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片开始放映了。
被常绿树所覆盖的群山闪耀着炫目的光。航拍机上的摄影机从高空俯视这片光景。险峻山崖下那曲折蜿蜒的道路若隐若现。没有任何活动的物体,更别说车辆了。
镜头对焦到一处,降低高度。
那是一处房子,是神户或横滨一带很常见的、外墙涂成白绿色的西式建筑,白色蕾丝的窗帘在飘窗上摇曳。
此处自然与之后的S5,也就是发现女主人鹭沼润子自杀的场景相关联——
2
“说起来,这所房子的主人是哪位呢?”
穿着浴袍的男人面带笑容地询问道,其他人则面面相觑。这间小小的会客室虽然质朴,但主人的好品位却可窥一斑。现在,房间里一共有六个人:穿浴袍的来客,刚递给他威士忌的用人打扮的老人,留小胡子、戴眼镜的中年男子,身着白衣站在男人旁边、一身护士打扮的三十来岁的女士,与表情冷淡的护士形成对比、妆容稍显浓重的美人,还有个学生模样的男生。
用人打扮的老人干咳了一声,回答客人的疑问:“此处是鹭沼润子夫人的别墅,但夫人……无法会见任何人。她一直久病卧床……”
老人的语气莫名有些犹豫。男人不满地环视房间里其他人的脸孔。每个人都是一副心虚的表情,不敢正眼看他。男人再次看向老人。
“久病吗?哎——鹭沼润子?鹭沼润子不会是,那个鹭沼润子吧?”
“——夫人早年确实拍过几部电影。您是在说这个吗?”
老人的表情毫无变化。
“你说拍过几部电影?我真服了。三十岁以上的日本人里要是还有谁不知道鹭沼润子,我倒真想见见。你说她是鹭沼润子?我真服了!我是她的忠实影迷啊……真服了!”
真服了,男人重复着这句话,脸上满是喜色。
“失礼了,但您看起来可并没那么大年纪啊。”
蓄小胡子戴眼镜的中年男子露出挖苦的笑容,搭话道。
男人一脸放松地将手中杯子里的威士忌一饮而尽,突然变得话多起来。
“常有人这么说,但我也已经三十二岁了——哎呀,不过真是奇遇。孩童时期我就是看到《焰之女》中的娼妓角色才记住了‘妖艳’这个词,好像是报纸上还是什么上写的,‘鹭沼润子的妖艳演技熠熠生辉’之类。”
“《焰之女》是夫人的最后一部作品。对夫人来说,那是她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出演反派角色,但她演绎得很成功。”老人像是在讲述自己的回忆,频频点头道。
“唉,怎么办,这也算是缘分吧。请一定让我当面问候她——”
除了这个男人,所有人都受惊般地相互对视。
“不行!”老人语气强硬地说,片刻之后又重复道,“……不行。您说是她的影迷,那就更不行了。夫人之所以拍完那部电影就退出了影视圈,也是因为她判断自己容姿已经衰老到无法掩饰的程度。更何况如今她有病在身,她绝对不会见您的。”
男人抬起手打断老人的话,似乎想说他懂了,之后又用心存侥幸的语气说:“总之您能不能先帮忙问一下,夫人她一时心血来潮也说不定呢。”
老人飞快地瞥了一眼其他人。看到小胡子男人微微点头,老人再次开口道:“知道了。我只能试着去转告一下,转告而已——如果您这边还有什么其他需要,也请告知,不必客气。”
“我不会客气的。这个可以劳烦再来一杯吗?可以的话不用兑热水。”
男人快活地说,将玻璃杯递给老人后,老人马上又倒了一杯给他。老人轻轻低头行礼,走出房间后关上房门,一直伫立在原地。从轻微点头的动作可以得知,老人似乎正在心里默数。
房间里这些人的紧张感总算有所缓解,开始相互自我介绍。
“抱歉现在才做自我介绍,我是鹭沼夫人的主治医师细野。”
听小胡子报上姓名,男人挠着头说:“呀,我还真没注意到您是医生。我叫辰巳。工作怎么说呢……现在算是个自由作家吧。”
“自由作家?”
自称细野的医生双眉紧锁。
“说是自由作家,该不会是给周刊之流写八卦新闻的那种吧。”
他半开玩笑地说,目光却透着认真。其他人听到“八卦”这个词,表情也陡然一惊。
辰巳似乎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紧张,笑道:“怎么说呢,八卦或许还真是八卦,但本人只写纯粹的犯罪新闻,对演艺圈流言之类的不感兴趣,所以这点诸位不必担心。”
“没什么可担心的,鹭沼夫人又没有——”
医生刚要辩解时,房门开了,一直纹丝不动站在门外的老人开口了。
“很遗憾,夫人还是无法会客。”
一瞬间,房间里所有人的动作都如同静止了一般。片刻之后,化浓妆的女人第一次开口:“母亲……母亲,她现在怎么样?”
她那频繁偷看来客的神经质的视线,让本来挺自然的语气反倒显得不太自然。
老人将话在口中斟酌许久,尽量不去看客人的方向,维持僵硬的姿势回答:“夫人……与今早……和大家见面时一样呢。”
或许之前一直屏住了呼吸,可以听见有人长长呼出一口气。
3
没有效果音,剪辑也明显很粗糙。但即便如此,画面也并没有丧失紧张感。导演召集来的这些不知名的演员完全融入剧情,甚至让人觉得这些角色唯有如今正紧盯着样片的他们才能演绎出来。
自由作家辰巳因暴雨造成的山体滑坡而闯入前知名女演员鹭沼润子的别墅,在这位不速之客面前,鹭沼润子的亲生女儿、外甥、主治医生等人不知为何表现出润子还活着的样子。这段剧情导演没有刻意使用什么拍摄技巧,而是通过精细的镜头堆叠来展示登场人物细微复杂的心理活动。
故事以辰巳的视角展开,但影片开始约二十分钟时有个镜头,是他取出夹在钱包中的报纸定睛凝视的画面,所以只有观众能通过这个镜头得知,他其实在几个星期前就在调查在这附近失踪的人,也就是暗示观众,即使没遇到山体滑坡,他原本或许也计划要来鹭沼润子的别墅。到底他是不是就像表面看上去的那样,只是“路过的自由作家”呢?
另外会有一场谋杀,但山体滑坡导致电话断线,众人无法下山。凶手是谁?鹭沼润子又是因何自杀?她当真是自杀吗?这与辰巳追查的那个失踪者有什么关系?这些内容似乎都将在结尾揭晓,我们拿到的剧本里一句都没写到。
“之前的就这样吧。我没有任何意见。可接下来要怎么拍呢?”莲见朝我发牢骚道。
此时,样片已经放完,我们正在试映室外面交流感受。要是待在演员们近旁,就不会老被指使去干杂活,所以我还挺乐意和他们待在一起的。原本要说明今后计划的导演依然迟迟未到,文员女生试着联系他却也联系不上。
“就算您问我,我也——”
大家的视线刺痛了我。
“你们当真没有剧本吗?你肯定有吧?你其实是有的吧?”
从开拍以来,我多次被人问到这个问题。旁边的细川他们也一下子探过身来。
“要我说几遍呢。我们真的没有!我们也很担心,怕出问题。之后的拍摄计划也完全没定下来。”
“真是蠢!这不是很蠢吗。我们还得塑造角色呢……”细川抱怨道,像是在发泄焦躁的情绪。
“什么意思,塑造角色?”美玲一脸天真地问。
细川瞬间面露震惊之色,之后叹了口气开始说明。
“听好,有可能我就是凶手吧。如果是,那我到底有什么动机,如何去实施犯罪的呢?至少得告诉我这些啊,否则我怎么去塑造角色呢?一给我剧本就让我摇身变成凶神恶煞的凶手形象,这不是强人所难吗!”
细川半分像是摆明星架子,或许他是看完刚才的样片才变成这样的。
美玲像是刚意识到这点,拍了下手说:“这样啊!那么我也可能是凶手吧。”听她这么说,细川脸上浮现出苦笑。
“不知道那家伙是怎么想的。但我认为导演一般不会让你演凶手。”
在我听来,这句话就是在说“你能力不够”,但美玲似乎更善意地解读了这句话。
“连大竹忍都演过杀人犯呢。就算演凶手我也不介意啊。”
“你傻啊,我说的不是这个——”细川刚要说,莲见在他一旁咕哝了一句:“我……都赌在这部电影上了。”
他声音很小,但话里包含的某种情绪却让所有人在一瞬间打了个寒战。
细川表情奇怪地盯着莲见,问道:“你说什么?”
莲见抬起头,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似乎一瞬间受到了惊吓,但片刻之后又重复道:“我说,我赌在这部电影上了啊。”
细川张嘴像是要说什么,美玲更快开了口:“大家不都一样吗?因大柳导演的电影而一举成名的人很多啊。我之前演的一直都是无聊的广告,或是解说录像之类的,这部电影上映后,说不定就不用接那种工作了。我不奢望成为大影星,当配角也行,只要是正经的影视剧,就算是录像带也没关系——无论我还是你细川,都赌在了这部电影上。这还用说吗?”
她不像是生莲见的气,却像是在生自己的气,发泄般地一口气说完。
莲见一副为难的表情,说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说我给这部电影出了钱啊。”
“你说啥!”我不禁惊叫出声。
可更令人吃惊的是细川说出了这样的话:“你也……你出了多少?”
“一百万……你也出钱了吗?”
细川一脸苦涩地点头。
“啊……我倒是只出了五十万。一百万,你可真有钱。”
“我是跟父母借的。条件是倘若还不上钱,我就得回乡下老家。”
周围响起一片唏嘘之声。或许大家都有过相似的经历。
“难、难道其他人也……大家都出了多少钱啊?”我提心吊胆地问。
“出了啊。五十万。”美玲一脸若无其事地说。
“我也出钱了……有一百五十万了吧。”
连薮内也出了!
我望向西田。
“你不会也……你没出钱吧?”
就算再离谱,也不能连高中生的钱都要啊。
“嗯。”我松了口气,但西田接着说道,“我没出,但我妈妈好像出了一些钱,差不多两百万吧。”
头脑一阵眩晕。我真没想到导演会向演员集资,他不是应该支付人家片酬才对吗!
“我也出钱了啊。金额我不方便说——你连这件事也不知道吗?”森冷冰冰地直盯着我问。
“我……我就是个打杂的,他不可能连这些都告诉我。可……难道他跟大家说,只要出钱,就让你们出演电影吗?”
细川拨浪鼓般摇头否定。
“导演可没那么说。他说无论出不出钱都会用我。只是资金不足,不知能不能拍出电影——”
我认为这就是一个意思。这不就跟威胁差不多吗?他找的都是一些不红的演员,看来并不单纯因为片酬低。倘若他中途弃拍卷款而逃,不就完全是诈骗的手法了嘛。
难以名状的不安在心中扩大。就在这时,久本面无血色地从办公室里飞奔而来。
“不好了!”
当他看见我后,显露出一丝放心的表情。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因为每当久本露出这种表情,必然都是有不想做的工作时找到了可以甩锅的替罪羊。
“出什么事了?”
久本将手掌朝向我,像是在哄小孩般,深呼吸了一两次之后,说:“听我说……别吃惊……要冷静……导演……大柳导演他……”
“导演他怎么了?”
我焦躁地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听到他的答复,想必莲见他们比我遭受的打击更大。
因为久本说的是“导演,人都没影儿啦”。
每个人都纹丝不动。或许是因为他们还没能回过神来,久本以为是自己的表达问题,又换了个说法。
“他失踪了,把衣服什么的都塞到包里不知道去哪儿了。他逃跑啦。逃跑了啊,那个混账家伙!”
“逃跑了……到底为什么?”
我在吃惊之余开口道,但没有期待久本能给出答案。
“我怎么知道。怕不是对日本影坛绝望了吧。”
这无疑是句玩笑话。要绝望早在十年前就该绝望了,哪能等到今天,而且久本原本也知道导演不是这种人。
“等、等一下。没了导演,接下来怎么办?好像什么计划都没有呢……”
莲见两脚叉开挡在我和久本之间,就像把互相扭住的拳击选手分开的裁判。他脸上血色退去,变得煞白。
或许是没注意到莲见这副表情,久本轻描淡写地开口道:“没有导演的话,就拍不成电影了啊。这还用说。”
莲见抓住久本的双肩,他的嘴一开一合像是想说话,却没说出一个字。
“放、放开我!放开我!”
久本本来想把莲见的手轻轻揭开,但莲见抓得很紧,怎么也扯不掉。
“骗、骗人……你骗人!刚、刚才的样片你也看了啊!明明都拍出这么多了。副导演也有三位呢。还差最后那么一点,就算导演不在,也能继续拍吧?是吧?你来拍!要是不行,就换你来!”
莲见似乎已经陷入半错乱的状态,先是指着久本,接着又指向我叫道。久本趁这个间隙终于扯下了莲见的手。细川不知何时绕到了莲见身后,把手轻轻搭在他肩上。
“先冷静一下。肯定是哪里不对。那位导演绝对不会电影拍半截就丢一旁去别的地方,对吧?反过来,他放弃别的来拍电影倒有可能。”
确实如他所言。我在心中点头赞同,放下心来。久本听到这话也轻轻皱眉思索。
“这倒是……但他确实收拾行李离家出走了啊。”
“或许是跟电影有关——一个人悄悄去采景了之类的。”
“现在才去采景?不可能吧。”
对于久本的强烈否定,细川似乎有点生气了。
“那就是,陷入了情绪低谷,或是想独自去别的地方思考之类的。”
“导演独自旅行?情绪低谷?你或许不知道,那位导演和这些事情完全绝缘,他无论有什么,也绝不可能有艺术上的烦恼。”
这话说得也很对。可这并不仅仅是因为导演性格上大大咧咧(虽然导演确实是这种性格),而是在开拍的那刻起,一切就已经在他的头脑中完成了。就算导演有情绪低谷(我觉得多半不会),也不会出现在这个时候。那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