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插嘴道:“无论如何,导演不可能在拍摄中途以这么一种形式放弃的。明天肯定能开拍。大家今天就好好休息一天。我一联系上导演就马上确定计划,给大家打电话——莲见先生也别担心。肯定没事的。”
虽然没跟久本商量就擅自这么说可能不太好,但看到他也一副松了口气的表情,或许这么说也没关系。
细川开口了:“是啊。他说得没错。我们也要相信导演啊。”
说到“相信”这个词时音量虽然变小了些,但效果还算可以。虽然难以掩饰不安,但大家还是决定等到明天。
他们回去后,我们开始忙碌起来。
4
久本先是开车带我一起去导演家。仅在电话里跟保姆打听还是没法判断。导演跟一位曾经的女演员有过一段婚姻,但几年前离婚,现在独自生活。对家务活一窍不通的导演之所以能在杉并的独栋住宅中勉强生活下来,也是多亏了静姨——从结婚时就一直雇用的资深保姆梅田静子。听说二十年前她就已经五十多岁了,现在应该七十多岁了吧。也有很多员工不请自来去导演家蹭饭,就为吃她做的饭菜。可对所有家务活都精通的她,唯一不擅长的就是接听电话。岁月不饶人,当然也有耳聋的因素,还有个原因,就是她具备一种卓越的才能,用听到的只言片语就能拼凑出我等凡人难以想象的文章。
以我的亲身经历为例。某年夏天,显影室还没准备好本应该在那天显影的胶片,让我再等一天,我就给导演家打了电话。导演没在,是静姨接的。
我抬高了声音,可因为是公用电话,旁边很吵。
“请转告导演。胶片要迟一天了。今天拿不到了。您听得到吗?胶片要迟一天才能拿到。”
“好的好的。知道啦。我会转告他。谢谢啦。”
如今想来,我应该多留意一下这句“谢谢啦”就好了。导演回家后,静姨貌似是这么转告他的。
“好像说中元节寄送了布丁[1]
过来哦。”
“布丁?干吗要送布丁?”
导演必定是一脸诧异地反问了吧。因为众所周知,导演讨厌甜食。
“谁知道呢……对了,说今天送到。要是摩洛索夫[2]
的,也挺好啊。”
静姨好像是这么说的,还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好在这种场合并没什么实质性的危害,倒也无所谓,但导演之前似乎也因此各种躺枪。
我对正在开车的久本说:“是不是静姨又理解错了?”
“真这样的话倒好了啊。”久本摆出一副“不可能”的表情回答道。
导演家位于如迷宫般错综复杂的住宅区中。我们在途中多次被单行线的标识拦路,又险些剐蹭到停在路边的车辆,到达目的地时两人已经精疲力竭了。
我们按下花岗岩门柱上的对讲门铃后不久,静姨冲出房门口,身上还穿着围裙罩衫。她虽然腰背有些弓,但身体还很健康。
“啊啊,你们真够慢的。赶紧进来。”
看她在房门口招手,我们推开大门走上石阶。
“导演……导演呢?”久本问道。
“还没回来。是不是应该报警啊?”
看来是没听错电话。看到静姨不安的表情就能清楚地得知。
“您说他留了字条?可以给我们看下吗?”
“啊,好好。”
静姨吧嗒吧嗒地往里走,从餐桌拿起一张类似便笺纸的东西,又走回来。
“就是这个。”
久本展开便笺,我在旁边探着头看。
致 静姨
我这段时间不在家 请时常来打扫
工资照常支付
不必担心
没有署名。这封信倒是能给佐田雅志的歌填词。“就这?”我俩同时读完,同时出声问道。
“可不就这啊。”静姨重重点头道。
“嗯啊——”
我俩同时哼道。久本瞪了我一眼,像是在说“别学我”。
我明明不是在学他。
我开口问道:“那他出走时带了多少行李?”
“啊,那个啊,以我看,带了大概能用一周左右的行李吧……我早上过来,看到放着的这张纸,就一心认为东家他肯定是因为工作出远门儿了。结果啊,公司就来人问啦,导演去哪儿了,导演去哪儿了!真是,吓了我一跳啊。”
“就是说,他打算一星期左右就回来吧。”久本冲我的方向说。
“不知道啊……他写着让我不时过来打扫,感觉相当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回来……”
“说‘工资照常支付’,就是支付日和支付金额都跟以前一样吧。这样的话,那他应该计划到支付日那天才回来……”
“也可以用邮寄的方法啊。”
久本一脸不满地说:“你是盼着导演不回来吗?”
“怎么会!我只是觉得把全部可能性都考虑到更好——”久本的表情似乎在说够了,他打断我的话。
“‘不必担心’,怎么听都像是离家出走时的敷衍啊。”
“还有可能是让她不要担心工资。”
久本再一次瞪着我,欲言又止。
“嗯……不知道。就凭这个什么都不知道。静姨,您知道导演什么时候走的吗?”
“这个啊……我跟平时一样是早上七点到的,他出门的时间肯定比这早。”
早上七点已经够早的了,导演起床出门时比这还早啊。
“昨天晚上呢?您最后见到导演是在什么时候?”
静姨摇头。
“昨天没见到呢。八点左右,我准备好晚饭后就回去了。他在拍摄期间不知道几点回来,所以晚饭我就准备了些凉了也能吃,或是‘叮’一下就能吃的东西,就先回去了。”
“‘叮’一下就能吃?”
是论语还是什么啊,我边想边再次确认道。
“就是‘叮’啊‘叮’!就是那个……”
就在静姨马上要想起那个词时,我明白了。
“啊啊,微波炉?”
有时会听到别人这么说,但自己平时不用,所以才很难听懂。
“就是这个!那个就算东家也会用。”
“然后呢,他吃晚饭了吗?”
“啊,都吃光了呢。”
昨天虽然没有拍摄任务,但导演应该是和剪辑人员一起剪样片来着。他最早也是八点之后才回家吃了晚饭,之后打包行李出走的。要是提前计划好,那行李就有可能是早就打包好的。最终我们推测,导演的“出走时间”是在昨晚八点后到今早七点之间,但导演不太像那种早上能起得来的人,所以他恐怕是昨天晚上出走的。这么说他也走不了太远,应该是住在附近了,可也无法保证现在这个时间点还在附近。
“要不要报警啊?”
我们陷入了沉默。
静姨说道:“不……应该不需要警察吧。是吧,久本?”
“啊,啊啊,啊啊,警察……应该不用吧——可是,导演到底想干什么啊……”
“我说静姨,导演最近有没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我尝试从另一个角度调查。
“没有啊。他有时像是想到什么似的笑得挺瘆人,说奇怪倒也挺奇怪的。”
在片场也一样。导演最近确实总是像想到什么似的,露出匪夷所思的笑容。原来在家里也一样。
“他没跟您说过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或者特别提到过哪个地方吗?”
“没有。什么都没说过。”
我本来想到“搜查住宅”这招,但有些犹豫,不知道这么做合不合适。
“有没有那个……能表明导演去向的线索啊,便笺或其他什么上也许写着酒店电话之类的呢?”
久本两手一拍。“好。咱们找找。”
他三两下就脱掉鞋子往里走,这反倒让我慌了神。
“我们做这种事,之后导演不会生气吧?”
“做什么别告诉他就行啦。发现什么就说是静姨发现的不就得了——是吧,静姨?要是找不到导演,电影就中途流产了。您会帮我们吧?”
“好。你们要帮我早点找到东家啊。”静姨有些悲伤地说,或许是因为照顾的人不见了而感到不安吧。
我们走进屋子,开始查看备忘笔记一类的物件,只要发现地图或是旅行指南,就会看看是不是有折页或加了记号。可什么都没有。
“是不是去熟人家了?”久本咕哝道,命令我去打电话,让我照着电话旁的号码簿挨个联系。
“哪有这么乱来的……至少先让静姨挑一下,看哪些地方有可能是导演会留宿的。”
听了我的意见,静姨戴上老花镜开始翻看号码簿。亲戚不多,老朋友比亲戚还少,还有静姨所说的“被导演迷上”的女人们(没想到这倒挺多)。影视圈相关人士可以等回公司再调查,在这里先打这些人的电话吧。
“抱歉,请问大柳导演有没有去府上打扰呢?”
我一遍遍重复这句话,对方的反应则多种多样。“告诉他,他来我就宰了他!”“好想他呀。小登志现在怎么样?”但总而言之,对问题的回答却一样。
No.
我们回到公司,分头打剩下那更多的电话,但仍然不知导演的行踪。
看来导演是下定决心藏起来了。
5
又等了一天,导演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大家决定在主管会议上探讨该怎么办。所谓主管会议,就是副导演、摄影、照明、录音、美术、剪辑各部门主管开的会议。为了确认事态发展,我和其他工作人员一起焦灼地在办公室等待会议开完。这是十一月十六日晚上八点的事。
“给。”
听到美奈子的声音,我抬头看,原来她给大家买来了咖啡。她肩上还挎着便携式摄影机。电影拍摄期间,有空的人会轮流用这个不间断地拍摄,倒也没有特别的缘由。我也曾经背着这个“突击采访”过正在休息的同事们。之前都是半开玩笑地说也许能当拍摄花絮,可事到如今连正片能否拍完都要打个问号。若真拍不完,这就成了“没拍完花絮”了。
“谢谢……你还在拍这个啊?”
“这个?当然啦。”
她莞尔一笑,举起摄影机,将镜头对准了正在喝罐装咖啡的我。
“嗯……很可爱啊。笑一个。”
“别拍了……嘿!我说别拍啦!”
我挡住脸想逃开,她开心地笑出声来。
“是骗你的啦。电池好像都没电了。”
美奈子说完就挨着我坐下了。她和其他人不同,比起不安,看上去倒是更怕无聊。
片刻之后,我开口询问:“你……不担心吗?”
“完全不。他就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吧,肯定马上就会回来。”
那表情完全不像是在安慰人。她好像真这么想。
“真这样就好了……”
我刚开口,她就狠狠地瞪着我说:“肯定会回来的啊!你不信?”
“我倒是想相信……”
“要是这部片子真这么烂尾了,这家制片公司就倒闭了啊。而且给导演投资的人,今后也绝不会再出资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点头。
“那个人就再也没法拍电影了。”
“是啊。所以导演他无论有什么缘由,都不可能丢下电影跑掉。就算他去了某个地方,也绝对是为了电影才去的——我相信是这样。”
“是啊……如果他是按照个人意志才出走的话——”
我开个头就停下了。我被自己说的这句话吓到了。当然,美奈子也跟我差不多,一脸被吓到的表情。
“什么意思?个人意志……那难道,他有可能不是按照个人意志……你是想说这个吗?”
我慌忙摇头。
“不是,我也不是这个意思——”
“绑架?你是说他被绑架了吗,还是……被威胁了?”
看她似乎当真了,我想一笑带过。
“我可没说这个啊!只是想到而已。那种事大概率也不会发生啊。你觉得究竟谁会绑架导演啊?”
她一直盯着我,眼眸中闪烁不安的光,不久后,耸耸肩说道:“这倒也是……”
她随后就陷入了沉默,但一度浮现的不安神色却一直没有从她的眼眸中消退。我还想再稍微安抚两句,这时门开了,是久本他们回来了。会议开始还没三十分钟。我们都站起身,等待他们开口。
久本站定,环视大家的脸之后,满脸愧疚地低着头说:“停止拍摄一周。当然这期间若是联系上了导演,就听从导演的指示,要是没联系上,就在一周后也就是十一月二十三日再开一次主管会议,商量怎么办。”
总之,只是把问题搁置起来。怪不得这么快开完会。
久本的视线一跃,像是在找什么人。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我身上。
“老三。”
“在。”
我条件反射地挺直了背。
“这期间,希望你去做一件事。”
又跟以前一样——我想说这句话但没说出口。还以为这么轻易就能有一周休息时间呢,看来我还是想错了。
“什么事?”
“把导演找出来。”
“啥?我吗?”我觉得自己肯定听错了。
可久本却点头继续说道:“我不是逼你非把他找到,但我希望你至少找出他离开的原因。他为什么会失踪。”
“去拜托征信所之类的是不是更——”
久本粗暴地打断了我的话。
“不行!不能交给外人去做。导演从各个金融机构也借钱了,而且,想必还有很多人跟那群演员一样被他游说个人出资。要是媒体听说这些会怎么样?那些家伙肯定会蜂拥而至想拿回自己的钱。”
这么一来,考虑到目前的财务状况,公司就只能破产。这件事确实不能交给外人来办。
“可为什么要找我——”
“首先第一点。”久本硬是驳回我的话,“你年轻,又是单身。时间自由,也不用操心家里。”
说得还真过分,而且听起来找导演这个工作有多危险似的。
“第二个理由是不会被媒体知晓。你这样的就算四处乱窜,也没人当回事。我是首席,要是我和第二副导演脸色大变地到处跑,他们肯定马上就能猜到是出了什么大事。”
你们别脸色大变地到处跑不就得了吗?我这么想,还是没吱声。
“第三……第三……第三是啥我给忘了。总之你最合适。加油。”
真是岂有此理。可即便如此我也不能说不干。
“知道了……可是,就算他还在东京,要是真想藏,连警察也找不到吧。我觉得大概率够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