扎尔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激动吓得变了颜色。
麦素木垂下了头,慢慢坐了下来,用低低的声音说:
“一九五七年,有一群葫芦脑袋叫喊什么维吾尔族的独立,我也跟着他们几乎喊破了嗓子……真傻!简直是政治上的白痴!是政治上的自杀!但是,我们要多长一点心眼,要看清楚谁更有力量,要灵活,要有远见……独立!我们这一群喀什噶尔人能够独立到哪里去?独立了又能办成什么事?阿古柏的暴政超过了清朝官僚,霍加尼牙孜的不得人心尤胜于云南来的杨增新杨鼎臣、甘肃来的金树仁金德庵、还有辽宁人盛世才盛晋庸!我们需要的不是独立,而是应付事变、借助于强者为自身谋利的艺术这才是真正的喀什噶尔主义……啊,我……我说到哪里去了呢?莫非我喝醉了酒!我说了些什么呢?库图库扎尔书记同志!”
库图库扎尔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脑袋一阵昏晕,一阵清明。他好像亲耳听到了来自天庭的谕示……最后麦素木称呼的这一声“书记同志”,使他从醍醐灌顶的兴奋中回到了现实,他要让科长知道和尊敬他的“头脑”。他冷冷地说:
“您没有说什么,您什么也没有说。”然后,他放低了声音,“谢谢您的开导,科长哥!”
“科长哥”的这次谈话大大打开了库图库扎尔的眼界,使库图库扎尔这个“有头脑的人”的头脑发生了第二次大飞跃。如果说,“乡约哥”的谈话使他的精巧从生意上发展到了政治上;那么,“科长哥”又使他从国内看到了国际,从眼前看到了历史和未来;看到了把他的精巧运用到国际斗争上的必要性和广阔前景。
麦素木的这次谈话却也埋伏下了新的不安的种子,真是忧患与智慧是孪生兄弟。他磨利了他的神经末梢,窥测着、谛听着、嗅着……但是他怎么办呢?要不要伺机辞去这个书记的职衔呢?难办……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事情就从“科长哥”开始,当麦素木回县上以后,他又两次给科长哥送去了清油、活羊、西红柿干和干辣椒……还有玛丽汗呢,可不能忘了她,这个老太婆说不定什么时候能成为他的救命恩人呢,二月份听说玛丽汗得了肝炎的时候,他下令穆萨一次从队上借给她三十块钱去诊治。
果然,果然出了事情,当六二年春天谣言四起,木拉托夫到来,公路上出现了一些正在到“那边”去的男男女女的时候,他是且惧且喜。“北京的中央政权”果真已经控制不住新疆了!且喜他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且喜他已有了麦素木这样的恩师,又有了他所累次施恩的乡约哥的遗孀……但是,他毕竟是党员、是书记同志……万一在混乱中他来不及说明真相就被“那边”的人杀死呢?或者有朝一日“那边”丢来了原子弹呢?原子弹可不管你有没有头脑!
那天深夜,一个身材细长、脸皮粉红、耳轮向前挡着风的客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的家里。“麦素木科长是我的最亲近的朋友,他曾经向我介绍过您,我知道,您是一个有头脑的人(这个苏侨协会的特派员又是从夸赞库图库扎尔的头脑开始,使库图库扎尔打了一个冷战),他说过,有什么事情可以指望您的协助。”
“是不是需要我多拉一些人走呢?” 库图库扎尔问,他抓住木拉托夫,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稻草,“给我一张苏侨证吧,特派员哥!只要我取得了苏联的国籍,我将公开进行宣传,这个大队,我要拉走三分之一……”
“您完全误会了,”木拉托夫不以为然地摇摇头,用一种洋腔洋调的半生不熟的维吾尔语说,“请问,我们为什么要让人走?为什么?”
“为的是打击这边的政权。动摇这边的民心。增加那边的力量……”
“不,不仅是这些,”木拉托夫改用俄语说,“您再想一想……”
“还有什么呢?” 库图库扎尔回答不上了,“我不知道……,”最后这个不知道库图库扎尔也是用俄语说的,这是他从马尔科夫那里学会的唯一一句俄语,总算用上了。
“走的目的是为了回来。”
“为什么回来?”库图库扎尔的心兀地一动。
“是的,多则三五年,少则一两年,我们还会回来的。我想塔什干也好阿拉木图也好,那边总要训练他一两个维吾尔师……没有我们的抬轿,中国共产党将不能维持在新疆的政权,尤其是伊犁!等我们回来的时候,这里将是另一番景色了。”
“那样……我更要走!我再也不为他们效力了,我本来就不是他们的人,他们也并不信任我。如果您需要……” 库图库扎尔本来想说出玛丽汗的名字,但是,话到唇边,他压了回去。
“少安毋躁!”木拉托夫用手指指着库图库扎尔的脸孔教训说,“我们并不希望您走,不,您不能走,”木拉托夫干脆用命令的口气,“您是这个大队的头面人物,第一把手,您应该紧紧地、紧紧地把大队掌握在您的手里。”木拉托夫做了一个握手成拳的动作,然后用拳头挥舞着说:“等我们回来的时候,您将是我们的先驱,这个大队叫什么名字?爱国?哈哈哈,爱国好得很,问题是爱哪个国……现在,我们需要的是粮食。在伊宁市,苏侨协会有几个活动点,每天都要接待‘回国的人’……”
……
一年过去了,太阳每天从东方升起。伊犁河水滔滔不断。白杨树落尽了旧叶子,又长出新的、更加茂密的新枝条。燕子飞去了,又飞回,广播喇叭里播送着《东方红》、《社会主义好》。商店里用的是中国人民银行发行的钱币。人们生孩子、办割礼……又是到处歌声的夏天。
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没有苏联领事,没有苏侨协会,没有木拉托夫,没有伊萨木冬,没有一九六二年五月的事件。
三五年甚或是一两年就回来?肯定已经成了空炮。世界上哪个人不吹牛呢?吹着牛还办不成事,不吹牛还怎么办事?不,他们在短期间是不会回来的。维吾尔师的说法也完全是做梦。别了,木拉托夫!然而,他们毕竟是一支极可敬畏的力量。我库图库扎尔为他们出了力,他们将记住我。同时,任何人也抓不住,永远也抓不住我的把柄,我的羽毛比鸭子还要光润……
现在上边大讲什么六二年反颠覆的胜利,什么要进行清理,这回又说农村里要搞四清,这回说农村里要搞“四清”,这……也是空炮!清什么?谁能把我清理清楚?不管多大的干部:科长处长也罢,所长局长也罢,谁能把农村的事情分辨明晰?农村,仍然是我们这些有头脑的农民的农村。历代的政权,出了衙门大院还能办成什么事情?有些公文、政令,出了乌鲁木齐就变成了卷烟纸。共产党确实厉害,它的管理不仅能达到自治州,而且,能达到县,一直管到公社,但是大队以下呢?他们不可能纤发俱见。
所以,谁的空炮我也不听,谁的吹牛我也不信。除了我自己的利益,我再没有别的胡大,谁对我有利,谁就是我的胡大。所以,我无需乎为“四清”运动的消息而不安?
但是,为什么鸟死了呢?
库图库扎尔自己安慰自己,心里却总觉得膈应得慌。
夜里,他做了一串怪梦,他梦见马木提乡约变成了一只大鸟把他扑倒在地上。他梦见木拉托夫驾着隆隆的坦克。他梦见伊萨木冬抓住他的衣领左右开弓打他的嘴巴,他跑呀,跑呀,想逃开,结果绊倒在地上,地上横着一个死尸,原来是库尔班,脖子上流着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