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书记的不自然的样子,麦素木以一种赔小心的口气主动问道:
“听说,您得了心脏病了,是吗?唉,多么不幸!中午,我看您连饭也没吃好。”
真难为麦素木的细心。他的话使库图库扎尔消除了一点窘态。他立刻接下去说:
“不行喽,不行喽,身体垮啦。左心房,右心室,全身都是病哩。太疲倦啦,太疲倦啦。不管吃什么东西,嘴里会是苦的,这不是,连甜瓜也尝不到味道!”
“您操劳过度了,您应该好好休息……”麦素木垂下了眼睛。他及时停住了自己的话,免得说多了显得放肆。但是,他心里暗笑着。
这时,阿西穆走了过来。问道:
“西瓜还是甜瓜?”
穆萨眼一眯,唱起了他最喜爱的小曲:
姐姐好哇还是妹妹好?
哪个可心哪个好。
西瓜好还是甜瓜好?
哪个可口哪个甜!
他喊道:“管它西瓜还是甜瓜,只要好吃又漂亮,多给我拿几个来!”
阿西穆摘瓜去了,穆萨对库图库扎尔说:
“您太累了!看看您的脸色!人不是机器啊,机器还要上油、保养呢!您上山吧,到夏牧场去吧,现在山上又凉快,又吃的好。哈萨克帐篷里一住,天天都是酥油、抓肉和马奶子,嘿依,等您下山,保管壮得赛过……”
穆萨本来打算说壮得胜过种公牛,但话到唇边又想起这样说书记未免太粗鲁,又咽了回去,结果,没找到更合适的比喻,实际上,看看库图库扎尔那副胖得连脖子都转动不灵的样子,不是活像一头种公牛吗?
阿西穆先后抱来了三个甜瓜,两个西瓜。穆萨吃瓜吃得非常之快,特别是吃西瓜的时候,三下五除二,好像是喝汤一样,吐噜吐噜,他能够把吞食瓜肉和排除瓜籽的动作结合在一起,与其说他是在吃瓜不如说是在吸瓜吮瓜吞瓜塞瓜灭瓜,他在把瓜肉咽下去的同时把瓜籽从嘴角自动喷射出来,无需乎停下吞咽瓜汁瓜肉来吐籽。这也算是一种绝技,两三分钟就把两个西瓜消灭得无影无踪。他夸奖着阿西穆的瓜种得好,并且一再建议库图库扎尔也吃两块。
“您也吃点西瓜吧!清清火,对您是有好处的。”
库图库扎尔摆摆手,“一点也不想吃。”他声明说。
“我看您这个脾胃,最好是喝一点啤渥。”麦素木说。
啤渥,就是啤酒,伊犁人(包括汉族),都按原文发音称之为啤渥。据说此种啤渥发源于俄罗斯,本地的俄罗斯人有用土法酿造啤渥的习惯,并在伊宁市区维吾尔人中得到了推广。啤渥的制作是先熬麦麸水(有大麦就更好),过滤以后加上啤酒花、砂糖和蜂蜜,灌在瓶子里。瓶口用一枚大橡皮塞塞住,常常还用木板把橡皮塞砸紧,让它完全不透空气,然后放在日光下曝晒,使之增温发酵,根据经验,掌握火候,饮用前用冰块或者冷水冰一下就行了。这种啤渥的味道与关内销售的啤酒不太相似,含有很多的二氧化碳,喝起来很畅快。但因放有蜂蜜、砂糖,比较甜一些,还略带酵母的酸味。许多喝惯了本地土造啤渥的伊犁人,倒不见得多么欣赏那些名牌的瓶装啤酒呢。
其实,在俄罗斯本国将这种饮料称作格瓦斯,为什么到了伊犁这边成了“啤酒”了?待考。
库图库扎尔是非常喜欢喝啤渥的,他还自己试着酿过几次,都没有成功——不是变成了醋就是淡而无味。好在廖尼卡的父亲马尔科夫是酿啤渥的老手,每年暮春,库图库扎尔就预付一些钱给他(不然,这个唯利是图的老家伙是从不讲面子的),然后,整个夏天,马尔科夫负责供应库图库扎尔的饮用。但是,马尔科夫已经走了。库图库扎尔提起他的名字的时候,是很有些怅惘的。
“您想喝啤渥吗?那可太容易了。我们的科长家里就有。”穆萨说。
“您有?”库图库扎尔疑问地看着麦素木。
“是我老婆搞的。”麦素木垂下了头。
“唔。”库图库扎尔将信将疑。
见到库图库扎尔的反应并不热烈,穆萨喊叫起来:“帕维吾尔语表示惊叹的语气词。!他家的啤渥真是天下第一,比马尔科夫酿得好多了,清凉、香甜、开胃、有劲儿,那不是啤渥,那简直是高射炮!一打开瓶塞,‘砰’地一声,泡沫直打到七层高天至少是房顶上……您喝上一杯,保险每一个毛孔都舒畅!”
“是这样吗?” 库图库扎尔感兴趣一些了。
“队长说得太过分了。”麦素木不慌不忙地、自谦地说,“她是乌兹别克人,做啤渥已经有很久的历史了……”
“现在有吗?” 库图库扎尔睁大了眼睛。
“有,现成的。”
库图库扎尔的脸上显出了兴奋的表情。
“科长,”穆萨亲切地拍着麦素木的肩膀,“晚饭以后,你骑我的马回一趟家,把啤渥拿来,多拿一些,有多少拿多少!晚上,我们和书记找一个地方小坐一下……肉,我来安排。您的意向如何?我的书记?”
“我……”库图库扎尔转了一下脑筋,他很想在“百忙”中消遣一下,品尝一下被穆萨如此吹嘘的科长夫人的手艺。但是,他又不愿意这样快就和麦素木“小坐”在一起。他冷冷地说:
“我晚上,我怕不一定有时间,我还要……”
麦素木没有等库图库扎尔的话说完,他笑了一笑,对穆萨说:
“我把啤渥拿来。您二位一起小坐吧。请原谅,晚间我还有些小事,恕不奉陪了。”说完,他似有似无地向穆萨使了一个眼色,站起身来,从葫芦架下踱了出去。
“书记需要清净。”麦素木低声对随他而来的穆萨说,“我走了。晚上啤渥给您送到哪里?”
“这个……”穆萨沉吟起来。
“送到乌尔汗家里怎么样?她家最清净。听说,书记对她有大恩德……”
“可以。”穆萨点头,同时也奇怪麦素木掌握各种隐秘的情况这样细致。见麦素木转身要走,他又按住了他,说:
“等等。你看,咱们今年的瓜还很不错。我想在公路也搭个小棚子,每天拉上一车瓜去卖,您给咱们搞搞这个活计怎么样?”穆萨亲切地拍着麦素木的肩膀。
“我不合适。在公路边摆摊子也太惹人注目。”
麦素木的拒绝和否定使穆萨感到失望和不满,他嘴一撇,腰一叉,歪着头,眯着眼说道:“今年的瓜我就是自己卖定了,看谁敢把我怎么样?”
“我看这样,”麦素木眼珠一转,“与其在公路边招摇,不如就在庄子的土路边,离瓜地又近,不用车,抬把子抬也抬得赢,这里来往的行人和车辆也不算少,而且,在这边卖瓜也省去了不少麻烦,至于卖瓜的人,还是不要找我吧,本来就有些人对我抱特殊的看法。我看,您还是找尼扎洪吧,他干这一行合适。”
“好!好!”穆萨连声称是,“您倒是个好参谋长!”
“可不敢这么说!”麦素木正色道。
“晚上十点,大家睡下以后。就在乌尔汗家里。”穆萨通知跷着二郎腿、斜躺在毡子上的库图库扎尔说。
库图库扎尔嗯了一声,告诫说:
“对待麦素木,还是要严肃一些。”
“我才不怕呢!”穆萨不服地争辩道,“我又不是党员,谁能把我怎么样!”
“哼!”库图库扎尔轻蔑地瞥了穆萨一眼,放下腿,侧转身,闭上了眼睛。
深夜,在乌尔汗家里。
从瓜地回去,穆萨通知乌尔汗说,书记要到她家小坐。他说:“书记要吃烤羊肉,你把工具和佐料准备好。”
“烤肉?哪里有鲜羊肉?”
“食堂不是有两只羊吗?我已经告诉了泰外库,等下他过来宰一只。”
“牛肉还没吃完呢!”
“已经过了油,用盐腌上了吧?坏不了的。给社员也调剂调剂口味嘛。”
“那……即使宰了羊我也不能把肉往家里拿!”
“为什么不能往家里拿?我又没有让你去偷!”穆萨瞪起两眼,“你给我切一块好肉,有几公斤,记我的账,你把肉拿回来就对了,其他一切用不着你管。有我,有书记呢,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办一点小事也这么啰嗦!”
乌尔汗只好点了点头。
现在,在乌尔汗的院子里,专门做烤肉用的狭长的铁匣子已经支架起来,均匀挑选出来的伊犁无烟煤块已经烧得通红。乌尔汗拿起切好的一小块一小块的羊肉、穿在特制的、柄上镂着穆斯林的花纹的铁签子上,每条签子上穿着七八块肥鲜的肉块,整整齐齐地并排摆在铁匣子上。乌尔汗拿起一个毛巾,一会儿旋转毛巾生风、把火煽旺,一会儿又分别转动一下铁签,以使肉块的受热均匀。在匣子下部的红火的烘烤之下,羊肉渐渐发出了香味,肥肉融下了滴滴的油珠,油珠滴落在炭火上,发出滋拉滋拉的响声,升起了缕缕蓝色的烟雾,油烟又附着在肉块上,使烤肉更加香美 。最后,肉块微焦了,就在火上趁着油水未干撒上盐、辣椒粉、胡椒粉和一种叫作孜然(学名“安息茴香”)的香料,这种别具风味的新疆烤肉串就成功了。
喝啤渥就烤肉串这是一种讲究,犹如关内之喝白干就松花变蛋。穆萨见烤肉签子已经拿了上来,便从水桶里拿出了几瓶一直浸泡着的啤渥。开瓶以前,他先预备好了两个大号的瓷碗,然后用手去拔橡皮塞,拔了半天,没有拔下来。穆萨便用牙去咬,库图库扎尔一句“小心点”的话没有落音,只听砰地一声巨响,泡沫从瓶子里一涌老高,穆萨的脸上、鼻子上、眉毛上直到手腕上,已经沾满了白白啤渥。“快倒!快倒!”穆萨抹着脸喊道。库图库扎尔连忙用双手举起瓶子,咕嘟咕嘟,刚倒出一点,泡沫涨满了碗,咕嘟咕嘟,又是一碗泡沫,瓶子里的泡沫仍然有增无已,库图库扎尔只好张开嘴,凑近瓶口,把涌出的泡沫吞了下去。
穆萨掏出手绢,擦干了脸和手背,耳根后仍然带着酒渍,开怀大笑,伸着大指夸赞道:
“科长的老婆就是有劲!赛过一尊大炮!”
库图库扎尔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穆萨不要高声喧闹。库图库扎尔是很小心的,他把库尔班带了来,让库尔班在乌尔汗门前给他放哨。乌尔汗的外间屋里,阿西穆的老伴尼莎汗已经带着波拉提江睡下了。乌尔汗考虑到夜间来了两个男客不方便,才找尼莎汗来作伴的。库图库扎尔知道这个女人是不多嘴多舌的,又是自己的嫂子,所以还比较放心。尽管此处没有外人,乌尔汗的房子近处也没有邻居,库图库扎尔还是谨慎地制止了穆萨的笑闹。
终于,泡沫息下了,他把碗里的酒倒满。穆萨端起碗,把一碗啤渥倒到自己的喉咙里,“啊嘿、啊嘿”嗓子眼里发出了舒适的呻吟声,然后,他一气拿起几只铁签子,在嘴边一抹,一串肉不见了,又一抹,又一串肉消灭了,又一抹,三串肉争先恐后地进了肚。他咂着嘴唇赞道:
“多么甜啊!这才是烤肉!不,这不是烤肉,这是幸福,这是人生,这才叫舒服!我再找两个弹都塔尔一种维吾尔族双弦乐器。的来吧,吃吃、喝喝、弹弹、唱唱,痛痛快快过这一夜!对于我们真正的伊犁人来说,人生就是嬉游,您知道吗?从生到死,这几十年我们是来干什么的呢?玩!塔马霞儿维语:行乐。,该看的,要看,该吃的,要吃。啤渥不够的话,我找包廷贵这个小子去!他有瓶装白酒!”见库图库扎尔不住地摇头,他问道,“我真不明白,您怕什么?难道您也学那些汉族人吗?银行里存着好几百,炒菜的时候舍不得放油,呸!”
“静一点!”
“静什么?在七队,我就是老大!在大队,您就是国王,怕什么?”
“您是个好人,真正的维吾尔男子!” 库图库扎尔咽了两口酒,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嘲弄的眼光盯着穆萨,“可惜,您太浅薄,太短见。您不是用头脑,而是用脚后跟来思想的。”
“您瞎说,”穆萨不服地叫了起来,由于是和库图库扎尔个别在一起,又借着一碗啤渥的酒力,穆萨今晚对“书记”的态度要比平时大胆得多,“有人骂我是流氓,有人骂我是坏蛋,但是,从五岁到今天,没有一个不佩服我的聪明!谁不知道我穆萨四十只脚犹言“诡计多端”。?您大概是说我太咋呼了,是不是?唉,您简直不了解我。喊喊叫叫、吵吵闹闹,这也是一种办法。让有些人把我看成个牛皮大王、半疯半傻的苕料子吧!我的算计,都在肚里呢!真正的厉害人,犄角不长在额头,而是长在肚囊子里!”
“唔?还挺厉害的,您有些什么算计呢?”穆萨关于自己的小小的狡猾的自白,使老奸巨猾的库图库扎尔莞尔一笑,他一边逗弄着穆萨,一边吃着烤肉、喝着啤渥。用假话引着旁人说真话,这是一种有趣的游戏。其实,他何尝不想找两个人来弹弹热瓦甫和都塔尔?但是,毕竟他的眼光要高远得多。
“我吗?”穆萨突然支吾了起来,他也不想把肚里的算计和盘托出。他说,“我也不过是骂骂咧咧、咋咋唬唬罢了,这些个辫子,我是有意亮给大家的,谁爱怎么揪怎么揪,反正没有大辫子!”
“没有大辫子?” 库图库扎尔的声音严厉起来,“你当队长一年多,贪污盗窃、挪用公款、假公济私、打骂群众、搞资本主义……这辫子还少吗?只怕人家连脑袋一起给你揪下去呢!”
“谁说的?”穆萨的眉毛挑了起来,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我什么时候盗窃、打人了?”
“好好好!”库图库扎尔笑得前仰后合,“这不是,不打自招了,没盗窃过、贪污过,没打人,骂过人,其他罪名也是完全符合事实,大队支委会上,已经不止一个人提出你的问题来了!” 库图库扎尔没有说名字,但是穆萨马上意识到是伊力哈穆和里希提。
“他们说了些什么?”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说得可多呢!” 库图库扎尔把手一扬,“还说什么七队的老大呢,让人家轻轻一拨拉,你这个老大怕要变成老末啦!”
“老末就老末,我也不是没有当过老末!正因为不怕当老末,所以我才放心大胆、愉快舒畅地当老大。不像您那样伤神绞脑,累出了心脏病来!”穆萨反唇相讥。
“你抱这个态度就太好了!我今天要和您谈的就是这个,”库图库扎尔很认真地说,“您知道伊力哈穆回来已经一年多了,他原来是你们队的队长,他的思想觉悟、群众威信、文化、能力都不比您差,干脆说吧,比你强得多!冬天公社党委曾经想调他去担任团委书记,他申诉了意见,说是愿意在生产队里。看来,他还是喜爱这个生产队呢!其实要是我呀,我也不去当那个公社干部,一个团委书记能管得了谁?可一个生产队长呢……我看你就把队长的位子让出来吧?如果您同意,咱们麦收以后就改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