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库图库扎尔受到了隆重的、系统的、成龙配套的招待:先是甜食、清茶和小得可爱的馕。甜食中包括喀什噶尔的无花果酱,库车的包仁杏干,库尔勒的香梨脯,吐鲁番的葡萄干,鄯善的哈密瓜干和伊犁的蜂蜜。然后是鸽子肉、烤肉串、油焖肉馅饼、酥油馕和奶皮子厚如棉絮的奶茶。第二道是正餐,抓饭盘子上放着薄皮羊肉包子,包子一碰就破,流出来的油汁渗透到亮晶晶、油汪汪的抓饭里。最后又是精致的小瓷碗里的清茶,配合着的则还有杏仁和核桃仁,自制的饼干。不仅食品是头一等的,就连餐具的精美,伺候的周到,以及洗手用的白铜壶和黄铜盆,擦手用的雪白的毛巾,烧水用的镂花大铜茶炊,摆干果的彩色玻璃托盘,直至乡约让客和仆人端盘子的每一个彬彬有礼的姿势,都是库图库扎尔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他几次问“乡约哥”有什么吩咐,需要自己做何种效劳,都没有得到回答。库图库扎尔惊疑、艳羡、赞赏、满足、头晕目眩。
在喝最后一道茶的时候,马木提叫了一声“请”!然后,他颤巍巍地说:
“亲爱的兄弟!”
“我的耳朵在您那儿!” 库图库扎尔立即侧首回答。
马木提说了下去:
“今天晚上,把您请到舍下,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和您叙叙心里的话。您有四样人间最宝贵的财富,使您比任何巴依、商人、乡约、伯克都更优越。第一,胡大给了您健康的躯体,您有公马一样的气力。第二,胡大给了您聪明的头脑,我再说一遍,我早就看出来了,您有头脑,您的头脑管用,您有海水一样多的智谋。第三,胡大给了您真正的男子汉的良心,您有即使在月夜打着灯笼也难找到的仁慈与善意。第四,也是我最羡慕的,那就是您的年龄,您正拥有着万两黄金也换不来的美妙青春。和您的这四方面的伟大的财富相比,我不过是个行将就木的乞丐……”
“请不要这样说,乡约哥,” 库图库扎尔努力运用他多年做买卖的应酬经验,尽力作出恰当和文雅的回答,“我不过是您的小孩子犹言“晚辈”。和奴仆。”
“不,请您不要这样说吧!我已经遵循着上苍指引的道路度过了我的大半生,该吃的,我吃了;该穿的,我穿了;该花的,我花销了;该见的,我见过了;该去的地方,我去了。如今,我再无他求,当天饷犹言“寿命”。终结时,我将到彼处去。这一切自有唯一的神——安拉做主,毋庸凡人挂虑,只是……”说到这里,马木提顿了一下,“我最近屡做噩梦,经过请教清真寺的大毛拉和查阅圆梦书籍,启迪我认识到我作为人子中的一员,也难免具有俗人通常会有的那些缺点和弱点。每当我想起自身在生命的途程中有过的那些失误、昏乱和罪过,那些开罪乡邻、触犯亲友的过错之时,我就愧悔莫名、五内俱焚、捶胸顿足、以泪洗面……”说到这里,从他的深陷的两只黄褐色的眼睛里,流下了两行泪水,并且咽气吞声,抽泣起来。
这个景象大大出乎库图库扎尔的预料,他一面连声“请不要烦恼悲伤,请不要悲伤烦恼”地请求着,一面紧张地动员起他那商人的精细头脑,分析着事件、形势和乡约的动机。
马木提呜咽了好一会儿,说:“在我的众多的不当和迷误之中,最使我不安、自责和愧咎无地的莫过于当初的一件事:亦即我的手下对您、我的生命般的亲兄弟的冒犯了。近日闲谈中我才获悉,他们竟敢背着我捣毁您的珍爱的鸟笼和鸟儿……我今日正式向您赔罪,恳祈您的宽大为怀的饶恕。老弟,您宽恕吗?”
“那早就是过往的事了,小事一段,何足挂齿,何足挂齿!” 库图库扎尔以他客人的身份,诚惶诚恐地回答。
今晚的奇遇,这豪华的房室、口腹的享受和马木提乡约的奇谈怪说本来已使库图库扎尔如醉如痴,他甚至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只是在谈到他的不幸的小鸟的时候,有一瞬间,他看穿了这个道貌岸然的乡约的虚伪和丑恶。谁不知道“乡约哥”的为人!这个阴森可怖的嗜血鬼!他手底下的人命案不下十余条,居然说什么一生中最大的过失是毁掉了一只小鸟!十足是谎言,阴谋,无耻!他想反问:“您的一生中也没有更大的过错了吗?”他甚至想喊道:“那么我的侄女爱弥拉克孜的手呢?泰外库勒的父亲呢?伊力哈穆的妈妈呢……”不过,这个念头一闪即逝。无论如何,马木提是在向他低声下气地讨饶,马木提几乎要扑倒在他的脚下,妙!这说明,他已经具备了某种自己还没有预料的、没有感觉到的优势。这使他感到满意,比刚才入肚的一系列美味都更加令人舒服。那么,究竟他的优势是什么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使这个威风凛凛、过去他不敢仰视的地主、财东、乡约、恶霸居然在他面前像孩童一样地哭泣呢?
“请您回答我,您宽恕了吗?”
库图库扎尔不敢造次。他小心地说:“请不要这样。应该请求宽恕的是在下我自己,是小可对待您府上的大管家粗鲁失礼。”
“不,不,”马木提把双手放在库图库扎尔的膝盖上,“我要千次地祈求您的原谅,您告诉我,您原谅了吗?”
“当然,当然……” 库图库扎尔只好回答。
“太好了!谢谢!向您施礼!”马木提的情绪立即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变化。他的胡须抖动,眼光闪烁,而在方才的哭泣中变得十分丑陋的脸上的纹络也舒展了开来,他大叫道:
“婆娘!”
盛装的玛丽汗应声而出。马木提命令道:
“拿来!”
玛丽汗退走,旋即又进来,双手捧出了一个福建出产的深色漆盘子,椭圆的漆盘上摆放着给库图库扎尔准备好的礼物:一叠绸布,四包方糖。旁边还有一个精巧崭新的鸟笼子,笼子里是一只映射着烛光的浓妆艳抹的红嘴绿毛的小八哥。
这又使库图库扎尔惊呆了。首先,库图库扎尔就知晓,马木提的老婆是不允许任何人看到的,任何一个男人如果在马木提的房院前停留了一分钟,尤其是,如果转目向内张望了那么一下,或者哪怕是在十米之外唱了一句情歌儿,马上就会被认为是有意调戏他的太多的妻室。泰外库勒的父亲就是因为过路时无心哼哼了一句歌而被捆绑在老榆树上的。而今天,却偏偏把玛丽汗叫到了他这个佃农的面前。其次,拿出这么一些东西,他要干什么?
马木提说:“亲爱的弟弟!向别人提出请求,这本身便是一种灾难,而如果这个请求被拒绝,便无异被处死。这个道理,您这个聪明的孩子是不会不晓得的。我现在向您请求的并非别个,我只求您收下我这菲薄的礼物。与其说是礼物,毋宁说是赔偿。小鸟是一个印度商人送给我的。它不会唱歌,它不如您的旧友——那个爱煞人的林间歌手;好吧,就用它那嘶哑的鸣声不断地向您表达我的痛苦和歉意吧!”
“曼哈塔——我错了,曼哈塔,曼哈塔……”马木提打了个指响,小八哥便“说”起认错的话来。
这是发音不太清晰不太准确的认错的话,它不像维吾尔人说维吾尔话,也不像汉、回、哈、俄任何一个民族的发音,什么都不像,这更使库图库扎尔感到震动、赞叹、服膺、惊心!
他相信这里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有一种不可违抗的意志,他扑地一下给乡约跪下了。
就这样,库图库扎尔有了他的第三只小鸟,通过它,和马木提建立了某种暧昧的联系。
虽然,自从这次做客以后马木提好久也没有找他,但是,库图库扎尔时时警惕地等待着下一步会发生的事情。他根据他的混迹江湖的阅历,深知任何请客吃饭都要为主人索取十倍的代价,而任何礼物,也无非是为了更大的盈利而投入的小小本钱。库图库扎尔曾经和他的老婆商量:“怪啊!乡约居然向我讨起好来了。谁不知道乡约是一只恶狼,他决不会白给咱们东西的。”
老婆翻翻眼:“怕什么!反正礼物本身并不吃人。我们要有主意,吃了他的照样可以戳他,拿了他的照样可以咬他!”
多么精彩的语言!谁说女人的智慧少?给她两个马队,她将像成吉思汗一样地征服世界……
库图库扎尔心安理得了。马木提俯首屈膝,说明现在他比自己弱。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了呢?库图库扎尔想起了近日的传言:“共产党快来了!”共产党是什么?他不知道,但是,即使是从歪曲和敌意的谣言中,他可以断定共产党的到来会引起一番天翻地覆的变化,小鸟、方糖(已经吃了半包)和绸子(还压在箱底)说明这个变化可能对他有利,好啊!有人说共产党不信宗教,坚持人是由猴子变的,还搞什么“流血斗争”,那又怕什么呢?只要对他有利,他库图库扎尔可以和魔鬼做朋友。
就在解放军到来的前夕,里希提回来了,带来了有关解放军进疆、在老满城现乌鲁木齐市沙依巴克区新疆农业大学一带。玛纳斯与三区革命政府的民族军胜利会师,现正继续向西挺进的各种最新消息。穷汉们围绕着里希提,怀着改变世道的巨大希望一遍又一遍地听着他讲述新闻。夜晚,他们摸着黑说话——里希提的房子里既没有灯也没有火,然而,希望的光辉照亮了他们的眼和心。这些人当中,也有库图库扎尔。“马木提最近有什么活动?咱们的家乡怎么样了?”里希提也提出了问题问大家,人们七嘴八舌地回答着,库图库扎尔却默默无言。
这天晚上,马木提打发人来找库图库扎尔,库图库扎尔去了,本来,他计划对乡约虚与委蛇。“在共产党到来的前夕想收买我?没有那么容易。”“我不是为了一块天罡即银元。往泥坑里跳的傻瓜。”他心里说。他甚至鼓起勇气想要正告“乡约哥”:“上次您不是说只是‘赔偿’吗?那好,我们的账销了,请不要再纠缠我。”但是,马木提家的豪华的陈设,可口的饮食,加上乡约的威仪对他起了一种催眠作用,他一五一十地把里希提的归来,众人的反映报告给了“乡约哥”。
从马木提家里走出来,库图库扎尔四下张望,恍惚看到有个人影一闪,这使他心惊肉跳,他当机立断,立即找到了里希提。“马木提乡约企图拉拢我,刚才把我找了去问东问西,艾来白来。看样子,他对解放军的到来十分恐慌……”他“如实”地把马木提的活动汇报给了里希提,只是略去了他自己给马木提报信的情况,当然,也没有提及上一次招待和赠礼。“狗乡约的末日快到了。我们要一条心,和他斗争到底!”里希提握住库图库扎尔的手。
“月亮有十五天圆,也有十五天缺。”“胡大给了他的子民一个整馕,那么,任何人也不可能把它变成半块。”马木提引用着这些谚语。当库图库扎尔再次被叫到乡约家里,报告了一些新情况以后,马木提握住了库图库扎尔的手。之后,马木提又送来了贵重的礼物。
库图库扎尔觉得自己像一个自己与自己下棋的人,一会儿拨动一下红子,一会儿拨动一下黑子。这对于他是一个危险的,却又是大大有利可图的游戏,他为自己的才智和手段而感到骄矜。他的获自经商生涯的投机取巧,左右逢源的本领,竟得到这样高级的发挥,连他自己也不能不惊叹。
但是,等到一九五○年,减租反霸工作队一进村,燃起了对马木提恶霸的斗争烈火的时候,他害怕了。一方面,他警告马木提,再不要和他“联系”,并且威胁说,如果再来找他,他将连同以前的一些事情一并揭发出来,对马木提斗争到底。相反,如果马木提“自觉”一点,他自会在胡大允准的范围内帮助马木提一家。另一方面,他积极地参与了对马木提的斗争。他废寝忘食地参加会议,发言。他当时差不多是全村懂汉话最多的人,工作队长讲话他有时给翻译。由于他善于辞言,虽然每次真正听懂的不过三分之一,翻出来的却有三分之三,甚或三分之四,他成了公认的积极分子之一。
有一次,工作队的干部找他谈话——在他申请入党以后。干部问:“有人反映你和马木提拉拉扯扯。”他的脑门子上沁出冷汗,“是的,情况正是这样。”他表面上镇静自若地说,“我就是为了探听他的虚实才与他敷衍着的,你们汉族的谚语: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他有什么情况,我全部报告给了里希提哥,您可以调查。”之后,他没有受到进一步追究。再之后,他入了党。
他最终是无法帮助“乡约哥”了,“乡约哥”也不可能再来请求他的帮助。医生能够治病,却不能治死。马木提的罪恶太多了,他患的是多种死症。即使库图库扎尔能帮助他减轻五条大罪,剩下的八条罪状也照样宣告了他的必然灭亡。觉醒了的人民愤怒地向他扑去,恨不得把这个残暴的恶霸地主撕成碎片。人民政府接受了人民群众的要求镇压了马木提,也去掉了库图库扎尔的一块心病。在枪毙马木提的那天晚上,他和全村其他受迫害的贫雇农一样感到由衷的快乐,他把仅有的一个羊羔宰掉了,款待了工作干部和左邻右舍。
然后,他当了村长。在他面前摆着的是另一条比卖冰水辉煌得多的谋利的道路,他决心为共产党卖点力气,好好干一番事业。
工作队刚走了不久,一天他在乡政府办完了公事回家,看见老婆帕夏汗正对着新买的镜子试耳环。那镶着明光晃眼的红宝石的金耳环,使库图库扎尔一惊:
“这是哪儿来的?”
“成熟的桑葚,但会落到有缘分的人的口里。”
“谁的桑葚?说,这是怎么回事?”
帕夏汗的喜乐溢于言表,她使了一个诡秘的眼色,拉紧房门,低声说:
“玛丽汗送的。她刚才给咱们送来了一小袋喂鸟的小米。她走后我才发现,口袋底下放着这个……”
“岂有此理!”库图库扎尔发怒道,“现在怎么还要地主的东西?如果让人知道了,我就完了!快把它给我,我扔还给这个该死的地主。”说着,他就去抓老婆的耳朵。
“不要这样,”帕夏汗的眼睛充了血,她伸手推开了库图库扎尔的手,“我不给!不给!不给!这是女人送给女人的,女人用的东西。和你结婚五年了,你给我买过一副耳环吗?该死的,还要从我耳朵上往下撸呢!”
“这是犯罪!” 库图库扎尔急得拧起自己的脸。
“如果这是罪,你把我抓到乡政府去吧!”帕夏汗寸步不让。
一贯和丈夫情投意合,听从丈夫的指挥并时或充当丈夫的谋士的帕夏汗表现出惊人的强硬。她脸色铁青、肌肉僵硬、两眼放着凶光、鼻翼翕动着,是一副与耳环共存亡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