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看,半个小时过去了,伊力哈穆没有来,一个小时过去了,伊力哈穆还是没有来。
“玉凤,你刚才是怎么去叫的,见到伊力哈穆了吗?”
“见到了,我说:‘穆萨哥请您马上来。’”
“他说什么?”
“我刚才不是说过了嘛,他说对,来。”
“再去一趟,等着他,陪着他一起来。”
“我……”小姑娘有点不太情愿。
“去,快去!”穆萨瞪起了眼睛。
小姑娘刚要走,穆萨又把她叫住了:
“刚才,羊油的事你是怎么说的?”
“我说穆萨哥让我给你们拿来的。”
“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不要。我说:‘如果你们不要,穆萨哥会骂我的。’”
“谁让你这么说的?我没教给你么,你要说,伊力哈穆哥刚从外地回来,我们前一段对巧帕汗外祖母照顾得也很差……”
“我不会说这么一大套。等见了面,您自己说吧。”
“你……哼,快去吧。”
马玉凤走了,时间不大又回来了。
“伊力哈穆哥不在。米琪儿婉姐说,他一定会来咱们家的。”
听说伊力哈穆来,穆萨放下了心,但他等着伊力哈穆来吃饭,等得自己饿了,于是,他走到外屋,先端起一碗饭垫补垫补,他正狼吞虎咽地吃着的时候,伊力哈穆来了。
伊力哈穆按照穆斯林的礼节抚胸向穆萨施礼:“哎萨拉姆哎莱依库姆!”
“哎哎哎依……莱依库姆……哎斯……萨拉姆!”穆萨手忙脚乱地站了起来。还礼的时候,饭碗没有放好,从锅台上滚到了地上,一块肉烫到了喉咙,噎住了食道。
两个人进了屋里,分宾主坐了下来。穆萨喊了一声,怀着孕、凸着肚子的马玉琴走进来,摆桌子、铺餐单,端来了小馕,还有库车的杏包仁、吐鲁番的葡萄干、哈密瓜干、本地的雪白的蜂蜜和自制的蜜饯苹果……
“行了行了,今天该不是过年吧?”伊力哈穆推让着。
“兄弟!您什么时候光临,那一天就是‘年’!”穆萨说着,为自己热情和美妙的回答而得意地舐一舐胡子。
“这么说,我不成了开斋月份的新月了吗?”伊力哈穆笑着说。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穆萨觉得这个开头很成功。
“我们需要的不是月亮。我们需要的是人,人们的友谊比月光更美。有您,有我;我们都是手里有点本事的人。我们在世上,理应每天都像过年一样地快乐。”
穆萨不是一个有文化的人,但是他很善于言辞。维吾尔是一个非常推崇语言的价值、喜爱诗、喜爱幽默的民族。即使是文盲,也喜爱诗和诗人。民间传说故事中,常常包含着许多精巧的隐语、譬喻、谐音和笑话。甚至有以言语为业的人。直至今天,伊犁有一个著名的言语大师——被称为幽默家,他因病丧失了劳动能力,但由于他善于适时地编述一些精彩绝伦的笑话、警句而成为各种聚会的上宾,成为喜宴欢聚上的不可或缺的人物,每天都有那么多人来邀请他去做客,以至请他的人要预订和排队。穆萨尽管有些生吞活剥也罢,当伊力哈穆到来以后,他还是不放过任何机会来尽可能用巧妙的语言来表达他的好意。
“只是我们两个人快快乐乐吗?”伊力哈穆含笑问道。
“当然。不……不只是我们。”穆萨有点拙笨地说。
“队长!”伊力哈穆诚挚地叫了一声,“希望你把咱们队的工作做好。让乡亲们在集体富裕的道路上都能过好日子!”
“对,请喝茶!所以,我希望你能帮助我。好兄弟,请你回答我一句话,”穆萨伸出了一个指头,摇动着,强调着,“我直截了当地问您,请您也直截了当地回答。对于我当队长,您愿意帮助吗还是拆台?”
“我帮助。”
“真的喽?”
“全心全意。”伊力哈穆抚胸回答。
“好!好样的!真漂亮!有你的!”穆萨激动起来,他解开领子下的第一个扣子,喊道:
“老婆子,这边来!”
他对马玉琴下令说:“把这些零零碎碎的破玩意儿给我拿走。把你那个酒呀,肉呀的给我拿来!”
马玉琴完成了他的指令。他咕嘟咕嘟倒了满满一杯酒,高举着杯子,慷慨地说道:
“好兄弟,我要把实话告诉你。你知道,我不是一个像你那样觉悟很高的人,和你比较起来,说我落后,说我老粗,我都可以承认。至于搞好这个队吗,我那点思想和能力,足够用,而且有余。你回来了,这个‘队长’原来是你的,你不在的时候,大家选上了我。我怎么办呢?要不把队长还给你……”
“队长的工作不是一杯酒,不是你我两个人让过来让过去的一件私人财物……”伊力哈穆打断了他的话。
“我知道,对,你听我说,要挑我的毛病那很容易,所以,我干脆把话说明,你要是看不上我,不愿意让我当队长,拆我的台,也就不必麻烦了,从现在起,我就不干这个队长了。如果您没有这个私心,那算我落后,算我不觉悟,请原谅,我相信您从不说谎。”说完,穆萨豪爽地一仰脖,一口把酒吞了下去,然后,他笑嘻嘻地按照维吾尔人喝酒的习惯,在他以主人的身份干了第一杯以后,用同一个杯子倒满酒,左臂弯曲,左手掌摊开在后,五指指向右手,右臂伸直在前右手托拿着酒杯,毕恭毕敬地递到伊力哈穆手里。
“请,请喝!”
“好,我喝。喝下这杯酒以前,我也想问您一个问题。可以吗?”
“您问吧。您尽管问吧。”
“您说的帮助是指什么呢?怎样做才算帮助呢?帮助您干什么呢?”
“帮助就是帮助嘛。帮助我当队长嘛。”
“刚才您说到挑毛病。如果您工作中确有毛病,我们提出意见,提出批评,帮助您改正这些毛病,那算不算帮助呢?”
“那……当然算了……不过……”
“不过什么?”伊力哈穆追问着。
方才穆萨的一番祝酒词,确实是相当厉害。他设了个圈套,那就是先把谁当队长的问题提出来,然后把几个不同的事情混在一起;提意见就是挑毛病,挑毛病就是不帮助、拆台,拆台就是自己想当队长。穆萨的逻辑在于解除伊力哈穆的武装。伊力哈穆听出了其中的奥妙,所以就针锋相对地要一点一点地择清楚。
“……不过,你不要当着众人提。”穆萨有点疲于防守了,“我有什么毛病,你可以个别告诉我。否则,一个人一带头,社员七嘴八舌议论起来,我这个队长就不好当了。”
“那么,您为什么当队长呢?您当队长要干什么呢?”
“大家选了我就当呗,当队长就是为大家办事呗!”
“好得很,您这个队长是大家选的,是为大家办事的,那当然就要接受群众的监督,欢迎群众提意见喽。”
“这么说,您打算带领群众公然和我作对吗?那我也不怕!”穆萨半真半假地把头一歪,把嘴一撇。
“那倒不一定。您做得对,我支持。您做得不对,我也可以按您说的尽量先个别找你反映意见。”伊力哈穆仍然是稳稳地看着他。
“那好吧,请您现在就谈谈对我的意见吧。”穆萨不太高兴地、带几分轻蔑地说,他打算将伊力哈穆一军,又同时摸一摸底。
伊力哈穆相当认真地想了想,他说:“我刚回来,不了解多少情况。今天早上队上的干部碰了一下头,热依穆副队长来找你,你还没有起床……”
“我知道。”
“大家谈的,有这么一些事。要打击坏人的破坏活动,要细致地做思想工作,不能对国内外敌人的反动宣传听之任之。已经是大忙季节了,应该把人力、畜力、车辆集中到农业上来,但是,泰外库还在跑运输,你又批准了尼牙孜他们上山采贝母,还说什么要抽人抓鱼,是不是这些事情再安排得合理一些?生产队长,是不该脱离生产的,这方面,上级的精神早就明确了,你不该只是骑着高头大马到处转。您应该和社员一起劳动,有什么事情在地里和大家商量,特殊必要的时候,当然,你也可以跑跑、转转。你说对吗?再有,会计反映你借支太多,这也不太好。我们并没有多余的钱,你支的多了,别的社员的分配就不能兑现,这就会影响按劳分配的原则的落实。还有关于作风的问题,不要动不动向社员吹胡子、瞪眼……”
穆萨静静地听着伊力哈穆讲,越听越听不下去,几次他想发作起来,但是他控制住了自己,他眨眨眼,哈哈大笑起来,竖起了大拇哥:
“好,好!头等的意见!我完全接受!”
这使伊力哈穆相当意外,他意识到,穆萨可能是用表面的“完全接受”来封他的嘴,他说:“我希望你……”
“可以,”穆萨把话抢了过去,“我要参加劳动,减少借支,对社员态度温柔和蔼,把劳动力集中到农业第一线来,不就是这些吗?这有什么难呢?这既不是让公鸡下蛋,又不是让猫儿拉犁,这有什么了不起?这不过是个安排问题、部署问题、方法问题。还有别的意见吗?”
“没有什么了。希望你对我也多提意见,我们应该互相帮助。”
“很好。我是个老粗,我最大的缺点就是不识字,进过几次识字班,一拿起笔来就头痛。不识字就不识字吧,人怎么能没有缺陷呢?拿我来说吧,我,身体健康,力气大得很,脑筋灵活,办事有办法。老婆年轻,有房子有财产,我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再过几个月,胡大的旨意,也许会有儿子。我现在又是一队之长。如果我再有了文化,我岂不成了十全十美的最幸运的人了吗?那时就会撞上恶眼,就会得癌症,就会长疮,就会短寿……您注意过吗!世界就是这样的,每个人都不可能十全十美,每个人都有他的美中不足。有的人聪明、漂亮、能干、勤劳,就是生活穷苦;有的人生活富裕,一切顺遂,就是老婆不生孩子;有的人又有学问、又富裕、又顺遂、又有五个儿子,可惜本人从小就瞎了一只眼……”
“这是迷信。”穆萨的话把伊力哈穆逗笑了。
“是不是迷信我不管,反正我信。好了,不说这些了,刚才你说,让我给你也提点意见,是吗?”
“是的。”
“我正要提,我的头一条意见,我没有文化,请你多给我讲讲报纸上的事,上面有什么文件,有什么新政策、新精神……”
“这个意见好,我完全应该这样做。我一定这样做。”伊力哈穆连连点头。
“第二条,老粗有老粗的方法。各人有各人的方法。譬如汉族木匠使刨子的时候是推,而我们的木匠是拉。汉族女人缝衣服的时候,针是从怀里向外抽,而我们的女人用针是从怀外往怀里拉。再譬如,哈萨克人吃奶茶的时候把牛奶兑在各人用的小碗里,而我们的人,把奶皮子兑在大家用的放茶的搪瓷罐子里。”
“这是什么意思?”伊力哈穆确实没有听懂穆萨这一段对于民族生活习俗的考证含义。
“什么意思你自己去想吧,你是聪明人。”穆萨在今晚的谈话里首次得意地一笑。
“你的意见说完了吗?”
“不,我还有最后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你离家好多年,生活上有很多困难。我是队长,我理应帮助你。你有什么困难,一定要不折不扣地告诉我,不要不好意思。你答应这一条,你是我的好兄弟;不答应这一条,那就……”
“我答应你这一条。我如果有困难,一定不折不扣地告诉你,绝对不会不好意思。”
“太好了!一句话,有了这一条,我就完全满意!请!”穆萨伸出右手,摊开手掌,向酒杯一指。
伊力哈穆举起酒杯说:“为了你全家的健康!”一饮而尽。他用右手捂住杯口,表示他已经喝够了。
穆萨不理他,把酒杯夺过来,又斟满了,放在自己面前。
“我现在就有个困难呢,说吧,真还有些不好意思……”伊力哈穆微笑着说。
“请说,请说……”穆萨兴奋起来,把脸凑过去,耳朵偏过来,他已经断定,伊力哈穆的下面的话只能耳语。
“我的困难就是……”伊力哈穆确实犹豫起来,考虑着说话的方式。这更使穆萨两眼放了光,好像猫看到主人手里拿着一只活老鼠。看来,一进入实质问题,形势就急转直下了,他已准备好,只要伊力哈穆提出一点一滴要求,他就准备五倍十倍地予以满足。从此,这个了不起的、原则性强的共产党员,就会成为他的爪子下的一只死老鼠。他努力压制自己,怕脸上显出过分得意的神色,刺激伊力哈穆的自尊,他低下了头。根据他的经验,他认为最微妙的时刻来到了。
但是,他万万也没有想到,伊力哈穆的困难竟是这样的:
“我的困难就是,我不知道该怎样处理你送给我的羊油。我们不需要羊油。你是干部,我是党员,你送我那么多羊油,这不太好。”
“党员又怎么样?党员就不吃羊油?党员就没长着肚子?”穆萨收住了自己的话,他明白,再花言巧语已经没有意思了。
“党员也有肚子,”伊力哈穆说,“但是党员更有脑子,有心。”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自己想去吧,你是聪明人。”
穆萨的脸立时拉了下来,眉头也结在一起,青筋在太阳穴下跳动。如果换个旁人,也许见他这样子会有些害怕呢。
伊力哈穆慢条斯理地站了起来,轻轻地走了出去,从室外墙上的木橛子上,取下了他事先挂在那里的书包。他走回内室,从书包里取出了羊肚子,放在了墙角一个不显眼的地方。
“你……污辱人,”穆萨用两个手指指着伊力哈穆,声音有些发抖,“不要以为我在高举金托盘抬举你的卵子,我用不着!我无求于你!我也不怕你!”
穆萨的喊叫惊动了马玉琴,她走到门旁,惊疑地探了探头。
“没事,他有点醉了。”伊力哈穆安慰着马玉琴。他从容不迫地又走到餐桌前,盘腿坐了下来。他说:“穆萨哥,请你不要生气!”
“我当然生气!我非生气不可!哪有这样对待朋友的!”穆萨脸上的每一个麻子坑,都涨得通红。
“友谊和羊油,这不是一回事,”伊力哈穆沉静地说,“是你让我有什么困难就讲,不必不好意思的。可你自己,却这样不冷静。你这不成了‘乞达麻斯’了吗?我不愿意为了羊油的事而让你生气,但是,我不能为了面子而接受你的羊油。有时候,送一些礼物和接受礼物是友谊的表示,有些时候却恰恰相反,不接受礼物,这才是最大的友谊。革命的友谊,讲原则的友谊。推刨子和拉刨子,是都可以把木头刨得同样光的,然而建立在礼物和建立在原则上的友谊,收到的效果是不会一样的。穆萨哥,你有丰富的社会经验,你完全知道,建筑在礼物上的友谊有多么叫人不好意思,而只有建立在革命原则的基础上,友谊才是纯真和巩固的。你有什么可生气的呢?我不要你的羊油。这样,我们可以更好地相互帮助,做好工作,这难道不更好吗?穆萨哥,正像你自己说的,你身体健康,有力气,有能力,有头脑,有胆量……你可得走正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