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一年底麦素木来这里蹲点的时候,许多社员反映了伊萨木冬的问题,伊萨木冬紧张得食寝不安。后来呢,事情却不了了之。批评了他保管不善、制度不严、账目不清,却又批准他在账面上充掉了上千斤的亏损。麦素木还给社员讲些“道理”,什么说伊萨木冬贪污查无实据啦,什么分秤大、全秤小,粮食进库的时候有水汽,越放越干就越轻啦……总之,亏损千余斤也是说得过去的,平均到每个人口上也不过是亏损了一两斤,你把粮食放在家里也难免要被老鼠吃掉这么多。伊萨木冬都没想到竟能平安地度过了整社这一关。后来他告诉乌尔汗:“全仗着新任书记库图库扎尔的保护。”同时他庄严鸣誓,此后奉公守法、一丝不苟,再胡作非为下去绝没有好下场。乌尔汗的脸上多年来又一次出现了笑容,伊萨木冬多年来第一次整晚上呆在自己的家里,削砍土镘把子,逗耍着儿子。乌尔汗甚至回忆起他们新婚不久的日子。
平静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一天,赖提甫来了,伊萨木冬对他很冷淡,他却毫不在乎,笑嘻嘻地说:“麦素木科长对你很不错吧?他是我的好朋友。为了你的事我花了不少的力气。友谊嘛!我就是这样,倾全力帮助别人,却不指望别人对我有什么好处。愿世界上有更多这样的男子!”然后,他放低了声音,乌尔汗听不清他们的话了。这一天晚上,伊萨木冬又喝开了酒。第二天,伊萨木冬把家里新领的一百多斤小麦装进口袋里驮在自行车上。“哪里去?”“伊宁市。”“干什么?”“一个朋友急需一点麦子。”“谁?是不是赖提甫?”“啊……不是,根本不是。”“你不要又……”“不会的,放心吧……”伊萨木冬走了,乌尔汗的心坠到了深渊里。当晚,伊萨木冬没有回来。
伊萨木冬又恢复了那放荡的生活,除了过去的那些特点立即回到了他的身上以外,他的眼神开始散乱起来,口角也有点歪斜。有一次乌尔汗给丈夫洗衣服,从上衣口袋里,发现了几粒黄豆大的黑豆子,她以为是药,就放在了窗台上。伊萨木冬回来的时候,看到窗台上的黑豆子,吓得面无人色。他哆嗦着追问,都有谁看见了这几粒东西,又责备乌尔汗不该“乱放”。乌尔汗这才意识到了,丈夫在沉沦的道路上,又迈出了新的严重的甚至是无可挽回的一步:他在吸食大麻叶制造的毒品,这不但是身体上的自杀,而且是违法犯罪。乌尔汗想起了旧社会看到过的那些吸食大麻叶的人从精神癫狂到麻木不仁最后变成废人、活死人的下场,她哭着扑向自己的丈夫,跪倒在丈夫面前:“您不能这样,您不能杀您自己,还有我和孩子……”伊萨木冬皱起了眉,粗暴地推开乌尔汗,乌尔汗拉住他的手臂,他不耐烦地用最无礼的语言辱骂乌尔汗:穷得光了屁股的女人,你凭什么管我……
当时,乌尔汗甚至有意去公社告发,但是又下不了决心,她只是更紧更紧地抱住孩子:就当没有这个丈夫,就当他已经死了吧。她用这个想法来镇静住自己那颗痛苦的、恐惧的心。
然后是一九六二年的黑风,木拉托夫来到她的家,赖提甫来到她的家。伊萨木冬心神不定,如坐针毡。一天晚上,库图库扎尔的老婆帕夏汗突然来了,帕夏汗一进来先进行历史考证,胖胖的、圆凸凸的、说起话来像蚊子一样地哼哼唧唧的帕夏汗说:“喂,呜,啊,咦,我的真主,原来我们是亲戚呢,我早就觉得你是我的亲戚,乌尔汗亲妹妹,噢耶,哇耶……”她的一句话里倒有半句以上是感叹词。原来,头两天她的妹夫来了,经她住在霍城的表妹新婚的丈夫提起,原来那个人的姨妈的女儿的婆婆和乌尔汗的父亲有亲戚关系。有些人物乌尔汗不大记得了,帕夏汗帮助提醒:“就是那个左眼底下有个疤瘌,走路的时候一扭一扭的人嘛……”“是不是绰号叫做喜鹊的?”“对,对,对!不,她是那个绰号叫做喜鹊的女人的堂姐……”经过了差不多一个小时的考据,乌尔汗欣喜地确认,帕夏汗是她的姐姐。这时,帕夏汗用极其严肃神秘的表情,并且省略了一切惊叹之词,告诉他们说,她从丈夫那里无意听到,公社和大队又接到大量关于她丈夫的控告,已经掌握了伊萨木冬贪污受贿、盗窃粮食、违法吸毒的证据,现正整理材料准备将伊萨木冬逮捕法办。帕夏汗说是她冒着很大的危险来给他们报信的,让他们快想办法。帕夏汗走了,伊萨木冬簌簌地发抖。“怎么办?”伊萨木冬问。“快去坦白吧,那是你唯一的路。”乌尔汗抹着泪。“木拉托夫说,让我们走,走到那边就得救了……”伊萨木冬心慌意乱地说。
“到那边去?那边有我们的什么?!”多年来被压抑着、被消磨着和腐蚀着的贫农女儿乌尔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她以使自己都吃了一惊的坚决态度呼号了起来。“那边有什么是属于我们的?我们的亲人在哪里?我们的住房,我们的土地,我们烧饭的灶灰和先人的坟墓在哪里?说什么‘得救了’,难道终身流亡,把尸骨抛在异国倒是得救了吗?是毛主席解救了我们,没有毛主席,我的父母和兄弟姐妹,早就倒在芨芨草稞里喂了乌鸦。怎么能对毛主席背过脸去?怎么能对共产党、对祖国、对故乡的亲人背过脸去?怎么能把抚育我们长大成人的年老的双亲丢下?伊犁,中国,这就是亲娘啊,即使我偶尔衣衫褴褛,但是在我的脚下有祖国的土地,我就有生活的希望。对生身母亲背过脸去的人,又到哪里去找疼爱他的继母?对生身母亲背过脸去的人,所有的母亲和她的孩子们也一定对他背过脸去!这话你没有听说过吗?”乌尔汗说着,声泪俱下。
“那……我就得蹲监狱了……”伊萨木冬垂头丧气地说。
乌尔汗不言语了。她终于咬紧了牙关,她说:“你坦白去吧,去!去公社把你犯的罪一条一条都说清楚,一点也不要隐瞒。反正,不会枪毙的,该蹲监狱,就蹲监狱吧,你蹲五年,我等你五年,你蹲十年,我等你十年,我可以天天给你送饭!如果真的枪毙了,我就等你终身,把波拉提江长大成人,我告诉他,你的大大并不叫你惭愧,他主动去接受了祖国的审判……”乌尔汗泪下如雨,气哽声咽地说不下去了。
“咱们家的这些东西……”
“这些东西我一件都不要!我明天就搬到驴厩旁那间小屋里。你每拿回一件东西,就好比在我的心窝里扎上一根刺,有毒的刺。够了,我们再也不能这样生活下去了!凭我们自己的,你的,我的,将来还有儿子的双手,我们哪一点会比别人差?你去坦白吧,最多是劳改,劳改也是劳动嘛,比现在的日子还强嘛。你总还有释放的那一天,那时候,波拉提江也大了,咱们三个一起下地劳动,挣上一个馕,咱们掰成三瓣,挣上三个馕,咱们一人一个,咱们仍然有好日子……”
妻子的话深深打动了伊萨木冬的心,他回忆着解放以来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他长吁短叹,夜里翻过身来又翻过身去。“我真恨我的那些狐朋狗友……”他说。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是啊,我对不起组织,对不起乡亲……更对不起你!”
新的一天开始了,阳光投下了参差的树影,树影间闪烁着明亮的阳光。在早晨,连懒惰的奶牛也发出了一声生机勃勃的吼叫。狗儿们更是此起彼伏,你唤我应,闹个不停。乌尔汗提醒丈夫到公社去,他点了点头,从此,不管付出多大代价,不管有多么难,他们总算摆脱了那梦魇一样的重压,他们将自由地呼吸伊犁河谷的空气。乌尔汗做了一锅芳香的奶茶,伊萨木冬喝完早茶,低着头在火灶边坐了一会儿,然后换了一身衣服,乌尔汗又给他包了一点随身携带的日用品,他冲了出去……
他冲了出去,走了几步,又回来了。把包袱放下,他凄然地说:“咱们的房子坏了,大门合页脱了臼,炕灶的烟道越来越堵塞……今天不修就没日子了。有一个水桶有点漏水,还有好多该干的事,这些年来我什么也没管。今天我把这些干了吧,明天我走,一走不知何年何月……”乌尔汗怎么能把丈夫推出去!丈夫回来甚至使她觉得是失而复得,尽管是不稳定、不算数的“复得”,也毕竟是又在她身边。伊萨木冬这天一声不吭地修好了门,修好桶,修好了拴牲口的绳子,通畅了火炕烟道和屋顶的烟囱。为这个伊萨木冬除了七窍以外,整个脸都染得黑黑的了,他的这副面具式面孔显得特别可爱。山墙墙脚因为硝碱的泛起而糟烂了,伊萨木冬用铁锨戗掉了烂朽的浮土,又用好黄土和了点泥,把墙脚修补好了。头一年还剩了一些煤渣,伊萨木冬往里加上牛粪和黄土,加水做了一批煤饼,贴在墙上晒干,供乌尔汗日后使用。这种活本来一般地说男人是不干的,今天,伊萨木冬干了,为的是他自觉对不起乌尔汗。一个男人应该让他的女人富裕和荣光,这难道还有什么疑问吗?
一天在无言的劳动中度过。尽管是在丈夫自首的前夕,乌尔汗还是产生了一丝希望,她暗中希望由于自己主动坦白,丈夫能得到稍宽大些的处理,能减上几年刑,这就谢天谢地。晚饭吃得很晚,伊萨木冬吃了几口饭,又望上几眼自己一天来做成的家务,他说:“好了,我放心了,明天一早,再见……”
没有等到明天的早晨,就在这夜的十点钟,在伊萨木冬已经摘下帽子准备脱衣入睡的时刻,他被人叫走了。
谁来叫的伊萨木冬,乌尔汗没有看见,但是她听到了声音,本来,她可以判断出那是谁的声音。但是,伊萨木冬没有回来,而后半夜,发生了小麦被盗事件。这事使她吓坏了,她的希望已经化为泡影,丈夫不但不再可能赎回过往的罪过,而且又留下了新的大麻烦;她迷迷糊糊地想象,伊萨木冬可能不是一般的偷窃,而是会被认定为名副其实的什么里通外国呀反革命呀的盗贼。而她便是这个反革命贼人的家属。当夜人们来到她家,询问她话,她一句也说不出。“你丈夫这几天和什么人来往?说过什话?思想情绪如何?”塔列甫问。乌尔汗闭口不答,最多就是摇摇头。她能说什么呢?说丈夫已经经过了思想斗争,下定了决心,准备坦白交代,重新做人……这怎么会像是真话呢,用不着别人疑惑,就是她乌尔汗也不信!眼前明明摆着的是她丈夫的十倍于以往的新罪行。说她如何如何劝导了丈夫去坦白交代,这又怎么能够像是真实的呢? “是谁把你丈夫叫了出去的?”塔列甫又问。乌尔汗又是说不上来,她完全失了声。因为她根据声音判断,她觉得,正是那个把她丈夫叫出去的人,坐在公安特派员的身边,参加对她的审讯……这比天塌地陷、江河倒流还惊人。她既没有勇气也没有把握做出明确的回答。她只有默默地等候噩运落到自己头上。
次日,塔列甫特派员又把她叫到公社,严肃地询问了一次。她老老实实地说出了她知道的丈夫贪污、受贿、腐化、吸毒等各方面的情况,但是对于近日的情况,特别是和此次窃案有关的情形,她一个字也没说。既然她确实并未发现丈夫预谋作案和作案后外逃的任何迹象,她只好一问三不知。因为,她无从揭发丈夫的新罪行,这已经使她深感惶恐,她又如何能提出相反的事实来呢?如果她企图证明,她丈夫确实无意作案外逃,这不是只能被看作闭着眼不看铁的事实而硬要为丈夫狡辩吗?别人不会允许她这样做,她自己的良心也不让她这样做。她只能承认伊萨木冬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她也绝不能再为这个罪人开脱。
许多天过去了,再没有丈夫的任何消息。公公犯了老病,躺在炕毡上起不来。她没有去队上参加劳动,队上也没有人找她。她的娘家已经不在此地。由于她的父亲会打石头,公社化的时候被石头资源多的六大队要走了,家也搬到六大队,离这里十几公里。她从没有和父母谈过丈夫的事情,老实巴交的、本分的父母,将经不住这样的打击。乌尔汗昏天黑地地过了三天。第四天下午,赖提甫悄悄地来了,说是伊萨木冬正在伊宁市某地等待着她,然后不容分说地把抱着孩子的乌尔汗安置在加重永久自行车的后货架子上,赖提甫骑上车就走。稀里糊涂地坐在赖提甫身后的乌尔汗考虑着见到丈夫以后怎么办。她好像又有了一丝希望,只要见到丈夫,她就能对他再进行一次最后的劝说,哪怕就算是最后一次哀求,她要抓上丈夫一起上公安局自首,她知道、她相信丈夫虽然在堕落的道路上走了很远,但丈夫不是天生的坏蛋,不是里通外国,也确实没有作案外逃的心思。只要能见到他,事情就有救。
赖提甫把乌尔汗带到伊宁市当地居民称做努海图的地方。对于汉语来说,伊犁伊宁,只差一个字,汉族居民习惯于将去伊宁市叫做去伊犁。但维吾尔语,伊宁市与伊宁县的“伊宁”,称做“胡尔加”,原为古突厥语,是大头羊的意思。市,他们口语多称作巴扎,即集市的意思。伊宁市西北角西公园一带,现在名为阿合买提江路等地,被称做“诺威果尔特”,有说这是塔塔尔语,是表示这里聚居着塔塔尔人民;也有说这本是俄语“诺威格拉得”——新城,被本地人读成维吾尔语、哈萨克语化的诺海果尔特。这边有原来的哈萨克中学即市一中,还有塔塔尔小学即六小。这里有不少不知是俄罗斯还是鞑靼式的甬道——双面房屋——车场——花园式庄院建筑。
大渠旁边柳树林中的一个深深的院落,这种院落一般有一个空场和双扇厚重的大门,大门主要是为了进出马车而使用的,空场则可以停放大牲畜与畜拉车辆。空场的左侧则是高高垫起的一串房屋,它们有一个缩进去很深的经常关闭得紧紧的雕花木门,木门前方是一个门洞,门洞与场门平行。赖提甫带他们进入门洞,用一把大钥匙打开室门,进入一个相当黑暗的、既遮蔽隐藏又保持温度的甬道,过道左右各有三个门,六个门都关得紧紧的。走到过道尽头,与室门遥遥相对的是一个园门。赖提甫推开这个门,走下矮矮的木梯,赖提甫带她进入了一个四面高墙的果园。果园与空场之间,则是一排牲口厩与仓库。对于空场来说,后园是隐藏的、神秘的。进出后园只有这么一个门道。
现在,后园空地上挖了一个临时的大土灶,灶上放着一口大铁锅。赖提甫告诉乌尔汗,天黑以后,伊萨木冬就会来,让她先劈柴烧水,削土豆切肉,做一锅可供三十多个人吃的胡萝卜、土豆炖羊肉。这种菜维语叫做库尔达克,汉族本地居民则称之为胡尔炖用胡萝卜和土豆与羊肉炖在一起的一种菜肴,正确的发音应该是“库尔达克”。。赖提甫走了,这个果园的唯一的出入口——那间过道的后门已被插上了铁销子。果园里有一个满腮黑毛、面目狰狞的跛子,他下巴上和脖子上长的黑毛极密,而头上光秃秃的,好像头发长错了地方。跛子身旁有一只毛色灰白、耷拉着舌头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大狗。乌尔汗抚着怦怦的胸口,几乎昏了过去。波拉提江吓得不敢睁眼,两只小手紧抱着妈妈的腿。黑毛跛子投来了一个严厉的目光。乌尔汗挣扎着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去做赖提甫布置的工作。天黑以后,来了一帮汉子,不过并没有三十多人,而是只有十一二个人,他们在过道右手第二间房子里吃着、喝着、哭着、笑着、骂着、厮打着。乌尔汗想过去看看伊萨木冬来了没有,但是,她无法进屋。从窗子上传出的他们的身影和声音,他们的每一个举动和每一句话语,都像是野蛮的与粗暴的。其中飘出来有几句话,一听就是对妇女的极大污辱。但是,总不能不让见伊萨木冬、波拉提江的爸爸啊!乌尔汗鼓起了勇气走到门口,她伸进头去,既找不到伊萨木冬也找不到赖提甫,但是她看见了木拉托夫。像喝醉了的猴子一样的木拉托夫走了过来:“干什么?”他举起拳头向乌尔汗做了一个威吓的姿势。“我找孩子他爸,赖提甫说他在这里。”乌尔汗豁出去了,大胆回答。木拉托夫翻了翻死鱼一样的小眼睛,认出了她,把她叫到了一边,告诉她,由于伊萨木冬处于被搜捕的危险境遇,今夜不能到这里来了。明天清晨,乌尔汗将和丈夫在通往霍城县清水河子边卡的客运汽车上见面,手续已经办妥,车票已经买好,他们夫妻和儿子将作为苏联侨民“回国”,他祝贺他们的“得救”和“幸福生活”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