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差一点。”她跺脚道。
我非常理解她的心情。水野总是出那些差一点就能想到答案的问题,更是让人懊恼和不甘。但这次的题确实很难。这么看来,他平时对我还算手下留情了?
平时我常和水野两人叽叽咕咕地聊电影,但美奈子加入后,感觉气氛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水野和我聊起电影都比平时更带劲了。
这期间,水野很快就醉倒睡着了。我和美奈子沉默了片刻,之后她“扑哧”一下笑出声,小声念道:“立原……你还真是很喜欢电影啊。”
这句话真奇怪。
“这……大家不是都喜欢吗,聚在这里的这群人,特别是这家伙?”
我用下巴往烂醉的水野的方向指了下。
可她却摇头说:“不见得所有人都如此啊。当然,大家应该都喜欢过电影吧。我觉得他们现在也会看很多电影,对自己制作的影片也有热情。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聊不来。有时我甚至怀疑这些人憎恶电影。成了制片方的一员后,大家是不是变了呢?”
“肯定会变啊……发现之前完全不在意的镜头拍摄起来其实非常麻烦,灯光照明原来需要那么费心调试,更重要的是要花很多经费——”
她摆手打断我的话。
“这些我也知道,会变得以制片方的角度来看问题,从某种程度上说也没办法。但也要适可而止吧,不要说什么羡慕好莱坞啊、日本的观众都是傻子啊、有钱谁都能拍好之类的……我说的,你能懂吧?”
我无言反驳。连我都那么想过,甚至也说过那种话。
我们沉默了片刻,还是她先打破了这沉默。
“抱歉……说这些话太自以为是了。其实我并没打算说这些——我是想听白天的后续来着。”
“后续?”
“就是拍摄前,你不是在演讲吗?”
被说成在演讲,真让我臊得想逃出去。
“啊,抱歉。我真不是在挖苦你。听你说《圣洛伦佐之夜》用了叙诡时,我觉得你这个人很有趣。虽然之前不太了解你,但感觉挺投缘……不会给你添麻烦吧?”
我用力摇了好几次头。
“完全没有……可是和前辈们相比,我看过的电影算少的,而且对电影也仅限于喜欢而已——。”
她开心地伸出食指。
“就是这点啊!我就是想跟单纯喜欢电影的人聊天。不是喜欢跟电影院老板聊。”之后,我们又热火朝天地聊起了电影。说是单纯喜欢电影,她的见地却相当专业。
“白天你是不是提到《恐高症》了?”
“嗯。”
此时借着醉意,我也完全忘了用敬语。之前怎么会觉得她难以接近呢?
“那部影片的结尾,是‘西北偏北’对吧?”
她突然这么说,可我酒醉的大脑却没懂是什么意思。我集中注意力,再次咀嚼她的话,才明白过来。
她说的是模仿《西北偏北》的最后一幕,是指从梅尔·布鲁克斯和玛德莲·卡恩在塔顶上相拥而舞的场面,过渡到汽车旅馆单间的匹配剪辑吧。所谓匹配剪辑,正如这两部影片最后的场景那般,将处于不同时间和空间的两个镜头通过一个相同的表象衔接到一起,是一种大胆的蒙太奇表现手法。在《西北偏北》这部影片中,镜头从加里·格兰特在山崖上用力将爱娃·玛丽·森特拉上来,一下子转到卧铺火车中她被格兰特拉上卧铺的场景。
“对对,确实是。”
“然后啊,最后的笑点你记得吗?男女主角在床上相拥,之后摄影机镜头一直拉远,传来摄影师的声音,说‘后边就是墙了,没法再退了’。”
我想起来了,还有貌似导演的声音跟他说“少废话继续这么往后退”,最后摄影机镜头穿过汽车旅馆的墙壁,转到外面去了。
“你不觉得这个笑点中包含了性的要素吗?”
“‘xing’的要素?”我反问道。听到她的回答,一瞬间心跳都停止了。
“就是做爱啊。《西北偏北》的结尾,男女主角搭乘列车穿过隧道的场景,希区柯克自己说过,这个场景就是一种性暗示。我倒是觉得,梅尔·布鲁克斯是知道这点,才演绎了最后的那个笑点……你怎么了,脸色很奇怪啊?”
“没、没有啦。我没事。”
看她一脸担心地盯着我,我努力报以笑容。四下环视,没人往这边看,看来没人听见。
“真的?那……你觉得如何,这个看法?”
仔细想想,她的看法也不无道理,我就这么说了。
“太好了……我还是第一次和别人聊这些。之前还怕被当成傻子。”
“当傻子,怎么会啊……你对电影真的非常了解啊。”
我把刚要偏向“性要素”的思路,硬是掰回到电影上面。
“因为我的父母曾经都喜欢电影。”
我注意到她用的是过去式,而且笑容很落寞,也没法再接话了。
“你、你喜欢什么电影?”
突然感觉嘴里发干,我喝了一口加水的威士忌。
“什么都喜欢。科幻大片、喜剧、动作片、恐怖片……这么一看都是些娱乐电影啊。你是要请我看电影吗?”
我被呛到了。之前还左思右想了半天如何开口,结果都没用上。
“美、美奈子你同意就行。”
“我啊,要是电影有意思,我会开心地去看。但如果没什么意思,就不会再和那个人看第二次了。你想请我看什么?”
猜不出她是不是认真的,我开始拼命回忆市内电影院目前的档期。有趣的、尽量浪漫些的,适合初次约会的影片。还是找看过一次的电影比较好。
“或许还是外国的影片比较好?欧洲?美国?”
“嗯?”
她装傻不回答。
“连看《两世奇人》和《时光倒流七十年》这两场如何?”
“可以啊……可这两部影片我都看过,还有录像带。”
可惜。但可以得知我们的喜好还是相近的。再多想想,就算是她这样的观影达人,也应该有没看过的影片。
“《永不低头》和《金拳大对决》呢?”
“是那个吗?‘克莱德,右转!’我特别喜欢那只黑猩猩。”她开心地叫道。
这也不行啊。一般女生哪会看这些片子啊?
“乔治·汉密尔顿特集呢?《前世冤家今世欢》和《粉雄佐罗》?”
我觉得她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看过《粉雄佐罗》,录像带应该还没出呢。
“乔治·汉密尔顿版的佐罗吗?那个弟弟男扮女装,一人分饰两角的片子?”
难以置信!为啥她连这都看过啊?
“抱歉啊。因为我挺喜欢乔治·汉密尔顿的,不知道他最近怎么样了……还有其他推荐吗?”
她似乎开始享受这种交流本身了。还是新片路演比较好吧……可总感觉不甘心啊,再找些老电影试试。
“《一夜风流》和《锦囊妙计》呢?”
“这次是弗兰克·卡普拉特集吗?他的电影我挺多都没看过,但你说的这两部我看过。”
这次我不靠记忆了,直接从包里掏出City Road[6]
,搜寻是否还有其他卡普拉的影片上映,但没找到。这么一来只能有什么说什么了。
“《夜长梦多》和《大侦探对大明星》[7]
。”
“这个组合厉害……可是我觉得亨弗莱·鲍嘉的形象不太适合演马洛,他还是适合《非洲女王号》里的角色……《卡萨布兰卡》倒是个例外。”
我说我也是这么想的。
接着我发现了一部特别喜欢的B级动作片。
“你看过《北海龙虎榜》吗?”
她的脸庞熠熠生辉。果然看过啊。
“有段时间我特别钟情那部影片,记得看过四五次。罗杰·摩尔太可爱啦,是吧?”
原本应该熟睡的水野僵尸般忽地起身,叫道:“那部有句台词是‘我就是罗杰·摩尔’的片子?”
我刚要回答,他又啪地趴在了桌子上。刚刚像是在说梦话。
我再次打起精神,问她:“《傻龙登天》也看过吗?”
“看了看了!真让人吃惊啊!”
两人“嗯嗯”地相互表示赞同后,我才反应过来聊这些看过的电影也没用呀。
之后我又逐个细数喜欢的电影片名(已经顾不上考虑是不是适合初次约会看的了),她一部没落,全都看过。
“难以置信……我投降。”
“我才难以置信呢。你说的全都是我看过和喜欢的影片……怎么会有这种事?”她摇着头说。
这时,我想到一部她绝对没看过的影片,仅此一部。我真心想让她看看那部影片,听一听她的感想。
“之前……”
我欲言又止。
“之前,什么?”
她用充满期待的目光注视着我,我低下了头。
“之前我倒是拍过一部八毫米[8]
……这种还是不行吧。”
说完我马上后悔了。自己是怎么想的啊,要把那种拿不出手的东西给她看。
“八毫米……录像带吗?”
“胶片。是我在大学的影研社团时拍的。抱歉,当我没说——对了对了,你喜欢成龙吗?”
“给我看吧。”
“《师弟出马》和……”
“我说的不是成龙,是立原你拍的电影。我想看。”
我抬起头,她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我的电影?真的啊?你真想看吗?”
她一脸认真地点头。
“特别想看。”
“那、那就……”
我刚想说“那今晚去我家看”,就在这时——
“喂,老三!你也来唱歌啊!”
怒吼声响起的同时,我被导演揪着衣领拽上了舞台。他们是自己唱累了,才想让别人唱歌。
“不是、那个、我唱歌有点……”
我求救般地看向美奈子,却发现她两手一摊耸耸肩。这是让我放弃挣扎的意思吗?
须藤、久本也同样被人硬拽上来,副导演三人组集结完毕。这么一来只能唱Candies[9]
的歌了。
我之后一直找机会再和她聊天,结果这天晚上烂醉如泥、不省人事,醒来时已经在须藤的公寓里了。
注释:
[1]
英国侦探小说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许多作品都被改编成了影视剧,下面提到的《尼罗河上的惨案》《东方快车谋杀案》均为影史经典,演员阵容豪华。《尼罗河上的惨案》由彼得·乌斯蒂诺夫、米娅·法罗、大卫·尼文、蓓蒂·戴维斯、玛吉·史密斯等出演,《东方快车谋杀案》由阿尔伯特·芬尼、劳伦·白考尔、英格丽·褒曼、肖恩·康纳利等出演。
[2]
日文片名为《悲愁》。
[3]
美国作家肯尼斯·菲林的小说
The Big Clock

[4]
两部电影的日语片名“サンゲリア(《僵尸》)”与“ゾンゲリア(《葬尸》)”发音相似。
[5]
JUNGLE电音,非洲丛林打击与现代化电子合成器音效的混合体,特点是副鼓点非常密集,有少量的唱腔。
[6]
一本刊登东京地区演奏会、电影、戏剧、展览、赛事等文体活动消息的杂志。
[7]
两部电影的日文片名分别为“三つ数えろ”(《数三下》)和“四つ数えろ”(《数四下》)。
[8]
胶片宽度仅为八毫米的一种影片。
[9]
Candies组合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日本最活跃、最具人气的女子偶像组合之一。


第二章 拍摄中止
1
虽然拍摄第一天就搞聚会看上去挺轻松,但大柳导演原本就是那种会把日程安排得很紧凑、一口气拍完的类型,就算预算比较充裕、业务规模比较大时也一样。
第二天,全员几乎都还宿醉未醒,只有导演一个人扯着大嗓门,十八个小时一刻不停地使唤我们。真是字面意义上的忙得“团团转”,别说找机会与美奈子单独聊天了,就连想一想的闲暇都没有。
看我来给你们找“不知名的名演员”——导演之前是这么说的,这次他似乎也充分发挥了手腕。他巧舌如簧地操控着不时错演成舞台剧的莲见、动不动就演过火的美玲和对什么都两眼一抹黑的新人西田,让他们的演技达到了自己的预期。导演很少对他们怒吼,因为对工作人员怒吼几乎已经实现了同样的效果——就算根本没啥特殊缘由,他也维持着大约每隔一分钟就怒吼一次的频率。
一个休息日都没有,就这么过了三周。已经到了十一月下旬,街上开始到处出现穿冬装的人。还没来得及感受一下,秋天就这么过去了。
首映定在明年一月十五日。虽然只在一家影院放映,姑且也算是贺岁片了。这家位于银座的小型电影院会甄选一些容易被忽视的短片电影来放映,国内外影片来者不拒,在这里受关注的影片大都能获得在全国上映的门路。预告片已经播出,因为连工作人员都不知道影片结局,媒体上多少也有了些热度。当时导演的表情似乎很满意,但我们心中却涌出不安。导演到底策划了怎样的结局呢?这部电影能好看吗?当然还有一直萦绕心头的担心——真能拍出这么一部电影吗?就算是很有经验的人,似乎也在担心。
拍摄过程到目前为止都顺利得出奇。Retake(重拍)很少,交给我们的剧本全都消化掉了,外景拍摄也很顺利。换句话说,只剩导演还没有公开的结尾部分了。
昨天十一月十四日是拍摄期间第一次休息。我在公寓连续酣睡了近二十个小时,连梦都没做。今天,也就是十五日,所有人一起在试映室观看之前拍的样片。没要求演员们必须到场,但所有演员都来了,或许是想早点看到自己在影片里的形象吧。固定座椅只有二十个,我们就搬来折叠椅,一屋子挤得满满当当的,就这样也没能坐下所有人。像我们这种底层助理,还有美奈子都是靠着墙看的。导演好像又迟到了,但他应该已经看过了,或许就没打算过来。
“目前拍的这些一共多少分钟?”试映室的灯光变暗时,我问美奈子。记录各个镜头的时间是场记最重要的工作,她肯定比导演更了解时间。
“九十六分钟。”
“有那么久吗?”我吃惊地反问。
她刚要回答,样片开始放映了。
虽然都叫样片,但样片也分很多种。有那种为了马上能看到当天拍的镜头,独立于同步录像,只有画面没有声音的样片;也有那种带声音,包含多个段落,和正片一样剪辑过的影片。今天播放的样片当然是后者,只是剪辑应该是极其粗略的,显影有时间差,所以每换一个镜头都会变色(可以想象一下初期的彩色电影),也没添加背景音乐和效果音。音乐应该在同步制作,但今天音乐总监也来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