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父亲!”伊塔汗惊恐地叫道。
热合曼指着信。
伊力哈穆读道:“……我们的国家还很穷……”
“听到这话了吗?伊力哈穆兄弟!”老汉脸上的表情是吓人的,“就像一个孩子责备自己的母亲为什么脸上长了皱纹而手上长了老茧!”老汉咳嗽起来。
“您休息,别生气。”伊力哈穆劝慰着,准备继续读下去,热合曼却打断了他,说:“把刚才那一段再读一遍!”
“……还很穷!”
“我们穷吗?”老汉沉重地问道,“可能的,是真的。但是,她怎么不想想,正是我们这些穷苦人省着吃穿,省着花费,让她吃饱穿暖,把她养大,把她打扮好,让她坐上了汽车火车,让她到上海上了大学……二十多岁了!二十多年来,父母养育着她,中国养育着她,她现在嫌我们穷了……”热合曼大声地说着,任凭眼泪一大滴一大滴地流过面颊,他也不擦。他哽咽着说:
“你再念一遍,我的好兄弟!”
伊力哈穆迟疑起来。
“念吧!念吧!你们都听听啊!大家都听听吧!我们这一代的生活是怎么样的?我们的上一代和下一代的生活又是怎么样的?我们流血、流汗、受苦、斗争,收拾这破碎的土地……正当我们流着汗平整稻田的时候,像哈丽妲这样的小姐开始为了我们没有给她端去装在圆盘子里的现成的抓饭而责备我们了。难道他们有权利向我们索取轻松、安逸和享受吗?我们从上一辈接过来的可不是装着热气腾腾的抓饭的大盘子,而是镣铐、绳索,套在脖子上的夹板。多少人流血牺牲,才换来今天的当家作主的幸福生活。这个该死的哈丽妲小姐,写了那么多亲属的名字,连我的小孙女也没有落下;请问,她为什么不写上我的大儿子,她的大哥艾克拜尔呢?”
艾克拜尔是阿卜都热合曼的大儿子,在一九四四年,他参加三区革命政府领导的民族军,牺牲在与国民党军英勇对阵的玛纳斯前线。
艾克拜尔这个名字的提出,使伊塔汗大哭起来。
“不,她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热合曼说,“当她假惺惺地提到这些活着的亲属的时候,她忘记了艾克拜尔。她不敢想也不配想那些为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们而在革命斗争中牺牲的人。我不知道‘那边’的生活怎么样。也许,她到了‘那边’能够多吃一块糖球儿?不是有这样的讨厌的家伙吗,他们手里拿着一块糖,去骗一个幼小的孩子,让那个孩子去骂一下父母,然后就可以得到那个糖块。但是,即使是嘴馋的幼小无知的孩子也很少上这样的当。因为他们已经有了尊严和良心。哈丽妲还不如这样的小孩子,她是这样自私和冷酷……”
“老头子,不要说了,不要说了,我们的哈丽妲……”伊塔汗劝阻着。
“我们的哈丽妲,我们有个叫哈丽妲的女儿吗?没有,根本没有。即使养活一只小狗它也会帮着你看家,养一只猫也还为你捉老鼠,但我们的哈丽妲小姐呢?这怨我们自己,这怨我们自己呀,伊塔汗老婆子!咳!谁让我们从小那样娇惯她。她的三个哥哥上过学吗?没有。她上了学。她的三个哥哥哪一天不到地里劳动?她呢,不去。在上海学了一年音乐,回来过暑假的时候,乡亲们想听她唱歌,都来了,挤了一屋子。你看她那个难呀,她那个狡猾、冷酷、高傲的样子!她居然溜掉了,说什么出去一下五分钟就回来给大家唱歌。她出去了五个小时,乡亲们都摇着头走掉了。那时候,我们就应该狠狠地批评她、骂她,应该把这些情况反映给她的学校的领导……再不听,就像小时候那样,应该揪住她的耳朵。咳,老婆子,我们错了,我们没有给国家养育出一个人民的歌手,而是……而是什么呀?她算什么呢?”
“您不要那么气恼,那样伤心,热合曼哥!”伊力哈穆劝慰着。虽然,念了信,听了老汉的话,他自己心里也很不平静。恰恰是热合曼,这个好强的、火爆的、爱社会主义的祖国胜于爱自己的生命的阿卜都热合曼的小女儿,那个具有着百灵鸟一样的嗓子,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哈丽妲,全村第一个到上海求学的大学生,被认为最最幸福的年轻人的哈丽妲,如今,对老人,对乡亲不辞而别了。谁能受得了这种背叛,这种亵渎,这种冷酷?
伊力哈穆说:“走,就走吧。这不是你我的愿望所能主宰的事情。她走了,还有一些什么人走了,但是天山没有走,伊犁河没有走,我们没有走!祖国还在这里,人民还在这里,用不着为这样一个轻浮的孩子伤心……”
“我不为她伤心,”热合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只是憋了一肚子话。临走的时候她为什么不来见我,不来见她的母亲?我不会拦着她的,我不会拉住她的衣角。但是,我要责备她;我要骂她,要让这个人抬不起头来!她走到哪里,让我的谴责和愤怒像影子一样地跟她到哪里。我需要的就是这个,但是,这个狡猾的丫头逃掉了,让我骂谁去?为了这,我气得活不下去!”
“她不敢见您,这样的人都是怯懦的,您看她下面写着,”伊力哈穆拿起信读道,“我知道,您会骂我,我不敢和您告别。但我还是请您,原谅我……”
“不,我不原谅。”热合曼缓缓地,用特别洪亮的声音一字千钧地宣告。他的眼睛凝视着远方。他从枕头下面拿出一张四寸的照片,是哈丽妲在上海照的,原来放在墙上的镜框里的,阿卜都热合曼拿出照片来,看了一眼,缓缓地把照片撕了两半,又撕了四半……没有人阻拦他。伊塔汗和伊力哈穆都静静地注视着他,老汉庄严地、清晰地再次重复说:“不,我不原谅。”
这是阿卜都热合曼的心声,这是老汉内心的裁判。尽管在一九六二年的伊犁—塔城事件中,像哈丽妲这样的人并不只一个,尽管他们当中有种种不同的情况,而其中绝大多数是被起哄,被闹腾过去的,尽管我们相信,其中许多人后来并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他们仍然是我们的亲友、邻居。事实上,在往后的年代中,也有不少的人千难万险地又返回了故国,他们痛哭流涕……人们对他们并没有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人民啊,你怎么说人民呢?最聪明的是人民,最犯傻的也是人民,最伟大的是人民,最可怜的也是人民。但是,人民也有坚决的和断然的声音:阿卜都热合曼的“不原谅”这样一个否定式维吾尔动词将永远保持在生活里与空气里,使人清醒,使人难过,也使人长思。
伊力哈穆同情地、理解地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他说:
“热合曼哥,您能不能把这封信借给吐尔逊贝薇用一下?”
“借给吐尔逊贝薇?”热合曼不明白了。
“是这样的,我想建议给吐尔逊贝薇,让团支部组织青年听听哈丽妲这封信。让青年们讨论讨论。”
阿卜都热合曼看了伊力哈穆一眼。
伊力哈穆解释说:“毛主席教导我们,不但需要正面教员和教材,而且需要反面教员和教材。哈丽妲走了,不说一声再见就抛弃了你们,也抛弃了我们,这本来不是好事,但是青年们会从中受到刺激,受到教育,更加热爱祖国,更好地建设自己的家园。说到底,我们的生活不应该不如那边,不应该让这边的人民有什么理由非得去羡慕那边。这不就成了好事了吗?”
“这……多难看!”伊塔汗听了这个建议,说得很有些难为情。
“热合曼哥,”伊力哈穆一笑,“我还建议,您去参加团支部的这个集会去吧,您可以在那里,当着全大队青年的面,把您心里的话说一说。有话,要告诉人民,告诉青年。”
“兄弟,你的意见真好。如果你早一点来,也许我就不会生这么大的气了。”热合曼略略露出了笑容。
“今天可把老头子气坏了,中午饭都没吃,他像得了瘟病一样地躺着发抖。”伊塔汗证实说。
“生气并不能改变什么。她们走了,我们要活得更好。让她们看一看、想一想吧。我们没有什么要发火的,热合曼哥,我顺便还要问您一个事情呢。”
于是伊力哈穆详细了解了有关四月三十日夜晚大渠跑水的情况。
穆萨在家里等着伊力哈穆,等得有些发急。
宽敞的房室里,一盏大马灯点得明晃晃。马灯是队上的。穆萨当了队长以后,说是夜间要检查工作,就把灯拿到了家里来。穆萨的老婆是回族,他的家庭的布置兼有维吾尔族的绚丽与回族的精致的特色。洁白的、镂花的窗帘、门帘,镶着金木条的箱子和窈窕的铜壶是维族式的;高炕,大方木桌,成套的茶壶茶碗,又显出回族的特点。
这个家,对穆萨是来之不易的。论成分,他是雇农,他给维族、汉族、回族、满族四个民族的地主扛过活。但他从小沾染了不少游民甚至流氓习气。如果不算脸上的麻子,他长得相当漂亮,壮实,有力气,能劳动,脑筋聪敏,口舌灵活,又争强好胜,敢于冒险。少年的时候他给一个老地主干活,地主儿子总是让穆萨陪着他去赴宴,打猎、赌钱、跑马、寻欢作乐。穆萨干了几年,挣了几个钱。地主儿子提出来要和穆萨赌髀石——羊拐,穆萨接受了这个挑战,还有人围观。赌起来,穆萨算计得很精,很老练,赌了一夜,把地主儿子赢了个一塌糊涂。地主儿子在天亮以后只剩了一身内衣,还给穆萨写上了欠账的字据。老地主知道了,假意给了穆萨一间房子抵赌账,穆萨搬进了自己的房子,做着成家立业的好梦。半夜里,地主儿子爬上穆萨的房顶,把烟囱用土坯堵住了。那时是冬天,临睡前炉灶里是要添一些煤炭的。地主想杀人不见血地把穆萨熏死……别人不知道,很可能以为是烟囱自己塌下了一块土坯,使主人中了煤气。大概是穆萨太强壮了,他已经煤气中毒,昏沉沉站立不起来了,但他还是爬到了门口,推开了房门。冷风把他吹醒了,他立时上了房,看到了房顶积雪上的脚印。他顺着脚印追踪到了地主家,如法炮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堵住了地主的烟囱。但是,他被发现了,他逃之夭夭。在昭苏县另一个大地主家里,由于他干活手疾眼快,又能咋呼,被看中当了工头,但是不久,由于他和老地主的小老婆眉来眼去,又被赶走了……三区革命的时候他参加了民族军,担任到排长,又因为抢劫群众财物、屡教不改而被撤了职,而且关了五天禁闭。
解放后他本来在五大队,土改时还当了农会委员。土改以后,他却不安心务农,为了挣现金,他到了生产建设兵团开发的一个煤矿,一开始,干得不错,当了作业班长,后来又因为酒后下井,违章作业,差点造成了严重事故。领导上批评教育他,他听了不高兴,便又跑回到爱国大队来。爱国大队有一个吝啬鬼,回族中农马文平,教名叫做努海子。努海子已经年老,家中只有四个女儿,没有儿子,深感缺少劳动力之苦,他看到穆萨这个光棍汉爱吹牛,好听人家奉承,有时显得有些傻气,觉得这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廉价劳动力。努海子常常请穆萨来做客,给上一两顿好吃喝,说上一套吹捧的话语,然后穆萨就帮他砍柴、割草、修房、种菜。穆萨显得也很讲交情,很慷慨,愿尽义务而一不索取报酬、二不吝惜气力。努海子的大女儿马玉琴已经二十大几,但因努海子要彩礼太多一直办不成婚姻,这样就不但耽误了马玉琴的“青春”,而且压住了底下的妹妹嫁不出去。姐妹几个早有怨言。穆萨这时已经年近四十,小胡子一翘还相当风流。他没怎么费力就和马玉琴双方自愿地到了一块儿。后来的事就不好说了,有人说是马文平知道了大女儿和穆萨的事以后气死了,也有人说是马文平病危以后主动把大女儿许配给了穆萨。总之,努海子死了,穆萨和马玉琴结了婚。穆萨差不多继承了马文平的全部家产,穆萨搬进了马文平的三间北房,把老二、老三两个妹妹嫁得远远的,现在只剩下最小的妹妹玉凤还和他们住在一起。
和多数农民相比较,穆萨走过的道路算是比较曲折的,穆萨见过的世面也比较宽阔。他在生活中已经屡经浮沉,很有些独到的体会。他相信命运,因为,如果不是命运,一些事他就无法解释。例如,谁能想得到,他在已经四十来岁的时候,顺手拈来,捡到了一位年轻、娴静又有可观的财产的回族姑娘,一举改变了他的浪荡、孤独、忽上忽下的生活?在这以前,他追求过、幻想过(也暂时弄到手过)多少维吾尔姑娘、寡妇,不是都成了泡影了吗?再譬如,在兵团煤矿当了作业班长以后,他很高兴,他千方百计地想升迁,想当个领导干部,他对自己的估计是不低的。结果呢,一个偶然的事件垮了下来,回来以后还经常被看作一个吊儿郎当的、不大正派的、带几分滑稽的人物,谁又想得到在一九六二年初当上了队长?这只能说是“命”。同时,他更相信他自己,他的才识,他的胆气,他的体力以至容貌,毕竟胜于常人,好运经常属于他,一时的坏运也不怕。
所以,他早就想当干部了。以他的“才”与“胆”,怎么能只是抡抡砍土镘呢?当库图库扎尔当了大队支部书记,热依穆队长无论如何不肯再当队长的时候,他几乎是毛遂自荐式地在各种场合进行了“竞选”活动。库图库扎尔支持了他,他当了队长,他当队长也有几条独到的“原则”或者诀窍:一、能捞一把就要捞一把。当队长就要耍威风、占便宜。一天不下台,一天就捞,下了台就拉倒,反正他也不想当终身队长。二、大错不犯、小错不断。他决不参与任何政治性的非法言行;吃喝玩乐,化公为私之类的事上却从来不含糊。他经常骂骂咧咧,举拳威吓,实际上从当了队长他就注意不能动手打人,打就可能打坏,打坏了就不好交代。他要的是孙子兵法上那个上上策,叫做“不战而胜”。三、拉拢强者,压制弱者。这是他的“组织路线”。他认为,一个队里的强者——指有威信、有影响、能活动、敢说话也会说话的人,不过是那么几个。只要把这几个人拉住了,分享一点油水,那么,多数社员就只能老老实实地俯首听命。四、把队上的工作做好。从前三条来看,穆萨是不是像一条蛇虫一样,准备吸生产队的血来肥自己呢?倒也并非完全如此。穆萨的如意算盘是,既要使生产队为自己服务,喂肥自己,又要使队上的工作不落在后边。例如,他很注意控制工分,提高了一些农活的定额,这样,即使总收入和人口平均收入不增加一分钱也可以提高劳动日的工分值;再如,如前所述,在春季备耕生产中,他得到了红旗。
今晚对伊力哈穆的邀请以至羊油的奉献,便是第三条原则的实施。他知道,伊力哈穆是强者中的强者,他知道他自己在许多方面——政治、文化、上级的信任和群众的拥护上——都赶不上伊力哈穆,他不想和伊力哈穆竞争。但他也认为,自己也有不少长处胜于伊力哈穆,那就是他比伊力哈穆更灵活、更乖觉、更有经验,更会处理各方面的关系。特别是,他比伊力哈穆更懂得利用机会及时行乐,这使他比伊力哈穆更有魅力,他还知道伊力哈穆不可能被他的羊油拉过来,两公斤不行,十公斤也不行。伊力哈穆不可能赞成他的那一套,不可能成为他的追随者。同时,他也认定伊力哈穆不会背后搞鬼,不会对队里的日常生产和组织领导起任何消极作用。所以,根据这些分析,他决定邀请伊力哈穆到家里来,目的是:表示友谊,交流思想感情,开诚布公地进行“谈判”,争取伊力哈穆的“合作”,如果做不到,至少是“中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