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能用的有?”
“一千……”
一千英尺大概三百米,换算成时间的话是十分钟多一点。这个时间长度,只用了三倍左右的胶片,真的算浪费少的。但导演不满意地用鼻子哼了一声。
“哼。用太多了。十万日元浪费了。算了,先让我看看。”
看来导演的“解释”也就到此为止了。可他到底针对哪个问题、做了何种解释,我完全没搞明白。
姑且先这样吧,之后再好好地质问他也不迟。
我们向试映室走去。
2
仍然无法联络外界的任何人,这让鹭沼家的人们更加焦躁不安。辰巳像是鬼上身般对他们进行谴责和声讨,每个人都愈加憔悴。
薮井面色苍白,咯噔咯噔地走回客厅,他之前离开了片刻,好像是去厕所了。
“怎么了?什么事?”细野用责难般的语气询问道。
老人招手把细野和五十铃叫过去,叽咕叽咕地低声说了几句话。
“什么事?”辰巳很不安地欠身问道。
已经站起来的贵雄一脸讶异地挨近薮井他们。
“别这么神神秘秘的了。反正我们也是——”
辰巳刚说到这里,五十铃就伸手用力拉着表弟的胳膊,二人直接仓皇跑出了房间。薮井和细野也紧随其后。
“怎么了,到底?你们在慌什么——”辰巳正说着话,瞬间知道了他们要干什么。他像弹簧般跳起来,想要跑出去,但为时已晚。眼看就要到门口了,门被细野关上,响起“咔嗒”的上锁声。辰巳用力扭动门把手,但却打不开门。他弯下腰观察门锁,是那种老式门锁,从钥匙孔能看到外面,从门里和门外都能上锁。
辰巳起身大叫道:“你们要干什么!为什么要把我关在这里!”
“不好意思,就请您在里面老实待一会儿吧。”
薮井那压抑着兴奋的声音从厚实的门板对面传进来。
“薮井先生!您是发现什么了吧?是发现能够指认真凶的铁证了吗?您是不是找到证据能证明,杀害她的是你们之中的哪个人了!”
辰巳侧耳静听,已经没有人回答他了。
“你们休想掩盖案件真相!等警察来了,一切都会水落石出……薮井先生?细野先生?你们去哪儿了!混账!”
辰巳用尽全力捶门,但厚重的门纹丝不动。
“问题篇”在这里结束。也就是说,大柳导演的剧本到这里就完了。辰巳说薮井发现了什么,但不知道他的推测是否准确。
除了我和薮内的提议,其他人创作的剧本都对这些内容照单全收,想法基本都是薮井发现了证据,他只是想将外人辰巳排除在外,再研究对策去找真凶。而薮内的脚本相当华丽。被关起来的辰巳从窗户跳入雨中。当他还想破窗进入其他房间时,却被薮井用猎枪射杀了。把辰巳关在屋里其实是薮井设下的陷阱,是为了谋划让辰巳再冲进来一次,然后将他杀死。之后,薮井将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倍感震惊的五十铃等人,他坦白了自己的罪行,微笑着说“请你们来审判我”,就此剧终。
剧组没有选择这个剧本,而是选择了我的剧本,并不是因为我写得好,或许单纯是因为和之前提到的凶手都不一样而已。我满怀自信,这无疑才是导演所考虑的结尾,但似乎这个也不是——
3
辰巳砰砰地捶了一会儿门,但发现没有任何人来开门。他推开窗户向外偷看。雨很小,但一直在下。他耸耸肩,又把窗子关上,看向盖着白布单的尸体。他皱起眉,走回之前落座的沙发。
他似乎决定先放弃反抗,等待片刻。
然而,辰巳却无法平静下来,他咬着指甲,在沙发上坐立难安。他焦躁地来回打转时,目光停在了橱柜里的酒瓶上。
他调好了威士忌苏打,正在喝的时候,房门咔嗒一声开了。细野等人慢慢地走进房间。
辰巳开心地举杯说:“家族会议这是结束了?不,薮井先生和细野先生也都算不上家人呢。”
“你到底是谁?”细野一副怒火难遏的表情问道。
“说、说什么呢?我就是一个碰巧路过的、不值一提的自由作家啊,之前我不是说过了吗?”辰巳冲他们笑道。
细野沉默着递出一样东西,当辰巳看到那件东西时,笑容僵住了。
“抱歉,我们去搜查了你的行李。这到底是什么?”
他手中的是本应放在辰巳钱包里的新闻剪报。
看到辰巳受到打击,细野继续说道:“这个男人是在这附近失联的吧。一个男人迷路碰巧来到这里,还碰巧带着这条新闻,有这种可能吗?这种事谁会相信!你能否好好解释一下。”
辰巳的笑容像是冰雪消融般渐渐变形,不知不觉间,他的表情中最终只留下仇恨。
“没法解释吗——那我就来替你解释。这个失踪的男人是你的熟人,没错吧?”
看到辰巳没有回答,细野满意地继续往下说。
“虽然是我的推测,但这个男人应该已经死了吧——是被你亲手杀死的。”
试映室中响起肆无忌惮的笑声。是导演。我无名火起,却又没法抱怨。剧本本身写得如何姑且不说,我找到了让最出乎意料的人物——饰演侦探的辰巳当凶手的方法,还确信这肯定才是导演考虑的结局。混账,真正的结尾比这个还要好吗?我在心里咒骂了几句,感觉痛快多了,注意力再次回到屏幕上。
“您在说什么呢?”辰巳的声音中一丁点暖意也没有了。
五十铃和贵雄直直地盯着他,他好像完全变了个人。
“凶手肯定还会再回到现场,不都这么说吗?虽然不知是何原因,但就是你把这个男人杀死,又把尸体埋了起来,是吧?可是过了一段时间后,你心里开始不安,怕马上就被人发现。尸体就算埋得很深,像这样下大雨的话,也马上会露出来啊。”
细野的视线示意窗外。辰巳的额头上已经冒出点点汗珠了。
“您很擅长编故事呢。您这样的人应该去写小说才对啊。”
细野轻笑着开玩笑道:“你别说,我还真试着写过呢——但是失败透顶。”
辰巳的表情毫无变化。细野面露歉意地瞥了一眼身后的五十铃,恢复了认真的表情,继续说道:“当然,以上这些推测还没有证据,全都是我和他们的想象。但有一件事是已经搞清楚的。”
“哦,什么事呢?”
细野再一次转头看向五十铃他们,短暂迟疑后,断言道:“是你亲手杀死了林护士。”
一段时间内悄然无声。每个人都纹丝不动,连衣服摩擦的声音都听不到。
“请?您继续往下说啊。我真是满心期待呢。”
再次开口时,辰巳已经恢复了之前欢快的状态。他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用过于开朗的声音催促道。
细野一边露出猜疑的目光,一边继续揭发:“你之前说,你和贵雄都没法杀害她,听上去就像是在替贵雄说话。我也相信了你的话,认为你们二人应该没法杀人。我原以为,要是贵雄听到的真是林护士的惨叫,你们肯定没法杀她。”
“原以为?这不就是事实吗!我——还有贵雄,根本没法杀她呀!”
细野轻轻点头。
“对啊,但前提是,你们说的那声惨叫确实是她被杀害时发出的。但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就是她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发出了惨叫。”
辰巳已经不再插嘴了。
细野轻挑眉毛问道:“你怎么不问,别的东西是什么呢?”
“您如果希望我询问,那我就向您请教一下。别的东西,是什么呢?”
细野满意地点头,回答道:“当然是你杀死的那个男人的尸体啊。薮井刚才在森林里发现的。”
细野用下巴示意,薮井像是滑进了房间一般,开口道:“我仔细思考过了。我一直知道,我们之中的任何人都没有理由去杀害林护士。从一开始就只有你一人最可疑。但你是在二楼听到惨叫又冲出房门的,谁都相信你没法杀害她。然后我想到,她或许是看到了别的东西才发出惨叫的,便决定去找找看。结果正如细野医生所说,我发现了那个,在后方的树林里大概十米远的地方,尸体就靠在树上。恐怕林护士就是看到这个,才发出一声惨叫的。”
辰巳轻轻哼了一声,插嘴道:“你说有尸体,那就先相信你吧;说她是看到那具尸体才惨叫的,也无所谓。姑且先搁置她为什么穿一身睡衣跑进雨里的疑点,在她惨叫之后,我不是一直在和贵雄君、薮井先生一起寻找她吗?你说我怎么能杀害她呢?”
“确实,有段时间你是和我们在一起的,但你是第一个去外面的,碰巧就遇到了发现尸体想回来通知大家的林护士,你当场就袭击了她,用胳膊把她的脖子扭断杀害了她——是的,她并不是从楼上摔下来折断了脖子的,而是你趁在我们去叫细野医生的很短的间隙,把她杀死了。”
连绵不绝的阴雨中,一个全身湿透、奄奄一息、想要说些什么的女子,被一双有力的男人臂膀圈住脖子。在她发出含混声音的同时,响起枯枝折断般的声音。拍完她身体的痉挛之后,镜头从瘫倒在男人脚下的女子身上逐渐往上摇。腰、胸,然后是脖子……是辰巳。那个男人就是辰巳。
场景又回到客厅。
辰巳笑出声来。
与此同时,导演也笑出声来,边笑边起身。
“哎呀,杰作杰作。已经够了。”
他这么说完就慢悠悠地走出了试映室,对我们的失意熟视无睹。
我慌忙追在他身后。
4
“导演!”
我朝正走回自己办公桌的导演叫道。导演瞅了我这边一眼,扑哧一声笑了。然后,没想到他竟然道歉了。
“抱歉啊。你这拍得也不差。拍得很好啊。不用担心。”
我本来已经摆好架势,想尽情发泄一下怒气,结果却没了干劲。
“那您为什么……”
“那个也能有它的用途。你只要知道这点就足够了。”
“您是说可以用作插入镜头吗?”
在约翰·吉勒明执导的《尼罗河上的惨案》中,也将多处侦探推理案情的段落用合理的画面表现出来。我推测,导演是想把这个片段作为错误推理之一,插入到真正的推理之前吧。
“不对。不能那么用。是别的用法,但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
究竟还有什么别的用法呢?我完全想象不到。这时,久本和几名员工也来了,应该是跟我一样追着导演过来的。
“导演……您觉得哪里不合适?”久本满脸不安地询问。
我还以为导演会像刚才夸奖我那样再夸奖他一遍,结果他突然怒吼起来,把我吓了一跳。我感觉马上也要连带挨骂了,一点点退到了后面。
“毫无可取之处!你之前都搞什么呢?拍摄技巧别用得毫无意义,这我之前都强调过多少次了?”
“是!我觉得我已经充分领会了,可……”
导演眼神锐利地瞪着他。
“充分领会?如果充分领会的话,那个从下往上的摇镜又是什么东西?无论观众多愚钝,不都能从情节走向中猜出那个男人就是辰巳吗?故弄玄虚地炫技,结果跟悬疑毫不沾边啊。只有不知道是谁的时候,这样的镜头才有悬念啊,不是吗?”
久本小声地“啊”了一声,马上咬住了嘴唇。
导演满意地坐回椅子上,伸手抚摸自己乱蓬蓬的头发,说道:“但演绎得还算可以吧。怎么说呢,还是因为我给你们做了示范啊。”
刚才还说毫无可取之处呢,这不是自相矛盾吗?看来这就是打一棍子给个甜枣的策略。久本看导演就像看着救星一样,那表情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刚才我跟老三也说了,那段片子还能用,不会浪费的,你放心就好。本来我是不允许你们随便拍那种东西的,但这次我也不是没有责任。就当特例,原谅你们。”
也不是没有责任,能这么说脸皮也真够厚的。你才是一切的元凶——我真想这么朝他大叫。不说点什么不行了。
“我觉得首席已经处理得很好了。您失踪以后,我们这边陷入了多大的恐慌,导演您知道吗?一方面要平息混乱、注意不让外人发现,一方面又要从头写剧本,把那段情节拍完,这有多困难您知道吗?刚才您敷衍了事,但到底为什么要欺骗我们,让我们遭这些罪呢?如果这点您都不跟我们解释,大家都没法接受。刚才首席说他甚至还考虑过是否辞职,我也一样。”
其他人也一个接一个从试映室回来了。这些人看样片都看到了最后。听到我们在争执,就远远在一旁围观。
“我、我也辞职。”吃惊的是须藤往前跨出一步,这么说道。这么一来,副导演组就没人了。
“看情况,我可能也一起辞职吧。”摄影指导玉置慢悠悠地说。这个人其实跟久本一样重要,他要是退出的话,导演应该会很难办。没有副导演就像是被拧下了手脚,但若没了摄影指导,就相当于少了半边大脑。而且如今这个世道,就算找也根本找不到能替代玉置的人。
导演的语气多少有些慌张,他说:“喂喂,大家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我就是拍完了电影想休息一下,去各处酒店转转,疏于跟事务所联络,不就仅此而已嘛。怎么就说到辞不辞职这种话了?”
都到这个节骨眼了,他似乎还想装傻。
“不行啊,导演。我全都听说了。”
我没有说出名字,用只有导演能看懂的动作,朝在后面看着这些的美奈子的方向暼了一眼。导演假装“咳咳”地咳嗽,还想继续糊弄下去。
但这在美奈子爆炸般的发言来袭面前毫无用途。
“我也想问您呢,爸爸。”
此时,从每个人的反应可以清楚地看出哪些人知道她是导演的女儿。久本和玉置是最老的员工,他俩当然知道,灯光、剪辑、录音等各部门的主管似乎也都知道。
“爸爸?”“她爸爸是谁?”
各处响起议论声。
美奈子轻轻地深呼吸,开始说道:“大家听我说。很抱歉,我父母离婚后,我跟了母亲,虽然姓氏不一样,但这个人确实是我父亲。之前我都听他的话,和他一起骗了大家。多亏了父亲,我才能从事电影相关的工作,所以我没能违抗他的意愿。真的非常抱歉。”
导演的嘴巴弯成了へ形,他瞪着自己的女儿。
“大家都知道,我爸爸他这个人脑子里只有电影,是那种为了电影连家庭都可以牺牲的人。”
“我说啊美奈子,你怎么在这儿说这个……”
导演一脸困惑地插嘴,但被女儿狠狠瞪了一眼后,只能闭嘴。
“一直以来大家都在容忍我爸爸的各种任性行为,对此我很感谢大家。爸爸他或许不会说出这种话,所以我来替他说:一直以来,真的非常感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