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萨乒地拍响了桌子:“让给他?凭什么让给他?我就知道他想当队长!怪道下地指挥生产的事他也要伸手!有本事让他想办法整我吧,我长着牙也不是专用来微笑的!”
“那就看你们谁本事大了!” 库图库扎尔把手一摊。
库图库扎尔的风凉样子激怒了穆萨。穆萨把眼一眯:“我考虑,刚才你说的那个给包廷贵准备送礼的土产的事不能办!不要让伊力哈穆抓住辫子!”
穆萨冷不防的这一击使库图库扎尔尴尬了一下,他居然一下子无话可答。恰好乌尔汗端着新烤好的一盘子串羊肉进来了,他连忙借着帮助乌尔汗收拾空签子,掩饰自己的窘态。
等乌尔汗走了出去,他搓着双手,用一种诚恳多了的语调说道:“喂,我的兄弟!您怎么分不清好心和恶意、朋友和敌人了?难怪我要责备您缺乏头脑!您想拉过缰绳和伊力哈穆并排跑一条路吗?人家早就跑在前头了,只怕人家的马蹄子扬起的土您都吃不上!我不过是提醒一下您的处境就是了,难道您还怀疑我的友谊和支援?伊力哈穆要争这个队长,这也没关系,小而至于一个生产队,大而至于全新疆、全国、全世界,莫不是如此。记住:谁有本事、有势力,谁就当君王、当头儿脑儿;不然您就当奴仆、当下属、当侍候人的听差!拿新疆来说,清朝;民国杨增新、金树仁、盛世才;东土耳其斯坦;三区革命政府……哪一个政权能长得了?谁晓得今后的事情是什么样子?嗨咦,穆萨队长,嗨咦,我的老弟,别看您也长了一脸胡子了,其实,您还是个小娃子呢!”
库图库扎尔的最后几句话是穆萨从来没有听他讲过、自己也从来没有想过的。他的意思难道是?穆萨看看库图库扎尔,他正若无其事地咂着烤肉的滋味,他的目光里流露出一种狠毒和狡狯混合着的神色。穆萨觉得悚然,他俯身说:
“确实,您的智慧是我辈所不能比拟的。今后,请多加提携开导,我是您的人,我听您的。”
穆萨肚子里的算计则是:“我的天!这个人太危险!一定要和他逐渐把距离拉开……”
库图库扎尔摆摆手,他竖起了耳朵,院子里传来人声、脚步声。乌尔汗似乎企图阻拦,库尔班怎么没来报信?来不及去弄清情况了,房门倏地打开了,夏夜的凉风吹了进来。随着凉风进来了一个愤怒的人,这个人站在门口,用炯炯的目光刺射着他们。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伊力哈穆。
第二十章
失踪的库尔班惹扎特 伊力哈穆闯入烤肉宴
在紧张和激动的情绪中,伊力哈穆度过了这个下午。
中午, 公社邮电所的模范邮递员阿里木江骑马来了庄子。他见到了伊力哈穆,便问:“你们队有个库尔班惹扎特吗?”
“我们这里只有库尔班库图库扎尔,没有库尔班惹扎特。”
“请您帮我想一想,再问一问好不好?”邮递员有些失望,但还不甘心。他从邮包里拿出一封信,“您看,这封信地址没写清楚,我已经打听了好几个队了。它可能是给谁的呢?”
伊力哈穆接过信,信封上写着:
此信交伊犁跃进公社我的孩子库尔班惹扎特亲收喀什专区岳普湖县洋达克公社三大队二生产队惹扎特库尔班寄。
“没有写收信人在哪个县,又没有写大队和生产队。本来要退回去的,我想反正伊犁州只有我们县和尼勒克县有跃进公社,我先在这里全面找一找,找不到再把信转到尼勒克的跃进公社去。”阿里木江擦着汗,说明道。
“等等,”伊力哈穆想了起来,“库图库扎尔书记的养子库尔班原籍就是岳普湖,会不会是他的亲生父亲叫惹扎特呢?让我给您问问去。”
“我和您一起去。”听到有了线索,阿里木江马上高兴起来。
他们去找库尔班。库尔班蜷缩着身体正在一棵老桑树下睡午觉,伊力哈穆把他推醒,问道:“库尔班!你的生身父亲是叫惹扎特吗?”
库尔班显出一种慌乱的样子,他结结巴巴地说:“什么?怎么了?不,不,那个不是的。”
“怎么回事?请您们告诉我,您们为什么要问这个?”库尔班站了起来,关切地问。
“有一封给库尔班惹扎特的信。”
“信?”库尔班的眼睛睁大了,“从哪里来的?”他的小手也哆嗦起来。
“岳普湖洋达克公社三大队二生产队。”阿里木江已经把寄信人的地址背诵下来了,他又补充说,“写信人叫惹扎特库尔班。”
“啊!”库尔班倒抽了一口气,“我爸爸!那封信是我的,”他伸出了两只手,像祈祷似的伸向阿里木江。“请把信给我吧!”他哀求着。
“您叫什么名字?”
“库尔班库……不,我叫库尔班惹扎特。”
“您刚才还说不是啊!”
“我刚才,我刚才怎么那么糊涂!给我看看信吧?”眼泪开始在孩子的眼眶里打转。
阿里木江怀疑地打量着库尔班。伊力哈穆示意叫他把信拿出来。库尔班看到了信,他急急地说:
“我的,正是我的信,我爸爸叫惹扎特库尔班,由于我是他的独子,他又是我爷爷的独子,他用爷爷的名字给我命了名维吾尔人的名字可在本名后缀父名,也可不缀。另有些维吾尔人有用上一辈人的名字给下一辈人命名的习惯。。我的惹扎特库尔班爸爸不会写字,一定是委托七十多岁的毛拉伊斯兰宗教学者。惹苏里写的……”
阿里木江与伊力哈穆相视一笑。库尔班的说明是令人满意的。确实,从信封上的书法及拼缀特点(基本上不用元音)看来,这封信就是个上了年纪的毛拉写的。
“好吧,信你拿去吧!记住,告诉你的父亲,写信要有收信人的详细地址:省、地、县、公社、大队、生产队都要一一写清。另外,你自己叫什么名字,缀什么父名,无论如何你自己应该清楚,不要含含糊糊。你们一含糊不要紧,可把我们邮递人员整苦了呢!”
阿里木江怀着那种投递了瞎信以后的欣慰心情,轻松地、略嫌唠叨地责备着。
“是的。谢谢您,大哥,谢谢了!”库尔班连连点头。
邮递员走了。库尔班看看周围,把信拆开,扫了一眼,叫住了也正要走开的伊力哈穆。
“伊力哈穆哥,您给我读一下这封信吧。小声点!”
伊力哈穆读道:
我的亲爱的生活在远方的伊犁的美丽的绿洲的儿子库尔班你的身体健康吗平安吗我想你的一切都会是好的让我们一千次地感谢真主的保佑吧自从你走后我白天和黑夜都在想念你我等待着你的来信等待着你把生活安排好寄钱来我好一天也不耽搁地动身上路到伊犁去到你的身边我想你的姑父姑母一定会尽力帮助你帮助我们父子俩的因为在你的慈爱的母亲我的忠实的友人和伴侣如兹汗去世以后我再也不想结婚娶妻而只愿意和你我的恭顺善良的孩子共同度过我的余年我每天都在等待着你的消息度日如年又加以最近我的肺病重新发作医生用伦琴即X射线,这里用的是俄语借词。检查了我的肺说是需要打针吃药治疗感谢伟大的公正的光荣的党和我们各族人民的大救星毛主席和通向共产主义的金桥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照顾了我的饮食起居和医药但是我并不愿意尽管把救济领下去岂不是害羞丢脸我想我的亲爱的孩子一定能够在伊犁这个富饶美妙的地方就如同在故乡一样地艰苦劳动勤俭度日不偷懒不松懈建设社会主义的伟大国家尽快地给我寄一些钱来并告诉我何时可以动身前往你们那里我所向往的富庶的伊犁并要常常给我写信你写不好也无妨我只需要知道你的平安健康便是安慰故乡现在也很好正在大办农业比学赶帮奋勇前进着父字。
信文没有标点,许多词的拼写中省略了元音,这是相当早年的用阿拉伯字母拼写维吾尔语的习惯。旧式的文体中加入了一些时代新名词,伊力哈穆好不容易才读完了这封信,累出了一头汗。
库尔班听完了,又接过了信,看了又看,他哭了。
“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伊力哈穆关切地问。
“我怎么办?我怎么办呢?”库尔班自言自语。
“给你的惹扎特爸爸回一封信吧,他惦记着你,想到伊犁来……”
“不要让他来!不要让他来!”库尔班恐惧地摇着头。伊力哈穆不解地望着他。他又来回来去地在信上找着,找着。
“你找什么?”
“信上没有日期。伊力哈穆哥,您看,信上是不是没有日期?”从库尔班的神色看,写信日期是一个关系重大的事情。
“没有。信上没写。”伊力哈穆拿过信封,查看着日戳,“从邮票的日戳上看,发信是在十二天以前……”
“这么说,是假的!不是真的。”
“怎么是假的?难道父亲又不叫惹扎特了?”
“呵,呵。我是说,父亲的来信是真的。父亲没有死。父亲还活着。说父亲死了——那是假的。”
“当然,人死了怎么可能还给你写信?”
“所以,他们二月份告诉我父亲死了,这是假的,是谎言、是欺骗……”
“谁告诉你父亲已经死了?”
“如果我能回到岳普湖!如果我能回到故乡!如果我能回到父亲的身边……”库尔班哭出了声,他的身体摇荡着,像一株被大风吹得直立不起来的小树。伊力哈穆扶住了他。
麦收这些天来,伊力哈穆和他已经熟悉多了。晚上睡觉的时候,库尔班没有棉被(他只带了一件四面飞花的旧棉衣),伊力哈穆常常和他盖一条被子。白天空闲的时候,伊力哈穆教他写字,有时还给他念念报。虽然库尔班仍然孤僻和寡言少语,但和伊力哈穆在一起,他的脸上有时也出现了罕见的笑容。几经询问,库尔班终于向伊力哈穆吐露说:
“我的爸爸惹扎特和帕夏汗姑姑是同父异母的姐弟,解放前帕夏汗妈妈维吾尔语中这里的姑姑、妈妈是一个词。就到了北疆,我们之间没有什么联系。六一年,帕夏汗妈妈为了她在霍城的一个亲弟弟的婚事,带着那个弟弟回到了故乡,从洋达克公社给她的弟弟找了个对象。当时,正赶上我妈妈因病去世不久,我父亲心情很不好,身体也很差,家里生活有不少困难。帕夏汗妈妈给我的爸爸出了个主意,说伊犁如何之好,如何之富,挣钱如何容易。她建议先把我带到伊犁来,挣下钱、盖上房,再把父亲接来。她说她没有儿子,一个女儿已经大了,嫁出去了,家里需要个男孩子。她说她把我带来伊犁,将来我就是我们两家的儿子。两家都会爱我照顾我,我长大以后两家都要照管。帕夏汗妈妈还说了许多动听的话,什么死了母亲的孩子多么可怜。衣服破了没有人补,被子脏了没有人洗,想吃汤面了没有人做,又说如果父亲娶了后母,我的境遇将是她这个当姑姑的所不能忍受的,而父亲不娶后母,孩子陪伴一个老鳏夫过着没娘而且家里再无烧茶做饭的女人的生活,也是她这个当姑姑的人不能接受的。还说困守在家乡将永远为逝者而悲伤,只有远走高飞才能有新的快乐;还说她和库图库扎尔爸爸将如何爱惜我……我父亲问能不能和我一起随她到伊犁来,她说因为伊犁是好地方,想来的人太多,所以报户口不容易。只有我先来,作为他们的养子先报上户口,再把父亲接来,借他和我的关系提出申请才能给他报上户口。父亲拿不定主意,许多乡邻也用传说和神话里的语言来形容伊犁。父亲问我,我当时很想做点什么帮助一下体弱多病的父亲,我也想看看众口一声赞不绝口的伊犁的风光;我同意了,就这样,我来了……可是,今年二月,库图库扎尔爸爸告诉我,接到了岳普湖来的电报,说是父亲已经死了。”
“你看到电报了吗?”
“看到了。”
“电报上怎么写的?”
“电报上写的是‘父于一月二十六日病故’。”
“电报是给你的吗?哪里来的?”
“姓名是新文字字母写的,我认不清。哪儿打来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哭。”
“怎么没有听你讲起?”
“我对谁讲去?我哭了好几天。我要给父亲做乃孜尔,库图库扎尔爸爸说那是老旧的习俗,他不能公开地做。”
“总可以告诉乡亲。死了人,总是要吊唁的。”
“可我没有户口……”
“这和户口有什么关系?”伊力哈穆喊了起来,“那么,你为什么不报户口呢?”
“库图库扎尔爸爸说,上级不会批准,说是还要等待一个时期。后来我说,既然报不上户口,我就回南疆。几天以后,传来了父亲去世的消息,我便无处可去了。”
沉默了一会儿,库尔班说:“不管怎么说,现在我知道了,我的父亲没有死,他活着,这是真的吗?可靠吗?”
“是真的。”
库尔班的悲苦的脸上显出了笑意:“我再也不在伊犁呆下去了。哪怕是徒步走路,哪怕是爬行,我也要一步一步回到父亲的身边!”
“为什么走路?你没有钱坐车吗?”
“呵……对。我也可以坐车。您说得对。给我父亲写一封信吧,您帮我写,告诉他,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好。”
伊力哈穆从上衣口袋里的记事本上撕下了一张纸,刚写了两句,库尔班又说:
“不,先不写了。”
“怎么?”伊力哈穆问。
“父亲等着我寄钱去,而我只寄去一张纸,他会失望的。”
“你……没有钱寄吗?”
“爸爸说,我挣的钱他给我存下,将来等我大了给我成家,现在一分钱也不能动……”
“他是这样说的吗?”伊力哈穆的声音嘶哑了。
库尔班不了解伊力哈穆为什么突然激动起来,他问:“伊力哈穆哥,您怎么了?”
“没有什么。”伊力哈穆控制住了自己,低声回答。又说,“如果需要给你父亲寄钱,我这儿有一点……”
“不……我怎么能用您的钱,”库尔班大人一样地用右手抚胸,表示谢意,“我跟库图库扎尔爸爸要去,他会给我。我先寄十块钱去,等收完麦子,我就回家乡。”
“如果你愿意在伊犁生活,户口当然是可以报上的。”伊力哈穆提醒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