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诱惑与端倪 库图库扎尔与他的四只飞鸟的故事
有关“四清”运动的文件的传达完全出乎库图库扎尔的预料。在公社开了两天会,他仍然不大相信。难道真的又要搞什么运动了?不,不可能,搞不起来。三年自然灾害刚刚度过,六二年的风浪刚刚平息,他估计,人们惊魂未定,怎么会又搞什么运动?所谓“四清”,说不定只是说一说,讲一讲,告诫一下。他认为,真正要开展一个大的政治运动,至少还得五年。他想着,估量着,心里总好像多了一点事情。
谁知道,今天县委书记就来了,而且要在他这个大队呆一段时间。
不过县委书记只有一个人。而且根据他的初步接触所获得的印象,虽然赛里木对套牛车相当精细,然而这个人却更像一个碌碌之辈。包括晚上他向县委书记汇报大队的全面情况的时候,赛里木并没有讲很多的话,没有严厉的教训,没有精辟的指示,甚至也没有宣布什么计划、步骤和要求。而根据他的理解,寡言的实质只能是藏拙,否则,哪一个领导人在下级面前能不设法表现自己比下级更聪明、更老练、更正确和更有水平,至少是更能滔滔不绝呢?
也许,他啥也搞不成,来上一段就走掉的吧?
这天傍晚,库图库扎尔拖着疲乏的步子从庄子走回家里的时候(虽说只有多半天吧,库图库扎尔这回倒是实实在在地卖力气劳动了一番),他怀着的就是这种侥幸的自信和微微有些别扭的心绪。
回到家,老婆帕夏汗递给他一封信,说:
“包廷贵的。”
“怎么拆开了?” 库图库扎尔扬起眉毛。
“都是汉字,谁看得懂?恰好中午在供销社门口看到了伊明江,我把他叫来,让他给翻译了一下。”
“你,你怎么敢让伊明江去看!白痴!”
“……所谓白痴是你自己,不让伊明江看,难道让赵书记或者杨技术员给翻吗?”
“你……犟嘴的!” 库图库扎尔一面轻轻骂着,一边打开信。果然全是汉字,他看不懂。“嗯,伊明江是怎样说的,矮腰皮鞋写了些什么?”与旁人称包廷贵“高腰皮鞋”相反,库图库扎尔故意称之为矮腰皮鞋。
“瞧哇,你还是得问我!”帕夏汗得意地摆动着下巴,“帮了你的忙你倒埋怨开了!唉,你!听伊明江说,包廷贵的话是这样的,他本来已经和乌鲁木齐那边讲好了,忽然,工厂里搞起了运动,叫做在五个方面反对指一九六三年开展的城市“五反”——反对贪污盗窃、反对投机倒把、反对铺张浪费、反对分散主义、反对官僚主义。,反对什么贪污啦、浪费啦,投机倒把啦,也不知道还反对什么……反正共产党要反对的东西可真不少。工厂搞运动了,事情办不成了,他问你该怎么办。噢,还说什么地毯买好了。”
“什么叫地毯?丝毯!”
“丝毯还是地毯,我哪里知道?”
“很糟糕,婆娘,你干了一件大蠢事,这信不该让伊明江给看……”
“不让伊明江让谁?你说!你说!”
“你可以等我回来,我会找到郝玉兰看了用汉话告诉我。慢慢说,我也能听懂嘛……”
“呵。”帕夏汗愧悔地抽了一口气,喉咙里发出一个类似打嗝的响声。无怪乎俗话说:女人的头发长、见识短……
库图库扎尔沉默下来,皱着眉头。城市也在搞运动?一反对就是五样!坐了一会儿,他的视线与窗台上的空鸟笼子一碰,连忙问道:
“咱们的鸟呢?”
“死了。”
“死了?什么时候死的?为什么死的?” 库图库扎尔的脸色变了。
“我哪里知道?我又不是掌管生死的胡大。”
“我问你什么时候死的?” 库图库扎尔的声音颤抖了。
“谁知道?死就是死了。下午我看到的时候,已经是死鸟了。我把它埋葬了。”
“什么?埋葬了?你怎么敢不问我一声!”
“问你个什么劲?你能叫它起死回生?”
“混蛋!”库图库扎尔大骂着,抄起一只靴子向帕夏汗打去。帕夏汗一躲,靴子打到锅台的碗上,哗啦,一只碗滚到了地上,当,摔裂了。
库图库扎尔的脸色十分可怕。帕夏汉惊奇地看着他。
库图库扎尔一般说来是并不迷信的。无神论,这是解放以后新的意识形态中唯一对他发生了作用的东西。但是,他摆脱不了这种荒谬的念头。笼中小鸟的死亡,恰恰是死在今天!这给他的心头笼罩了一层阴影。凶兆头……
回顾他的一生,几乎几个关键时刻他的命运的转折都与“鸟”有关系。难道这是偶然的吗?
鸟儿,这是他的生活中一个起着神秘的作用的因子。
库图库扎尔的父亲是村镇上的白铁匠,名叫坎加洪。顾名思义,坎加洪应该是他的父亲——库图库扎尔的爷爷的最小的儿子。坎其,是最小一个的意思。但是有一个说法,说坎加(其阿)洪不是爷爷的亲生儿子,而是爷爷与奶奶从诺海果尔特捡回来的一个男孩。从坎加洪的长相上,人们很容易怀疑他是俄商的私生子。坎加洪的外貌是不错的,在他继承了父亲的白铁业以后,出乎意料,他拒绝了许多好心给他说媒的人,娶了一个丑陋的秃子、富农的女儿为妻,先后生下了阿西穆与库图库扎尔。据说,坎加洪娶妻不但没有花一分钱,而且赚得了可观的嫁妆。结婚以后,坎加洪不再用木榔头从早到晚地敲打镔铁皮了,他扩大了他的作坊并且雇了两个伙计……但是,好景不长,一次火灾重新使他一贫如洗。终于,他至死没有离开修造水桶、洗衣盆、火炉和烟囱的祖传行业。
坎加洪性格的两个方面,分别被他的两个儿子继承下来:在库图库扎尔身上是善于交际、取巧骗人、贪婪,在阿西穆身上是劳碌终日、一毛不拔、多疑善怕。据坎加洪的妻子、库图库扎尔与阿西穆的妈妈,那个没有头发的女人说,库图库扎尔一生下就显得比他的哥哥聪明,连哭的声音也更响亮和富于变化。他比阿西穆受到远远多得多的父亲的疼爱,即使他做了什么错事,打碎了爸爸心爱的小茶碗或者弄脏了妈妈新挑补的花边窗帘,责罚却仍然落在哥哥的头上,说是哥哥没有尽到兄长的责任,要不就是哥哥挑动了他去做有危险的事情。在他八岁那年,他就在父亲的小作坊里跑来跑去,递递工具,扫扫边角料,成了坎加洪疼爱的一个小助手了。
一天,坎加洪外出了。外出以前交代给库图库扎尔,如果俄罗斯人马尔科夫来了,就把那焊好了漏洞的两只水桶交给他,手工费他已经付过了。过了一会儿,蓄着黑胡子的马尔科夫果然来取水桶了。他的肩上停着一只羽毛翠绿,胸脯上有一撮明亮的白绒毛的小鸟。这个鸟非常怪,既没有用链子拴住,也没有绑住翅膀,却乖乖地停在马尔科夫的肩上。库图库扎尔只顾看鸟了,张着嘴发呆。马尔科夫催了几次,库图库扎尔也没有把桶拿给他。
俄罗斯人看出了孩子的兴趣,他自己拿过了水桶,倒放在地上,坐在桶底上。他伸出了左手,轻轻吹了一个口哨,小鸟飞到了他摊开的手掌上,吱吱地叫着,跳着。马尔科夫问:“好不好?”
孩子没有回答。俄罗斯人一笑,又问:
“把这只鸟给你玩,你要不要?”
“要!要!” 库图库扎尔连忙回答。
“一张油布贴当年新疆使用过的一种印在油布上的钱币。!”俄罗斯人脸上的笑容遁去了。
库图库扎尔的脸上显出了懊丧的表情。
“这个是我费了老大工夫训练的。把手伸出来!”
孩子伸出了自己的小手。马尔科夫把鸟放在了小手上。鸟爪子轻轻地搔着孩子的手心。然后,马尔科夫把手一挥,鸟飞回到自己的肩膀上。
俄罗斯人回转身走出了小小的白铁作坊。后来,每当库图库扎尔回忆起来,只能认为是胡大的安排,命运的圈套了。在极端羡慕和想办法获为己有的冲动中,库图库扎尔一眼望见了父亲的棉衣,怀着一种绝望中挣扎一下的心理,他扑向了父亲的衣服……天啊,恰好有一张油布贴。
库图库扎尔追了出去。马尔科夫接过了钱。小鸟被暂时拴在一根木棍上了。
俄罗斯人走了。孩子的心怦怦地跳着。他觉得每一块铁皮都在叮叮当当地作响,都在嘿嘿呵呵地嘲笑,密兮密兮犹言“嘀嘀咕咕”。地传话。他几乎要昏倒在地上。
“哪儿来的鸟?”父亲回来以后问道。
“俄罗斯人给我的。” 库图库扎尔回答。
父亲拿起了棉衣。库图库扎尔闭上了眼睛,他已经准备好了挨父亲的木榔头。他知道,一旦发现丢了钱,父亲会把他敲成薄薄的一片的。
偏偏精细的父亲没有检查棉衣口袋,等到一天以后父亲发现了钱的短缺以后,他在父亲嚷叫的时候悄悄地没出一声,他没有受到怀疑。
第一次冒险毫无障碍地成功了。
鸟没有活下来。鸟带来的新经验却深深扎下了根。从此,库图库扎尔学会了对父亲玩弄手腕。他大胆地把收到手的顾客的钱中饱,他编假话向父亲要钱,有时干脆偷家里和作坊里的东西。对于他那么大的孩子,钱其实并没有多大用处,但是他发现,用贪污或者偷来的钱去买一把杏干或者沙枣,吃起来比吃家里的同样的东西要香甜得多,有趣得多。他的这些不法行为几次被发现,几次被打得死去活来。每挨一次打,他就总结、提高一次“贪污盗窃”的技艺,甚至挨打的危险更增加了不法行为的独特的魅力。到十六岁那年,他的身量和气力已经赶上了父亲。终于,在一次挨打的过程中他进行了反击……结果是他虽然尚未娶妻,却与父亲提前分了家。
从此,在朋友们的帮助下,他开始了他的事业。夏天,去巴扎卖用劣质颜料染成红色或绿色的冰水、土造冰激凌,冬天卖糖瓜和酥糖。他还制造和售卖过那斯一种含有烟草等麻醉品与调料的供含用的特制小丸。、小孩玩的风筝、陀螺和羊毛毽子。他学会了把揉碎了的骆驼刺掺入莫合烟里,把炒过了的杏树叶掺到茶叶中。他还学会用羊杂油和硝碱制成含水量很高的所谓“肥皂”,这种肥皂起初看着很整齐、光泽,像那么一回事,但是等没有经验的乡下人买回去以后几天之内就会干燥、皱缩,最后只剩下原体积的七分之一。他学会了说一些哈萨克语和汉语。遇到由山坡夏牧场骑马下来的哈萨克,他便极力吹嘘奉承,称赞他们的马、马鞍和马鞭,称他们为“巴依哥”。等哈萨克高兴了,他便把商品提高百分之三百的价格推销出去。遇到汉族顾客,他便满口作出“保来回即可以退换。”“不甜不要钱”之类的保证。开始,他的生活似乎相当顺利,以至于父亲和亲友们也对他刮目相待。在他预备了糖、茶,向父亲赔了不是之后,父子和好如初——只是经济上仍然各自独立。后来,他这个小贩的坑人行骗的恶名渐渐流传出去了,而且这一带又出现了几个这样的小贩,成为他的竞争对手。他的生意渐渐萧条起来。
在这个时候,他碰到了成为他命运的转折因子的第二只小鸟。
当他正因为生计艰难而气闷的时候。一天晚上,他的一个卖“取灯子一种引火用的桦木片。”的朋友拉他到诺海果尔特的一个塔塔尔人的家里去做客。原来,那里是一个小小的赌场。库图库扎尔尽管性好冒险和取巧,然而他是决心不赌的;他不是一个意志薄弱的人。这家塔塔尔人家里的房梁上挂着一个鸟笼子,里头有一只羽色灰黄、其貌不扬的小鸟,这只小鸟的叫声立即迷住了他。小鸟的叫声清脆、甘甜、婉转,足抵得上一个塔塔尔族女歌手。小鸟的鸣叫也正像塔塔尔族的抒情歌曲一样,旋律简单,音调没有大幅度的升降却又千回百转、变化无穷,充满了松林的清新、山泉的明澈和野花的妩媚。“如果我有这样一只鸟……”他重新感到了那种将某个可贵的东西据为己有的狂热冲动。同时小鸟也引起了他的一些新的设想。塔塔尔人和卖“取灯子”的朋友拉他下水赌羊拐,他始终坚持拒绝。到了后半夜,饮酒和赌博都进入了高潮,不知他得到了一种什么启示和力量,他突然提出挑战,要以自己脚上穿着的九成新的皮靴作注来对塔塔尔人的小鸟赌一盘。塔塔尔人是善赌的老手,库图库扎尔根本不在他的眼下,为了那双等于是双手送到门上的皮靴,不要说一只小鸟,就是一峰骆驼他也不怕押上去的。他带着自负的笑意拿起了羊髀石。
……结果,塔塔尔人输了。
库图库扎尔感谢命运把象征着财富和幸运的小鸟赌给了他。鸟儿的歌声将为他的事业服务。从此,除去严冬,他到什么地方去做贩卖生意的时候总是带着鸟笼子,先搭起一个布棚,再把鸟笼子高高地挂在最显眼的地方。鸟鸣引了不少的顾客。他击败了卖冰水和土冰激凌的所有的对手,鸟叫带来的清爽和快感大大美化了他推销的质量低劣的冷饮冷食。
库图库扎尔有一只神鸟的名声传扬出去,一直传到了马木提乡约的耳朵里。一天下午,乡约的管家来到了库图库扎尔的住家,那时,他刚结婚不久,说是“乡约”想听一听这只鸟儿的叫声。
“想听鸟叫?叫乡约哥自己来好了!” 库图库扎尔说。
“乡约哥难道能来到你这个肮脏的住所!”管家说着就要去拿鸟笼子。
“别动!”库图库扎尔眼红了,他推开了管家,拉开了不惜一战的架式。
三天之后,马木提的狗腿子闯到了库图库扎尔刚刚经营起来的小康之家,捣毁了锅灶碗瓢,踩烂了鸟笼子,摔死了小鸟,并声言乡约有言,再不准库图库扎尔招摇撞骗做生意。……库图库扎尔忍气吞声成了马木提乡约的佃农。他咬牙切齿,诅咒这只魔鬼变成的、给他带来了屈辱和毁灭的灾鸟。
一九四九年底,乌鲁木齐的国民党旧政权和部队已经宣布起义,解放大军正在进疆,当时虽然也传过来一些风言风语,但是,库图库扎尔和其他农民一样,还不知道形势变化的确切消息。一天晚上,还是那个管家来了,说是“乡约哥”请库图库扎尔到乡约家里一叙。
库图库扎尔怀着狐疑的心情、左顾右盼地第一次走进了马木提的客室。室内蜡烛通明,墙上挂着和地上铺着的是莎车和库车出产的壁毯和地毯,色彩绚丽刺目。身材高大、面目威严、头缠雪白的色来、身穿漆黑的长袷袢的马木提起身躬腰迎接库图库扎尔的到来,请他坐在摆放端正的三层缎面绣花褥子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