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去也得去,此外,你再也没有别的路。”木拉托夫冷笑着。
“我死也要死在故乡……”乌尔汗放大了声音。
“好吧,好吧,”木拉托夫不耐烦地把她推开,“走吗还是不走,你们明天清晨,在客运站见面的时候再商议吧。”木拉托夫下令黑毛跛子带她和孩子到果园一间放饲草的小屋里睡觉。
“夜里不要随便出来,这个狗是可以咬死人的。”跛子临走的时候,发出了警告。
黎明,天还没大亮,乌尔汗被叫了出来。由跛子送那十几个人和乌尔汗“回国”。到了客运站,没有伊萨木冬的影子,乌尔汗又被告知,为了安全,伊萨木冬已经先期到了绥定县城,明天,他将在通往边境的中途绥定站上车,与妻儿聚齐。人很混乱,乌尔汗不想走。“把孩子给我!你先上去,然后我再把孩子从车窗里递给你。”跛子边说边把波拉提江抢了过来,波拉提江哭喊着“妈妈”,乌尔汗还想分辩,但已经身不由己,她被夹在十几个兴奋的狂呼乱叫的汉子中间,他们推着、挤着、拉着、架着、掐着她上了车,“我的儿子!”她喊道,但是背后挨了一拳,头发被人一扯,某些她视为私密的部位还受到了更难堪的抠摸。乌尔汗明白了,她上当了,她不但可能见不到丈夫,即使见到丈夫也无法拯救他;而且可能见不到儿子,无法拯救儿子和自己。现在只能先救自己。车开了两个小时,到了绥定车站,根本没有伊萨木冬的踪影。乌尔汗明白了,她上了大当。看看周围,并没有她认识的任何人。看来那些人重视的是送人往那边走,只要从伊宁市开了车,他们就自以为是大功告成。不远处,到了一个加油站,车停了下来,乘客纷纷下车活动,解手。乌尔汗伪装解手,拐到一个旮旯,趁四周无人她跳到一个干涸的渠道里,顺着渠道她连爬带跑,踉踉跄跄,其实,她用不着这样惊慌了,现在,并不会有人追赶她,像是发了疯一样的人们着急的是坐车快走。乌尔汗等了七个多小时,终于等到了返程的长途车,她身上的钱还差一点不够购买返程车票,居然在前所未有的混乱之中上了车,回到了伊宁市。这是伊力哈穆见到她时的情形。
“你回来了?你的情况太糟了。公社党委的意思,准备把你逮捕法办呢!”
“逮捕我吧!快点逮捕吧!应该逮捕!应该审判!应该判刑!让我死吧!”
“快别说这样的话,可怜的妹妹。你还有儿子,你抓到监狱里,孩子怎么办?我们的那个人说了,他一定替你把波拉提江找回来。他说了,那就是说,他能做到……”
“他能找回来?他能找回来!啊!”
“你先别激动。等孩子回来,一看,爸爸跑掉了,如果你再坐了牢,那怎么办呢?”
“我的天啊……”
“你不要怕,不要伤心,有我呢。我是你的姐姐,我们的那个人就是你的哥哥,他会想办法保护你的。那你自己首先得会保护自己。不要绝望,绝望的人别人是无法帮助的。其实论说,你的罪过也不能说是太大,你一个女人,其实就是那么回事,不幸的、可怜的女人;可是,你为什么跑外国呢?为什么跑了一半又回来了呢?这样,你不但是反革命、盗贼、叛国分子的家属,而且你自己……人们将永远指着你的脊梁骨……”
“是赖提甫骗了我!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要走……”
“快别说什么赖提甫迈提甫,上哪里去找这个赖提甫去?您不是三岁的小孩子,难道赖提甫把你俩捆住了手脚,装到麻袋里,放到了汽车上了吗?你说你没有想走,可你上了汽车……谁还相信你的话……所以说,你自己要稳住,要沉住气,不要乱说,不要东拉西扯。乌尔汗妹妹,你不懂的。这些年来我们家来来往往全是大干部,工作的事情,政府的事情我懂得比你多……”
这就是乌尔汗回家后的第一个来访者……帕夏汗和她谈话的主要内容。
临走的时候,帕夏汗也眼圈红红的:“波拉提江,多好的孩子!圆圆的脸蛋儿,阿帕(妈)!阿婆(妈)!小嘴叫得多么甜……”
乌尔汗头昏、眼花,四肢软绵绵、轻飘飘地来到了玉米地里,她低着头不看任何人,也不回答任何人的问候。她松土、锄草、间苗,接着间苗、锄草、松土。苗很密、草很杂、土很深,天很热。她干了一上午,中午却吃不下东西。下午她又干了不长的时间,为什么苗、草都显得那么粗大起来,每一棵玉米苗像一棵大树,每一根细草好像一片……黄褐色,一切都是黄褐色的,声音、玉米苗、一切都倏尔离开了她……她昏倒了。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在自己的家里。周围有伊力哈穆、再娜甫和狄丽娜尔。伊力哈穆说:“你身体不好,需要休息,这儿又没有人照顾,刚才我和副队长说了,等一下套个车送你回娘家去。”
“不,不,我不去……”
“您怎么了?”
“我要在这里等儿子的消息。”
“儿子有了消息,我们会告诉你的。你还是回娘家去吧。看你自己的意见,如果你愿意到六大队,我们也可以联系一下把你的户口转过去,你就在那边参加劳动吧。”
“不。我不能去。我没有脸。他们没有我这样的女儿。我对不起他们。对不起你们……”
“先不要说这些吧,等你恢复了健康,我们还有的是说话的时间。狄丽娜尔,这样吧,你不是有自行车吗?你骑车到六大队去一趟,告诉乌尔汗的父母,看她的哪个妹妹能来一趟,帮助照看一下,这样好吗?乌尔汗姐?”伊力哈穆询问着、吩咐着。
乌尔汗默默地表示了同意,狄丽娜尔也点头称是。
头疼得好像有一条蝎子钻到了脑袋里。屋顶在旋转,身体在起伏,好像落在了水面的浪头上。乌尔汗嘴动了动,她想说一句感谢的话,但是嘴一张开,却是夹杂着呻吟的呼唤:
“波拉提江,你在哪儿?”
第十三章
此情何堪,亲闺女不辞而别
彼物怎处,好汉子二斤羊油
当伊力哈穆和米琪儿婉各自在收工以后回到家来的时候,巧帕汗外祖母对伊力哈穆说:“那个好汉子来了。”
“哪个好汉子?”伊力哈穆没听明白。
“就是那个秃子。”
“秃子?”
“就是那个傻子。”
“傻子?”
“就是那个骗子。”
“骗子?”
“我说的就是那个好汉子。”
又回到了“好汉子”,巧帕汗低下了头,好像对这个问答已经因为说话太多而感到疲倦,可伊力哈穆仍然没有听懂。
“这大概是说穆萨。”米琪儿婉向伊力哈穆使了个眼色。她知道外祖母常常忘记了一些人的名字;又常常按自己的意思给一些人起绰号;又常常随时更改这些绰号。“您是说穆萨队长来咱们家了吗?”她大声问。
巧帕汗好像睡梦中被人惊动了一下似的,摇晃了一下,不高兴地说:“所谓‘队长’是什么意思?他还能当队长?我就不知道有这么个队长。那个痞子,猴子,翘胡子!”
“我不是早就告诉过您,穆萨当了咱们的队长了嘛!”米琪儿婉忍住笑,解释说。
“告诉过,告诉过,告诉过又怎么着?我才不告诉你们呢!”巧帕汗毫不通融地、含混不清地嘟囔着。她挪了挪身子,表示要躲开这个话题。老年人不喜欢别人听不清他(她)的话,更不喜欢别人的追问或者反驳。该说的,已经说了,你好好听,好好想,自然能够领会老人的执拗的话里所包含的经验、智慧和见地;别的,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伊力哈穆也向米琪儿婉使了一个眼色。他们不再惊动老人,悄悄地准备晚饭。
“你要到隔壁一趟,”巧帕汗又发话了,“热合玛那洪热合曼阿洪的连读。太可怜了,女孩子伤了他的心。”
“对!”伊力哈穆回答,虽然他仍是莫名其妙。
“忘恩负义的年轻人,说是要幸福呢,倒好像我们该着他们,欠着他们!你小时候可没向我要过幸福这玩意儿。冬天你也没有要过一次皮帽子。你要一角馕,也是在你太饿了、而且家里还有馕的时候;如果家里没有馕了,你虽然饿得咽吐沫,然而你只是坐在墙角用两个小眼睛看着我,你什么也不要……”巧帕汗没头没脑地、感慨地说着,沉浸在回忆里,两眼充满了泪水。然后,她站了起来,走进里屋,从悬挂在房梁的木板上取下一个橙黄色的大馕,笑吟吟地走了出来。米琪儿婉赶紧抬过了小炕桌。巧帕汗捧着馕像捧着一面大手鼓,她把馕端端正正地放的桌子中心,她说:“先喝点茶吧!再做饭。”伊力哈穆和米琪儿婉顺从地坐了过来。
“现在,我们的家里也有这样的大馕了,这是容易的吗?馕,是个了不起的东西,神圣的东西。谁也离不开它,永远也不会被人厌烦。我小时候听大人说过馕比什么都崇高,明白吗?”老人问。
“明白。”
老祖母很满意伊力哈穆的简短的回答。她笑了:“所以,你回家来继续种田,这是对的。”
她们正说着话,门开了,进来一个戴着黄方格头巾、穿着墨绿色线呢长裤的回族小姑娘。她叫马玉凤,是穆萨的妻妹。她手里托着一个红布包,显出一种腼腆的样子。米琪儿婉连忙招呼:“快来!请坐到桌子这边来!”
“您请!”马玉凤表示了辞谢,用一种回族女孩子特有的轻柔腔调操着维语。
“穆萨哥请您去呢,伊力哈穆哥。”
伊力哈穆有礼地一笑。
“请您现在就去。”马玉凤慌乱地说。
“好。我过一会儿就去。”
“穆萨哥说,家里没有别人,请您一定去。”
“知道了,我一定去。”
“穆萨哥让把这个给您。”马玉凤打开红布包,里面是一个撑得圆圆实实的羊肚子,羊肚子装的是炼好了的雪白羊油。
穆萨打发妻妹送来了那么多羊油,这使得伊力哈穆他们三个人互相望了一眼,巧帕汗转过了脸去。
米琪儿婉说:“谢谢你,好妹妹。羊油我们不要。你们自己用吧。”说着,她把羊油又照原样包了起来。
“你们不要,穆萨哥会骂我的……”不知道是由于害怕还是羞愧,马玉凤脸憋红了,眼泪几乎掉了下来。她第二次又打开红布包,把羊油放在锅台上,用求告的眼光看了米琪儿婉一眼,不等主人再说话,回头走了。
“马玉凤妹妹。”身后传来米琪儿婉的唤声。她走得更快了。
这一肚子羊油给伊力哈穆出了难题,他用目光询问着。巧帕汗哼了一声,躲开了。
“怎么办?”米琪儿婉也不知如何是好,她商量着,“现在再原封给他拿回去?未免太不好看,穆萨会从此和你结下仇。就这样收下吧,送这么多羊油未免也太过分。要不就先收下,明天我去看马玉琴,给她带上一罐子酥油……”
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然而确实是一件难办的事。乡间是经常互相帮助、互通有无的。伊斯兰教更提倡施舍和赠送。然而,赠送的情况和性质各有不同。农民们大多数也比较注意情面,哪怕是打出一炉普普通通的馕,他们也愿意分一些赠给自己的邻舍和朋友。拒受礼物,这就够罕见的了,原物退回,这便是骇人听闻。穆萨毕竟不是四类分子,送羊油的动机又无法进行严格的检查和验证。你很难制定一个标准来判断何者为正常送礼,何者为庸俗送礼,何者为非法行贿啊!但是,制定这样一个标准困难,并不等于这样一个标准是不存在的。不,它是存在的;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把尺。
伊力哈穆对米琪儿婉说:“你说得倒好,他今天送一肚子羊油来,明天你送一罐子酥油去,瞧咱们两家有多热闹。”
“那……”米琪儿婉的脸微红了一下,她也意识到自己的方案是行不通的。
“不忙,”伊力哈穆说,“等吃过饭以后,我先去看望下热合曼哥,然后,再去找穆萨。”
阿卜都热合曼满脸通红,眼窝下陷,斜靠在专为他放的三个大枕头上,粗重地喘着气。他的样子像一个高热的病人。
伊力哈穆吃了一惊,清晨他们开碰头会的时候,老汉的精神还好着呢。
一见伊力哈穆到来,热合曼就睁大了眼睛。“请来,坐到这儿,”他指一指身旁,从身下拿出了一个信封,命令道,“来,再给我念一遍!”
“这是干什么呀!不要让人家念了……”
“要念。要让人们知道我们俩的耻辱。念!”
伊力哈穆拿起信封。信封的落款是“塔城新街三十五号哈丽妲”,哈丽妲是热合曼的妹妹的女儿,由于婚姻不如意,热合曼的妹妹在生下哈丽妲后不久又改嫁了,把孩子给了热合曼抚养,算是热合曼的最小的女儿。热合曼的妻子伊塔汗生了三个儿子,但他们还是希望抚养个女儿,他们不怕孩子多的麻烦。热合曼常说:“栽株葡萄也要花好多工夫,操上点心,受上点累,一个人长成了,多令人高兴!”哈丽妲这个养女,因为小和聪明,比他们亲生的孩子还受宠爱。这个孩子怎么跑到塔城去了呢?她的信又与热合曼的情绪有什么关系呢?伊力哈穆按捺不住心头的惊疑,打开信笺读道:
亲爱的热合曼父亲和我的慈祥的母亲伊塔汗,您们的小女儿向您们问安。您们的情况怎么样?都好吗?身体健康吗?家中平安吗?克里木哥、巴拉提哥、阿依姆嫂、姑丽扎尔嫂,还有艾海提侄子、瓦力斯侄子和坎贝尔侄女都好吗?我想你们都是很好的,我祝福你们健康和平安。
“把每一个人的名字都说了一遍,倒好像她没有忘记似的……”热合曼阴沉地插嘴道。
伊力哈穆不解地看了老汉一眼,继续读下去。
我现在来到塔城,在我的同学艾山江家里,我们已经决定结婚了。父亲、母亲,希望能得到您们的允许和原谅。艾山江的父母,领到了侨民证。他们准备明天就走了,我打算和他们一块儿走。等您们接到这封信的时候,我们已经在那边了……
伊力哈穆怔住了,他打量了热合曼一眼,热合曼严肃起来,脸上似乎布满了冰霜,面孔显出了从所未有的衰老和憔悴。伊塔汗眼圈红了,她好像受冻了一样地把自己缩成了一团。热合曼做了一个苦恼的手势,叫伊力哈穆继续读。
伊力哈穆小心翼翼地读道:
……我年轻,需要幸福和富裕的生活,而我们的国家还很穷……
“等等,再念一遍!”老汉抓住伊力哈穆的手。伊力哈穆感到了他的手在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