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前台接待背过脸走进了里间。我们听到擤鼻涕的声音。片刻之后他走回来时,眼睛有些充血。
“那位客人确实在这里开房了。那个……用的名字是牧野雅裕。”前台压低声音说。
我瞬间感到欣喜,注意到他用的是过去式时,又心生不安。
“那现在呢?”
听我这么询问,前台接待的脸痛苦地扭曲了。
“非常遗憾……他在大约一小时前退房了。”
“该死的!什么牧野雅裕!把别人当猴耍也得有个限度!”
这件事让我头一次从心底愤怒。导演明显就是按照自己意愿使用假名到处逃窜、躲避我们,无论他有什么理由都不可原谅。
“别这么大声!别人都在看呢。”美奈子说。
想到导演或许还在附近,我俩便在阳光城里来回转悠。
“还管这个吗?那个人……那个人,这是要搞垮他自己的公司!”
“没有的事……不可能啊。他为了电影可以做任何事——总之,我们知道不可能是绑架之类的事了,等时机成熟他肯定会回来的啊。”
她咬着嘴唇,像是在忍受痛苦。
“时机?什么时机?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吧?这期间也许有人会注意到我们的拍摄中止了,也许会注意到导演家一直没人,也许圈子里的某些人会像‘L a M e r’的小忍那样,在他不该出现的地方和他偶遇。别以为只要我们保密,这事就完全不会被媒体发现,不是吗?”
“够了!为什么不能相信导演呢!难道你不是因为喜欢、尊敬那个人才和他一起工作吗?无论导演做什么都要信任他,你没有这种心境吗?我之前真没想到你会是这种人。”
我说错了什么吗?美奈子似乎比之前更生气了。事到如今我虽然不想说相信导演这种漂亮话,但也不想被她讨厌。
“这个……如果他可信那当然更好……但这样下去……”
“我们别再去找导演了。他就是想藏起来。要是这样的话,我们就相信他,随他去。我们还有其他事要做。”
“其他事?”我大张着嘴盯着她。
她说有其他事要做,可我们能做的究竟是什么?
她慢慢吸进一口气,开口说道:“把《侦探电影》拍完。”
“靠我们?”
她点头。
“嗯。我觉得导演正是为此才藏起来的——除了这个其他都没可能。我觉得他想表达的是,就算没有他,大家也要尝试去做。”
虽然她的话让我根本相信不了,但有一点我不能否认。
如果找不到导演,就算没有他,我们也必须要把电影拍完。因为不这么做的话,我们这个Film Makers Workshop就会永久消失。
注释:
[1]
Hilltop Hotel,以川端康成和三岛由纪夫等作家长期入住而闻名,被称为“文豪酒店”。
[2]
指传统日式旅馆,日语写作“旅館”;前文提到的酒店,则指西式酒店(hotel),日语写作“ホテル”。
[3]
位于东京池袋的一家放映老胶片电影的电影院,一九五六年开始营业,一九九七年停业装修。三年后重新开业,更名为“新文艺坐”。


第四章 主管会议
1
十一月二十三日上午十一点。主管会议结束。所有工作人员,再加上演员都齐聚办公室。美奈子朝着这些焦躁的人们端起了摄影机,可看上去就像是想藏在摄影机后面、融入背景里一般。
久本跟上次开会时一样,一推门进来,就环视列座的众人,开口道:“导演失踪到现在已经十天了。要是工作再这么停滞下去,就很难赶上首映了——所以会议的结论是这样的:各部门联合起来,无论如何都要把《侦探电影》拍完。”
这个结论是理所当然的,但还是引起了些许骚动。
久本继续道:“总之,剪辑和录音部门的人先尽全力让之前拍的片段成形。剩下的人——摄影、副导演组、照明和美术部门去反复观看样片,自由交换意见,讨论出结尾部分该如何拍摄。主线拍摄意见达成一致后,由我来写剧本,然后尽可能快地再次开机——”
“稍等一下。”莲见插嘴道。
“什么事……”
久本看着莲见,表情像是在说“又怎么了”。
“我们也有权提出建议。咱们如今不是在一条船上吗?这部电影要是不成功,无论作为演员还是出资人都难受。因此,我们不能袖手旁观。”
“您说要怎么做呢?”
“——这不是我个人的意见哦,是大家共同的决定。在确定影片结尾时,希望也让我们参与进来。毕竟是由我们来饰演,结尾也得让我们认可。”
我觉得这要求并不过分。而且,既然是“出资人”的意见,那就更无法拒绝。久本似乎也这么想。
“我知道了——那就午饭后再看一次样片,之后商量。各位演员老师自愿参加,这样可以吧?”
没人提出异议。
在池袋以毫厘之差没能抓到导演之后,美奈子就不参与寻找导演的行动了。我提议,找人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可被久本驳回,只好独自一人去剩下的酒场寻找,但再也没能像第一天那样离导演那么近。
如此过了一个星期,我毫无收获。又到开主管会议的时间了。虽然美奈子会和我打招呼,但不知为何总像在躲着我。也许是因为她让我别再找导演,我没听她的话,被她讨厌了。我之前还想跟她解释,这是首席的命令,我没办法拒绝,又感觉这么解释挺傻的,还是算了。我心中也涌起怒火,要是因为这种事就讨厌我,那她也够不讲理的。
久本似乎发觉了我们之间奇怪的气氛,靠过来对我低声耳语道:“你这家伙,对美奈子做什么了?”
“没有,什么都没做啊。”
“真的吗……那为什么她要躲着你?”
“不知道啊,为什么——您可以去问她。”
“哼……”久本来回打量着我和美奈子,再次开口道,“听好哦,我想你应该清楚,要是你对美奈子做出什么奇怪的事,别说导演,就连我,还有其他人也都不会放过你。”
“什么奇怪的事啊!我对美奈子什么都没做!”
“你知道就好。知道就好。”
久本拍拍我的肩膀走掉了。
真是的,之前的电话也是,久本还真是对美奈子和我的事情反应过度。难道这个将近四十岁的有妇之夫迷上她了——怎么说也不可能吧。久本的态度看起来更像是对他自己的女儿一样。他应该是想守护美奈子这个FMW的团宠,才流露出这种情绪吧。
订的外卖盒饭送到后,我们过来取。美奈子也不靠近我,独自闷头吃饭。久本走过去问候,端起摄影机要拍她,但她只是不乐意地低下头。
水野端着盒饭走过来说:“听说你和美奈子吵架啦?”
“是首席说的?都跟他说了没吵架。”
“是吗……但我觉得她确实有些反常。”
听他低声这么说,我又偷偷看了下美奈子的样子。看起来她不仅对我一人,对周围一切都很生气。
“哎,别闷闷不乐的了——对了,那我出个谜题吧!”
或许是想让我打起精神来,他没等我说话就开始出题了。
“大卫·格里菲斯的电影,曾在尼克国际儿童频道播放,名字是?”
我虽然没心情猜这个,但还是脱口而出:“《一个国家的诞生》。”
“那《早安巴比伦》是?”
“《党同伐异》[1]
……这都第二个问题了吧?”
“该死,看来还是太简单了啊!”
他把手指关节弄出响声,一副后悔的样子。看他这样,我露出了些许笑容。
“要咖啡吗?”
“嗯。”
水野点头,把吃到一半的盒饭放下,向外走去。难不成他故意出了简单的题吗?我暗自揣测,但大概是我想多了。
我扫了一眼美奈子的方向,她好像之前也在朝这边看,慌忙把视线移开了——我到底做了什么啊?期望太大就没好事。我这么想,轻轻叹了口气。
我们决定再看一次样片。这次要目不转睛地紧盯屏幕,看有没有遗漏的地方,有没有能推理出结尾的线索隐藏其中。之前拿到剧本和上次观看样片时,当然也有心推理凶手,但这次,所有人都前所未有地认真。要问为什么,这可关系到自己的生计哪。其中还有许多人,就算说这件事关乎他们的人生也绝不为过。
我的推理能力本来就不算强。虽然喜欢推理,经常读推理小说,但就算冥思苦想也从没猜中过真凶。可电影和电视剧例外。除了剧中的线索,再结合出演角色的演员、影片拍摄手法来思考的话,大体能知道谁是凶手。普通人也都能推理出来吧。即便是电影摄制方,在拍摄时也不会把重点放在欺骗观众上。
但这部《侦探电影》却让我毫无头绪。考虑到大柳导演之前那副自信满满的样子,他肯定埋下了奇怪的伏笔,但我一丁点都猜不着那到底是什么。这部电影虽然充满了悬疑感,但至今为止我也并没觉得它有什么特殊之处。导演所想的到底是什么不得了的结尾呢?
话虽如此,导演所构想的结尾是什么,说实话我已经无所谓了。这个剧组目前正处于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拍出的影片只要不受到导演和其他工作人员强烈评判,就没什么可抱怨的。就算导演之后回来说什么“跟我想的不一样”,也是他自作自受。久本他们大概也是这么想的吧。
换句话说,此时我脑中的疑问并不是“谁是凶手”,而变成了“让谁当凶手,这部电影能好看”。
不,其实没这么简单。女主人鹭沼润子会不会就是死于谋杀呢?自由作家辰巳似乎在追查某个行踪不明的人,若是这个人已经在某处被杀了呢?这样的话,这些案件应该也有凶手,但又无法完全保证所有案件都是同一人所为。倘若凶手各不相同,就有太多种排列组合的方案了。
“谁杀害谁,能让这部电影好看呢?”
——这个疑问,到底谁能回答呢?
2
惨叫声从狂风暴雨声的间隙传入辰巳的耳中,此时他穿着衬衫,敞着胸口,正躺在床上出神地望着天花板。他像弹簧一般坐起身,屏住呼吸。这惨叫听起来既像在宅邸内,也像从宅邸外传来。辰巳放在床边桌上的手表显示的是一点钟。刚才借来的那件睡袍随意地搭在扶手椅的椅背上。
辰巳侧耳倾听了片刻,并没有再听到第二声类似惨叫的声音。他从床上滑下来,连拖鞋也没穿就赤脚飞奔到走廊。
他意外碰见了隔壁房间的贵雄,也就是鹭沼润子的外甥。贵雄和他一样,也是从自己房间跑出来的。看来贵雄刚才已经睡了,穿着一身睡衣,正揉着充血的眼睛。
“听、听到了吗,刚才?”少年怯生生地说。
“啊啊……好像是女人的惨叫?”辰巳说。
少年沉默地点头。
“是从哪儿传来的呢?”
“不知道啊……好像是从外面传来的。”
辰巳不置可否地点头,刚要从他们房间前的楼梯走下去时,穿着睡衣、披着对襟毛衣的薮井老人或许是听到了动静,从走廊向他们这边走来。
“薮井先生您也……听到了吗?”
只听到这几个字,薮井好像就懂了,一脸不安地问道:“是哪儿的声音呢?”
对于薮井的疑问,辰巳和贵雄对视后一起摇头。
“其他人呢?”辰巳问道,似乎是刚想到这一点。
薮井的目光游走到辰巳身后,扫了一眼后回答道:“小姐刚才应该在洗澡——”
贵雄受惊般抬起头,向浴室跑去。辰巳和薮井二人也追在后面。
贵雄一路跑到更衣室门前,砰砰地敲起了门。能听到细微的水声。
“姐姐!五十铃姐姐,在吗?”
三人侧耳倾听。里面有开关门的声音,好像有人。
更衣室的门轻轻向内打开。鹭沼五十铃站在那里,只用一条浴巾裹住湿漉漉的胴体。辰巳和薮井满脸歉意地低头向下看。
“贵雄?什么事?”
“太好了!你没事。”
贵雄放心地长舒一口气。
“出什么事了吗?”五十铃问道,像是在询问后面的两人。“我听到了女人的惨叫声!怕是五十铃姐你……”
“不是我啊……女人的话除了我还有——”
只有林护士了。众人似乎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那位护士呢?”
薮井没有立刻回答辰巳的问题,慌忙从刚才下来的楼梯往上走。辰巳和贵雄紧随其后。
“她应该已经休息了……”
上楼来到走廊尽头的房间,薮井轻轻地敲门。
“林小姐……您在吗?”
没人应答,薮井再次敲门。
“林小姐?”
还是无人应答。
“声音或许是从外面传来的。我去外面看看,可以借我一把伞吗?”
薮井点头后,就带辰巳去玄关那边,从鞋柜里取出伞递给他。
“我去夫人那边看看。”
“慎重起见,也顺便看一下细野医生那边的情况。”
慎重起见,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连说这话的辰巳自己可能也不清楚,但薮井什么也没问,再次走上楼梯。
辰巳开门就冲进了雨中,他急忙把伞撑开。
另一边,薮井和贵雄一起去敲细野医生的房门。二人凝神静听,好像能听见鼾声,于是稍稍加重力度,再次敲门。
薮井的脸上浮现出焦躁之色。这时,他听到辰巳在大声喊他们。
“薮井先生!在外面!请把医生带到外面!”
薮井深吸一口气,刚要回答他时,细野终于揉着惺忪睡眼打开了房门。
“到底谁啊……喊这么大声?”
“是辰巳。他刚才听到了女人的惨叫,去外面了……好像发生了什么事。医生您没听到什么动静吗?”
薮井和贵雄不约而同地用怀疑的目光注视着这位中年医生。他也看向他们,一脸茫然地回答道:“我睡觉很沉。今天各种事也累坏了——惨叫?不是风声之类的吗?应该没人会到这种地方来……”
这时,外面再次响起辰巳的声音。
“薮井先生!快点过来!人好像死了!”
这句话似乎唤醒了细野的职业意识,他一下子睁开了眼睛,钻进房间又出来时已经披上了上衣,拿着急救箱奔跑出去。
屋外,一个男人呆立在雨中。借着窗户透出的光,可以勉强分辨出那个人是辰巳。他出来时应该是带了伞,可现在手里却没有。细野和薮井正在边说着什么边向这边赶来,二人身后紧跟着贵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