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了,我想家了。我家门口有一棵桑树,比这棵大得多,”库尔班深情地抚摸着桑树,“我们全家住在一间大土房子里,墙是用泥抹在树条子编的篱笆上修成的,冬天,羊和鸡和我们住在一起。伊力哈穆哥,您别笑话我们,那里风沙大、水少,条件当然不如伊犁。那里我们也说喝茶,指的是开水,不放茶叶,我们没有钱买茶叶。解放前,我们世代是霍加的奴隶。冬天,我父亲有时就睡在放在土炉上的抬把子上边,上面冻着,下面烤着,他的肺病就是那时候坐下的。可我们那里的农民都是非常好的人,朴实、真诚、爱帮助人,每一家做什么好吃的都要分给邻舍,一家宰羊十家嘴上抹油,谁也不计较钱财……不像伊犁人这么奸酷……”
“伊犁人奸酷吗?”伊力哈穆笑了。
“呵,我说错了。我是说,有少数人太油滑而又刻薄……”
他们的谈话没有再继续下去,上工的钟声响了,社员们从他们身边走过,他们站了起来。
一下午,伊力哈穆想着库尔班的事情。他想起第一次在库图库扎尔的家里见到库尔班的情景,沉默的孩子,满腿的泥……库尔班吃饭的时候是多么拘谨啊,还说他不吃肉呢……库尔班劳动,工分都记在帕夏汗的名下,说是因为他“没有户口”。听艾拜杜拉和吐尔逊贝薇说,当队上和团支部组织活动的时候,库图库扎尔就以库尔班不是这里的人——没有户口为理由,不允许通知他。前天里希提到七队来,伊力哈穆问起这个事情,里希提也说这事太怪,大队分工管民政的秘书要给库尔班登记户口,但库图库扎尔说这孩子暂住一个时期还要回南疆的,不需要报户口。可库图库扎尔又声称库尔班是他的儿子……这些情况是多么可疑呀!把这些情况与今天下午读了的信和库尔班叙述的情况联系起来,便可以得出一个无可怀疑的、却是令人不敢相信的判断。尤其是,这个库图库扎尔伪称库尔班的生身父亲已经死了,还有什么存下钱来成家的话,伊力哈穆是何等地熟悉啊……
难道库图库扎尔果真是这样对待库尔班?
伊力哈穆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
伊力哈穆的突然到来使库图库扎尔和穆萨一惊,但不到一分钟两个人的脸上就换上了笑容。库图库扎尔略略欠了欠身子,穆萨则俨然以好客的主人的姿态站了起来。
“请过来!您来得正好!这边来,请坐,让我们坐在一起!”
伊力哈穆没有照常规接受或者礼貌地谢绝穆萨的情意。他没有回答穆萨,对库图库扎尔说道:
“库图库扎尔哥,我到处找您,原来您在这里,您好自在啊!”伊力哈穆的口气是前所未有地冷峻。
“请问,您有什么样的事情?”库图库扎尔有礼地、警惕地抬起了上眼皮。
“库尔班的父亲,真正的父亲来信了……”
“唔?是这样吗?”库图库扎尔一震,又故作淡漠地应了一句。
“您为什么告诉库尔班说他的亲生父亲已经死了?”
在这一瞬间,库图库扎尔低下了头。穆萨怔住了。寂静中,伊力哈穆强压怒火的呼吸声显得特别粗重。
穆萨完全摸不着头脑,但他知道是与己无关的事。他坐了下来,伸手拿起了又一串烤肉——不妨看一会儿热闹。
库图库扎尔突然弯起中指用骨节敲了一下桌子,他提高了嗓门:“纯粹是胡说八道!比假话还要假!我什么时候说过他的那个父亲死掉了?是不是库尔班向你说了些什么?这是个坏孩子,又馋又懒,不爱学习也不爱劳动,满嘴没有实话……”
“是的,库尔班又馋又懒!您在这里吃肉,他在院门外喝风……”伊力哈穆愤怒地、辛辣地说。
“您可真好笑!莫非是您喝醉了?您半夜跑到乌尔汗的家里,脾气这样大,难道就是为了看不得我吃肉吗?”库图库扎尔不自然地大笑起来。
“不完全为了这个,还因为社员反映,乌尔汗拿了食堂的羊肉。”
“什么什么?他是在说什么呀?穆萨队长,这羊肉是偷的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库图库扎尔用一种做作的莫名其妙的神气歪了歪下巴,表示他与肉的事情毫无关系。
穆萨刚刚拿起的烤肉,又落到了桌子上,他捻一捻自己的分向两面的胡子,摇晃着身躯,向伊力哈穆凶恶地看了一眼。
“简直是岂有此理!原来您是来抓贼的。乌尔汗,乌尔汗!”他大声叫着,直到乌尔汗磨磨蹭蹭地走了进来,手足无措地站在门旁。乌尔汗的脸上充满了羞愧和难堪的神情,穆萨却毫不示弱地说了下去:“乌尔汗!伊力哈穆说您是贼呢?他追到你的家里来了!您是不是要把乌尔汗逮起来?告诉您,肉是我的!就是说,我买了这肉,我出钱!我将告诉出纳,记在我的账上。是我让乌尔汗拿来的。乌尔汗,是不是这样?您怎么不说话?嗯,我的伊力哈穆兄弟,请吧,您还有什么指教?”
伊力哈穆没有立即答腔,他观察着乌尔汗。穆萨以为已经把伊力哈穆压了下去,便转守为攻地冷冷一笑,他说:
“伊力哈穆兄弟,您这是干什么?您为什么老找我的麻烦?去年您刚回来,我就漂漂亮亮地和您谈了,您也漂漂亮亮地答应支持我的工作,在哪里呢?您说的那个支持!去年收麦子的时候,您破坏了要报喜和支援兄弟队的队伍;今年收割的时候,您又打乱了我对劳力的安排。今天下午,我就容忍了您。请问问,我堂堂穆萨对什么人服过输、让过步?刀搁在脖子上,我穆萨都不会眨一眨眼!但是,今天下午我让了您,因为,说实话,老弟!我喜欢您,我看到了您的价值……还因为,我们维吾尔人,虽然男人的后胯上都带着一把匕首,虽然醉后我们也常打架,但是,从本性上,我们是温和驯良的人,我们最心软、讲情面、受不住一句好话……我以为您也会为我的好心而感动的……不成想,您竟然追着我的脚印来到了这里!这未免太不讲交情了……算了吧,一切都会过去的。一个人在一日之内,会有二十九种不同的脾性,也许,您的火性子稍稍降下了一点?请到餐桌近边来吧!请坐!”
伊力哈穆注视着因为发表了这一通有“情”有“理”、有打有拉、口若悬河的演说而现出一种得胜者的样子的穆萨,略略思索了片刻……
穆萨提到的两件麦收中的交锋是这样的:
去年夏收开始了二十来天以后,大面上的收割已经基本完成了,还剩下土路的另一面、现在的向日葵地和瓜地上有那么四十亩左右长得不太好的小麦。穆萨下令组织了一队人敲锣打鼓、抬着大红喜报要去大队和公社报喜。另外,抽调了十五名壮劳动力,每人一把镰刀,说要去新生活大队“支援”。伊力哈穆当天正在现在的瓜地这里割麦,听说了这个情况急急忙忙跑到庄子找穆萨,穆萨带着报喜和支援的队伍刚刚出发,伊力哈穆追上了大路,追到了拐向四队的岔路口,他气喘吁吁地问道:
“你们到哪里去?”
“您没瞧见吗?”穆萨指一指锣鼓和喜报。喜报上写着:
“……爱国大队提前十一天已于今日上午胜利地、保质保量地完成了全部割麦任务,同时,我们还发扬风格,派出了十五名强劳力自即日起不要代价地支援新生活大队……”
“您知道,队长,”伊力哈穆说,“雀儿沟那边有四十亩小麦还没有撂倒;阿西穆大哥房前还有近百亩小麦正在打捆;怎么能说今天上午就完成了呢?看样子,得明天才能完啊。”
“完了就是完了,基本上完了嘛……”
“基本上完就是基本上完,而‘胜利地、保质保量地全部完成’就是另一种讲法了。我们的喜报上只能写‘基本上完了!’”
“哪有这样写喜报的。”
“那就等到明天再去报喜吧。”
“那怎么行?今天晚上四队乌甫尔翻翻子就要去报喜了!”
“那只能让人家报去。明明没割完,却又要抢第一,不成了弄虚作假了吗!”
“是啊!”报喜队伍中的青年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拿着这样的喜报去吹牛,真不好意思。”“我们不去了。”“我们快去把收尾工作做完吧……”
……报喜的人回了头,穆萨当时是咬牙切齿。
今天下午碰到的事情要简单得多。下午上工一个小时以后,伊力哈穆负责的马拉收割机这一组完成了最大的一块二百亩麦地的收割,按中午穆萨队长给艾拜杜拉下的命令,他们应该到渠道的另一边邻近的一块麦地去。当艾拜杜拉收拾好机器和马的套具准备往那块地迁移的时候,杨辉提出了一个不同的意见,因为即将去的这一块地种植的是一种名为乌克兰无芒4号的小麦,这种品种的麦子的特点是种子壳非常结实,很不易脱落,这固然给打场带来了一些困难,但也大大减少了成熟后抛洒的损失。而在庄院后边的玉米地后面,有一条狭长的近百亩的地块,种的品种是陕西134,陕西134高产早熟抗病,穗头非常饱满,但是一旦成熟,麦粒极易脱落抛洒。杨辉建议,应该抓紧先收这一片陕西134。为了说明自己的意见,杨辉还把伊力哈穆和艾拜杜拉带到地里,让他们亲眼看到了134小麦一碰就簌簌地掉粒的情景。
伊力哈穆到处找穆萨,找不到,于是,他找到热依穆副队长商量了一下,决定接受杨辉的合理意见,把人马机具调到狭长地里。
就在这时候,穆萨来了(他刚从瓜地回来),他怒气冲冲地质问伊力哈穆为什么不按他的命令去做,伊力哈穆作了解释。穆萨仍然不同意,并坚持按他原来的安排干,因为再过一两天公社和大队将来检查夏收进度,那一片无芒4号的小麦近在路边,如果照样长在地里,会给领导一个进展不快的现象。再说无芒4 号麦地和已经收完的二百亩紧紧相连,如果一气收完,看起来一望无际,要壮观得多。伊力哈穆劝穆萨要从生产出发,注重实效,不要单纯做样子活。顺便,伊力哈穆还提出建议,应该立即组织车马拉运,以避免车马窝工和小麦散放在地里可能遇到的来自风、雨、鸟、兽的损失。穆萨也不同意伊力哈穆的这个意见,他的计划是全部人力先集中力量割,捆不上都没关系,更不必说拉运打场了。这样,人力集中,割倒就算胜利,他就有可能把去年眼看到手却被伊力哈穆搅掉了的全公社收割速度第一的美名夺到手。在伊力哈穆难以说服穆萨,而穆萨吆喝着大家再转移到无芒4号麦地里去的时候,杨辉来了,矮个子杨辉仰着头看着穆萨和善而又泼辣地说:
“喂,队长!您没有看到陕西134脱落的麦粒吗?怎么能不心疼呢!难道我们收割真的是理发维吾尔人常以收割比喻理发取笑。吗?只是为了整容给人家看?早熟易落的要早收,这不仅是技术要求,也是政治要求,三年自然灾害还没有使我们记住——浪费粮食就是犯罪吗?”
穆萨没有说什么,走了,他不愿意和杨辉争执,而且社员显然是站在伊力哈穆与杨辉一边。
伊力哈穆本来认为这个具体问题已经解决了,没有想到穆萨却耿耿于怀,又提了出来。
伊力哈穆静静地观察着这三个人:羞辱的乌尔汗、气势汹汹而又得意洋洋的穆萨、恶毒的库图库扎尔。他稍稍冷静了些,决定先回答穆萨。他叫了一声“穆萨哥”,微微一笑:“您真的以为靠舌头能够攻下城堡吗?请不要陶醉在您自己的花言巧语里!”
穆萨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伊力哈穆继续说:
“您以为说一声‘记在我的账上’能证明您的行动是合法的?乌尔汗姐,是不是任何一个社员都可以凭同样的许诺从厨房拿走肉呢?而且,穆萨哥,您的账是什么样子,群众心里都有数。从您担任队长以来,仅仅登记在账面上的、您借支的现金已经有多少了?您还说到队上的工作和生产,我们当然支持您领着大家搞社会主义,如果您搞资本主义,如果您弄虚作假搞邪门歪道,我们就有义务帮助您纠正。这就是我对您的最大支持。真奇怪,您过去是雇农,您聪明,有魄力也有一定的经验,您明明可以做一些于人民有益的事情,受到群众的拥护和尊敬,您为什么不走正道呢?您责备我不讲情面,可是您考虑过社员群众的感受吗?就在几个小时前,公社的赵书记来了,他通知说,接到气象预报,今夜可能有暴风雨。可我们的地里,按您的全力割倒的指示,还有一百多亩地的割倒了的麦子没有捆上,风雨一来,会是什么后果……”
“什么?今天夜里有暴风雨?”穆萨紧张起来,他坐不住了。
“别怕!赵书记领着我们夜战,已经捆好了麦子,一部分运到了场上,一部分也已经集中起来堆成了个。可您呢?身为队长,在这个最紧张的时刻,您躲在这里喝啤酒、吃烤肉,肉还是拿的食堂的。请问,您的所作所为是人民群众的感情能够通得过的吗?”
伊力哈穆看了乌尔汗一眼,决定把话挑开:
“穆萨哥,您这样下去,会走到哪里去呢?您就不想想这间房子的主人——伊萨木冬的下场吗?”
听到长久以来从人们的口上已经消失了的伊萨木冬的名字,乌尔汗颓然坐到了地上,她捂住脸抽泣起来。
“乌尔汗姐!原谅我冒失地夜间来到您的家,原谅我提到了波拉提江的爸爸!我不明白,您在做什么。是您在请客吃饭?是您在侍候贵人?真让人不懂。想一想去年您回来以后,大家是怎样对待您的,领导是怎样对待您的。因为,您是贫农的女儿,您是人民公社的社员。贫农应该有贫农的骨气,社员应该有社员的尊严。可您……”
库图库扎尔听着伊力哈穆的话,思考着对策。伊力哈穆的话里有一句真的打动了他:就是说到晚饭后赵书记来了,并且领着大家捆麦运麦的一段,使库图库扎尔深感遗憾,他今天到七队的庄子来,本来就是为给领导看的呀!此外的话,越听,越觉得受威胁。如果在穆萨讲了那一套以后,伊力哈穆指着鼻子把穆萨——最好再加上乌尔汗——大骂一通,库图库扎尔倒会觉得轻松和有趣的。但是,狡猾的伊力哈穆偏偏用好言好语来规劝他们——真可怕!看来,既不可能把伊力哈穆顶走,又不可能把伊力哈穆逗个暴跳如雷,更不可能使他软化;那么,剩下的唯一明智的办法就是脱身——走掉了。虽然,他明知道,还有两瓶子啤渥浸泡在冷水桶里没有拔出橡胶塞子呢。
“算了算了,”他和解地挥一挥手,笨重地准备站起来,“我们三个毕竟都是客人,”他指一指穆萨、伊力哈穆和自己,“伊力哈穆提的意见也很好嘛,值得穆萨注意哩!但是提意见的事,还是放到明天白天,到办公室里进行吧。谢谢乌尔汗的款待,您招待得很好!我们坐得很满意,很快乐,再见,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