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声音自然已经足够大,但首席副导演久本又用尽全力大声重复了一次。
“S5,设备调试。”
七次彩排再加三次带机走戏。虽然片场外刮起了秋风,但布景内却已因灯光和人散发出的热量而酷热难耐。
每位演员都已就位。有人表情中流露出不满,有人慌忙用毛巾擦拭额头上冒出的汗珠,但没有一个人抱怨。
摄影指导玉置一边端着曝光表到处走来走去,一边与灯光师田山老头儿商量。田山点头,对在二重梁——悬挂在布景上方的类似房梁的脚手架——上的助手水野发出指令后,他就用手挨个去触摸四周的多盏照明灯。这些灯的位置应该是动过了,可在我眼中却看不出任何变化。玉置又看了一次曝光表,朝田山比了个OK的手势。
S5的主要场景是鹭沼宅邸的二楼,年老的女主人的卧室。滑轨架上的摄影机先是从房间里正面拍摄卧室门。白墙纸还好,那门却让人觉得粗糙又廉价。但大概成片时看上去能像一张厚重的门板吧。那扇门朝外开了个小缝。
镜头连接摄影机拍下整个画面,在影棚里不同位置的四台显示器上放映出来,这样所有工作人员都基本能了解拍摄情况了。而且使用这种拍摄方式,摄影机会同步录像,便于查看样片,还能使用电脑剪辑这种大招。虽然从去年才开始引进这种方式,但剪辑工作应该比之前轻松了十倍。
“最后一次走位。”
导演从摄影机旁猛地探出身子,右手比成手枪向前一戳。
美玲第一个,细川和西田跟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进来,之后是摇摇晃晃的薮内。美玲的表演有点过火了。
“母亲!”
她稍停下脚步叫道,然后擦着导演、摄影机,从载着拍摄人员的滑轨车左侧穿过去。此时,滑轨车像是躲闪般绕开她,摄影机马上一百八十度追焦拍摄。
蕾丝窗帘从窗上垂下来,炫目的光透过窗子照射在女主人(这个人不是演员,是第二副导演须藤的母亲)躺着的白色床上,这一场景似乎是希望营造出诗人大柳导演所说的“天使坠落人间的感觉”。如此说来,正在窗外一直扶着灯光作为光源的我,岂不是天神?
忘了是第几次走位彩排时,玉置注意到被称作HMI的模拟太阳光的光源在晃。为了防止它晃动,想了很多办法,结果还是有人扶着最管用。可灯光助理目前只有三个人,他们都抽不开身。可想而知,这个工作还是落到了我头上。
摄影机现在正好冲着我的方向。即便知道自己在HMI的强光后不可能被镜头拍到,还是感觉有点怪怪的。
细川轻轻推开呆立在床前的美玲,往前迈出一步,握起“女主人”从床边耷拉下来的手。他已经完全化身为一位头发花白、蓄有髭须的中年医生。此时,他发现了边桌上的物品,拿了起来,是药瓶和遗书。一般来说,此处应该插入一个特写镜头,但导演似乎是想一镜到底。对他而言,这真是难得一见的长镜头。
“怎么回事……”细川转头向后看,露出一些踌躇的神色后,用一种绝妙的混合了吃惊和严肃的语气说道,“夫人她……去世了。”
其他人口中发出轻轻的叹气声。
细川继续说道:“像是……自杀。”
“骗人……骗人……母亲!”
美玲跪下来,抱着床上的“女主人”号啕大哭起来。刚才走位时似乎是铆足了劲想让哭声震天响,被导演吼了一次,这回多少收敛了些。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来,从细川手中一把夺过遗书,双手颤抖着拆开看。
“你说是自、自杀?那、那么……呜呜,是怎么回事啊……呜呜……”
扮演用人的薮内露出惊恐的表情,稍稍退后。
“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绝对不可能!”
呆立的人们什么也没说,但从表情上可以清楚地看出,他们在内心里也这么想。西田他们紧紧抿着嘴唇,甚至在轻轻点头。
“好!”导演吼道。
这就OK了。所有人都松了口气。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刚才的紧张气氛开始缓和。
“就照这个样子正式开拍!”
演员们擦拭汗水,把快花了的妆容补好。他们又回到了起始位置。起身的“女主人”再次躺好盖上被单,其他人都走到门外。久本和须藤看下门缝的大小,调整药瓶和水杯的摆放,把滑轨车挪回之前的位置。强烈的灯光下酷热难耐,汗如雨下却没法擦。除此之外,我的工作比其他人还是轻松不少。
须藤拿着本应是我拿的场记板,摆好架势。
“第五场,第一条……开拍!”
正式拍摄一条就过了。这是导演的一贯风格。特别是第一天的拍摄,反复多次走位后,到正式拍摄时一次搞定。虽然他从没解释过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想想一次过时那种心灵被净化的感觉,也觉得能理解。他是想把演员和员工松散的心灵凝聚在一起。当然,很大程度上也有预算少的缘故,所以不能浪费任何一卷胶片。
3
这次的剧本完全是大柳导演的原创,他没写完时就已经选定了演员,所以剧中角色的名字只把演员的艺名改个字,或是改为发音相似的字。新人出道时,有时会把作品中的角色名直接用作艺名(早乙女爱就是个好例子),但像他这样把所有角色的名字都按扮演者的真名来取的做法应该尚无先例。导演给角色起的名字是这样的:
自由作家 辰巳洋太郎(Tatsumi Yotaro)——莲见光太郎(Hasumi Kotaro)
医生 细野拓二(Hosono Takuji)——细川拓也(Hosokawa Takuya)
贴身护士 林美枝(Hayashi Mie)——森美树(Mori Miki)
用人 薮井仙三(Yabui Senzo)——薮内善造(Yabuuchi Zenzo)
鹭沼五十铃(Saginuma Isuzu)——清原美玲(Kiyohara Misuzu)
西山贵雄(Nishiyama Takao)——西田贵弘(Nishida Takahiro)
随着拍摄,大家都习惯了角色名,平时也有人以剧中人名互相称呼,与真名这么像的话反倒会乱套。我试着跟导演提建议,但他只是笑笑,没理我。
S1到S4是鹭沼宅邸的外景,包括空镜,都是些与故事无关的镜头。S5之后本来是要播放片头字幕,这里有一个暴雨的画面。暴雨中,莲见在山路上开车时遭遇山体滑坡(这里是用场景模型拍摄的),车翻了。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的莲见发现了房屋的灯光,他挣扎着终于到达鹭沼宅邸,此时,故事再次开始。
S14是浑身泥泞的莲见按响鹭沼宅邸门铃的画面。S15是门内的镜头,侧面拍摄鹭沼家的用人薮井,他开门看到莲见后很吃惊,跑进屋里去叫人。这两个场景,再加上出入大门、上下楼梯这种镜头都使用房屋实景拍摄,就是为了省下置景的费用。导演认为自家别墅就十分理想,决定就在那里拍。不必采景,也不用征得他人同意。
据传闻,导演在建造自家别墅时头脑中就已经有了这部影片。他说在自家拍摄也能节约制片经费,所以房屋才采用了目前的设计,但或许是为了避税也说不定。
S16是莲见独自洗澡的场景,是在另外布置的一处浴室拍摄的。没有台词,而且就他一个人,很快就拍完了。
接着就是计划今天拍摄的最后一个场景——S17,披着浴袍的莲见在客厅沙发上打着哆嗦,面露好奇和困惑表情的细川、美玲、西田、薮内和森则在一旁看着他。
内景与S5——女主人的卧室是同一处,当然更换了墙壁和家具。几乎所有人都来吭哧吭哧地搬床和沙发。我们都没少抱怨这样效率太低,但导演还是坚持按照剧本顺序拍。他说,对演员来说肯定是按照剧本顺序拍更好,甚至还说这么一堆棒槌,要不这么做估计拍出的电影都没法看。确实也有他的道理。
美奈子检查大型道具的位置是否有错,小道具是否齐全。玉置拿着曝光表到处跑,指挥田山老头儿干这干那。导演给演员说戏,我和第二副导演须藤收拾刚才使用的滑轨车和轨道,摄影助理守口安装摄影机。
晃晃悠悠的HMI灯已经不需要了。预演、试镜、最终试镜之后,我握着场记板。
“第十七场,第一条,第一镜……开拍!”
先是裹着短浴袍的莲见的特写。他慌张地四下张望,脸上露出笑容。此处想表现出这个男人不合时宜地闯进了错误的地点,被所有人盯着看,想用笑容去敷衍的情景。这里营造出的氛围相当可笑。我觉得他要是去当喜剧演员可能更合适,也是矮个子,再加把劲儿或许就有点日本版达德利·摩尔的感觉了。
一只手把一个金属把手、冒着热气的杯子举到莲见面前,之后镜头拉远。是薮内的手,杯中用来充当威士忌的是兑了热水的乌龙茶。内景太暖和,杯子都没冒什么热气,只得把香烟的烟气封在杯中,用手盖住,直到摄影机拍到的那一刻再松开,让杯子看上去热气腾腾的。
“啊……太麻烦您了。处处周到……”
莲见开心地接过杯子喝了一小口,慌忙“呼呼”地吹了起来。
然后,他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环顾四周问道:“啊,说起来这所房子的主人是……哪位呢?”
“卡!OK!”
这次也是一条过,现场响起零星掌声。今天的拍摄计划顺利完成,刚下午五点半,比预想中早得多。
但S17还没完。这是情况说明和介绍角色的画面,是时间最长、台词最多的镜头之一。今天之内绝对不可能完成。我们带着半分紧张等待导演发话安排。
导演站起来,环视大家。
“安静!各位!”
我以为他要开口说下个镜头也要拍摄,可他说的却不是这个。
“今晚我包下了一家熟人的店,希望大家没事的话都来尽情喝酒、狂欢。”
下一个瞬间,本来就不结实的内景场地因欢呼声而晃动起来。
4
“Jungle[5]
,走起!”导演说。
“小登志!”到处都有人打招呼。导演名叫登志藏,叫他小登志倒也没什么问题,可是……
歌厅“大迷惑”的店内客人已经分成几拨。有边发出无谓抱怨、边相互安慰的演员们,还有久本、须藤这对副导演组合。他们喝着相似的暗色的酒,听不太清在聊什么,恐怕是在贬低新人导演的电影之类,眼中闪烁光芒时,肯定是在讲自己将来要拍摄的电影。
或许因为同龄,我与灯光助理水野晴之的关系很好。即便是在我们这群人中,他对电影的痴迷程度也有些超纲。就像在电影《消逝于黑暗中》出镜的丹尼斯·克里斯托弗,这么说不知大家能否理解。丹尼斯·克里斯托弗在片中完美演绎了一个喜欢电影喜欢得发狂,连续犯下杀人罪行的病态青年。
“立原……你知道吗?”水野像猫一样舔舐着加冰威士忌,搭话道。貌似是到了猜谜时间。
“什么啊?”
“我记得你喜欢阿斯泰尔?”
弗雷德·阿斯泰尔。自从他获得了奥斯卡终身成就奖,总算可以从光碟或是午夜频道看到他出演的各种影视作品了。《礼帽》《柳暗花明》,等等,无论哪部都经久不衰,脍炙人口。
“啊啊。然后呢?”
“喜欢哪部?”
我想了想。说起阿斯泰尔好看的作品,当属他与金格尔·罗杰斯合作的那些,但故事情节多有相似,舞蹈片段也难分伯仲。
“《礼帽》……吧。”
“嗯……那导演是谁?”
水野抿嘴一笑问道。
这貌似就是今天的谜题。我嗤笑一声刚想回答,竟发现自己居然想不起来。水野出的谜题都不是琐碎无聊的内容,通常让人感觉这题很容易,可真开口回答时却又想不起来,或是根本不知道。我觉得他这点很厉害。要是“获得第几届奥斯卡奖最佳男主角的演员是谁”这一类的难题,谁都会出。水野自己虽然能把影视作品奖、主角、配角,甚至连导演等奖项都按顺序列出来,但他决不会从这个角度出题去考别人。
“导演是……那个,就是拍《柳暗花明》《摇摆乐时代》的那个人吧。”
“不对。不是《摇摆乐时代》,是《乐天派》。”
这部电影我也知道,却想不起导演的名字。要是一部普通的电影我肯定就记住了,但阿斯泰尔、罗杰斯这些明星的名字广为人知,却淡化了导演的知名度,让人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知道……知道……阿斯泰尔、罗杰斯,嗯——”
“认输吗?”水野一脸开心地问。
这个猜谜游戏从我们刚认识时起就一直延续下来,赌注经常是一罐果汁——也就是一百日元。迄今为止我能准确答出来的也就五分之一。对我来说,打这个赌绝对不划算,但输了这么多我又不甘心,觉得不能就这么算了。我还真是一只自己送上门的肥羊。
“那名字都到这儿了。我都说了我知道。再等等。”
我指着自己的嗓子眼,阻止水野揭晓答案。
“是马克·桑德里奇吧?”
突然有个声音传来,搭话的那人在我身边落座,我转头看去,原来是美奈子。刚才她还被那群大叔们拉着聊天,看样子是烦了他们才逃过来的。
水野一副“败给你了”的表情,开口说道:“不带这样的。差一丁点他就认输了。”
“啊?你们是在打赌啊?抱歉了。”
“不是,我确实也还差一丁点就要想起来了。真是可惜啊。”我笑嘻嘻地说。
水野听了“啧”了一声:“嘁,我还说肯定能难住你呢……不过美奈子你对这些很了解啊!”
“碰巧记住的。”
她耸耸肩。
“嗯……今后我不给立原出题了,给美奈子你出题吧。”“真的吗?问我问我!我最喜欢猜谜了。”
“是吗?那……我就出个对美奈子你来说比较难的题目。阿斯泰尔和罗杰斯初次合作的作品,你知道是哪部吗?”
“是《飞到里约》吧。”美奈子立刻回答。
我很佩服她能记这么清楚。可水野所说的难题似乎并不是这个。
“是啊。那,这部影片的男女主演是谁?”
“哎?不是阿斯泰尔吗?”
我吃惊地反问,之前确实把这个忽略了。美奈子也愣了一下,但接着就咬着下唇开始拼命思索。
“你说得不对啊——看来美奈子看过,是不是想不起来了啊?”
“稍等啊……故事情节都还记得呢……面孔也有印象……但是名字……不行。忘得一干二净。是些不显眼的人呢。”
“对。在这部影片中,原本是配角的阿斯泰尔和罗杰斯反客为主,反倒抢了主角的风头——饰演男主角的是金·雷蒙德,饰演女主角的是多洛雷斯·德里奥。那刚才的赌注,就由美奈子你来承担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