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稍稍点头打了下招呼,走进摄影棚,飞快地关上门,生怕被他看到。
2
拍外景时,为了拍摄远景,对讲机是必不可少的设备。摄影机和演员的距离很远,声音根本传不到那么远,这时就要用对讲机联络。
因此,就连我们公司也配备了能使用民用波段(CB)的专业对讲机,不是那种小孩子的玩具,也不是租来的哦。虽然只有三个副导演有证书,但大家都随意在用。这严格来讲是违反《无线电使用法》的,虽然我们只有三个人有证书,但跟其他剧组相比估计还算多的。
幸好搬运其他器材时里面正好有对讲机,我把一台对讲机揣在外套里侧就走出了门。马上就十二点了。外面的佐藤抬头扫了一眼,但马上又低头看书了。
我走出片场,绕了个圈又回到摄影棚后方,隔着铁丝网看着我们的摄影棚以及赖着不走的佐藤。
我拉出天线打开开关,按下发送按钮小声说话,没开扬声器,而是用耳机收听对方的声音。
“我是小约翰。已到达位置。请讲。”
这时有个中年妇女从我身边经过,她边走边扭头看我,眼神就像看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把年纪还玩什么对讲机抓人游戏,这人是神经病吧。估计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久本的声音极其清晰地传了过来。
“很好。目标一有动作就联系我。事态也有可能发生变化,请每隔三十分钟联络一次。好吧?”
“了解。”
我关掉开关。这个对讲机的机型比以前的体积小,但一直拿着也觉得沉,我就把背带挎在肩上,靠在路边一副寒酸相的行道树上开始监视。但还没过几分钟,我就冻得直打哆嗦,待不住了。我始终让佐藤处于我的视线范围内,开始四下走动,要是不走走的话,真的冻得受不了。拍外景时我都没忘记带上暖宝宝,今天却没带来。
已经有十分钟了吧,我这么想着看了眼手表,才过了五分钟。我强迫自己别总去看时间,即便如此到三十分钟时,我已经看了十次手表了。
“目标依然没有动作。请讲。”
“继续监视。”久本轻描淡写地说。
又过了三十分钟。
“目标——”之后的对话省略。
一点十五分。我有种不好的预感。换句话说,我的肚子开始疼了。腰部受凉,冷气透进肚子里来了。我一边继续监视,一边斜眼看着片场对面的咖啡店,心想要是实在忍不住了就去那里吧。佐藤还跟之前一样,不畏严寒,泰然自若地看书。
光是这么在同一个地方转悠就很引人注目了,何况我还捂着肚子弓着腰。一位两手拎购物袋的大妈跟我搭话道:“哎,小伙子,你这是怎么了?”
东京还是很有人情味儿的。我没有因此心生喜悦,只露出大概挺僵硬的笑容,回答她我没事,刚想离开——
“你脸色很不好啊。”
“真的,没事。”
其实我真有事,依然感觉要冻僵了一般,额头却开始滋滋冒汗。已经到极限了。但只要挺过这一波,应该还能有片刻的放松——
佐藤动了。他站起来,把书放进包里,两手空空地小跑起来。他要去哪里,厕所吗?想去厕所就能去,一瞬间我真的对他羡慕得要死啊。
这不是羡慕的时候。我边嗒嗒地走,边从肩上摘下对讲机,用颤抖的手按下开关。大妈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踮着脚追逐我的视线落在了哪里。我顾不上理她。
“首席!他动了!就趁现在!”
“好!”
听到这句话,我连对讲机都等不及关,就跑进了咖啡店。等从厕所出来,边喝着不那么好喝的咖啡边望向窗外时,我才意识到,要是从一开始就在这里监视他就好了。
透过这里的窗户,可以清楚地看到正在顶撞久本的佐藤,以及其他工作人员的身影。
3
三班倒的假装拍摄姑且是按计划执行下来了,佐藤或许是坚持不住了,没有再次出现。也有人说他正悄悄藏在某处窥探这边的情况,但应该没这回事。我觉得堂堂电影评论家应该不会做出这种事吧。
表面风平浪静,一眨眼就到了十一月三十日,我把总算写出来的剧本交上去了。交的人除了之前预料到的细川、美玲、薮内、西田、森一干人等,还有须藤和第二摄影助理金城,大概就这么些人。
然后第二天,十二月一日。被选中的是——我的剧本。没演到凶手的演员们当然激烈反对,都主张自己的剧本才是最好的,但久本说已经敲定了,没有让步。我们又假装拍摄了四天之后,终于可以再次开拍了。
拍摄本身就和往常一样。久本就像被导演灵魂附体般对我们怒吼,反复试戏试得都烦了,一天接一天地通宵。
不到十分钟的剧本,硬是花了整整一周时间才拍完,到十二月十三日,离计划杀青还有一天的时候,事态发生了急剧的变化。
4
我一不小心睡过头了。回家睡觉时已经凌晨三点了,但今天还是九点集合。九点十分多一点我从车站跑到片场,发现正门聚集了一群人。大概有十来个背着沉重的变焦镜头相机的人,像是新闻记者,貌似正在跟保安大叔争吵。
我有种极其不好的预感,本想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去,但也行不通。
“抱歉!让我过一下!抱歉!”
我从后面这么喊着想穿过人群,但录音机的麦克风和相机镜头却冲向了我。
“您是在Film Makers Workshop工作吗?”
同时被问到各种问题,但我只能听到这句话。
“是的。”
虽然已经预料到肯定是坏事,但下一个问题简直是晴天霹雳。
“听说大柳登志藏导演失踪了,请问是真的吗?”
我没法马上回答。各种话语在脑海中此起彼伏,但我没找到任何合适的回答。
“您在说什么?”
“这个啊,这个!”
对方将一份折叠好的体育报纸递到我眼前。我马上就明白了,这是登载佐藤影评专栏的报纸。虽然只是娱乐专栏,没有占据整个版面,但还是用大标题写着:“大柳导演,电影拍摄期间失踪?”
完蛋了,之前的辛苦都打水漂了,我隐隐地想。腿脚立刻没了力气,光站着都觉得很累。我好不容易才用尽力气重复道:“抱歉。我是底层员工,什么都不知道。请让我过去一下。我是第三副导演,什么都不知道。请让我过去一下。”
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在大喊大叫,我捂着耳朵把他们推开,进入片场后直接跑进了摄影棚。摄影棚里,包括久本在内,所有人都早就到了,正凑在一起说话。
“首席!那些家伙到底……”
须藤沉默着递给我报纸。刚才也是只顾吃惊,没仔细看内容,我这才得以快速通读这篇文章。
“本报记者获悉目前延迟杀青的《侦探电影》导演大柳登志藏(54岁)失踪的消息。据可靠消息称,大柳导演几周前就没有回到自家住所,片场也不见人影。据大柳导演家的家政妇A称,大柳导演创建的独立制作公司FMW(Film Makers Workshop)里没有任何一位员工知道他目前的下落。因为没有报案申请找人,警方没有进行搜索,所以导演的失踪原因不明。导演不在的情况下,FMW目前似乎仍在进行拍摄。”
是那个佐藤干的。还以为他已经放弃了,结果还是我们太天真了。他既然知道我们在导演不在的情况下拍摄,肯定是在某处监视着片场。看来他最终还是成功从静姨那里搞到消息了。不知是不是他亲自去做的,但毫无疑问是他指使的。
“这之后……会怎么样呢?”
我问久本,他只是苦着脸摇头,什么都不回答。
我自己想了想。
首先,导演应该用各种抵押从金融机构也借了钱。那些机构要是听到这个消息,马上就会来问吧。因为是大柳导演出品才放心借钱,这部电影若是没他在,对方当然不会给我们出钱。对方会说跟之前讲好的不一样,要求还钱。我们哪有钱还。抵押的房产会被冻结。
警察应该也会有所动作。导演是不是真失踪了,真失踪的话为什么不报案,警方或许会调查这些。我们的所作所为应该没有触犯法律吧?或许我们已经对包括银行在内的所有出资者实施了——诈骗?或许不会有人被捕,但或许会被责令停业。要是停业一个月——不,就算是半个月,也赶不上一月十五日的首映了。
我还意识到一件更糟的事。之前支付给片场和摄影器材公司的支票会被拒付吧。就算不涉及犯罪,任何业务也都没法开展了。
一切都有可能发生。导演消失这件事若是被爆出来,所有我们之前预想的事情都会发生。
会破产的。
我环视众人的表情。每个人看上去都十分疲惫,很受打击。所有人都知道。
“会……破产吧。”
我这么说出口,但毫无现实感。我之前一直觉得破产这件事只存在于另一个世界。我们虽然是家小公司,但大柳导演可是专业人士,只有少数导演可以用有限的预算和时间接连不断地拍出值得花钱一看的影片,他就是其中之一。虽然整个电影界都停滞不前,常年为人手不足而苦恼,但其实每个制片方都在运筹帷幄,比如转型制作录像带。一般没人会想到公司突然破产的情况,没有现实感也是自然的。
“你说破产?别开玩笑!”大叫出声的是莲见。这句话似乎代表了演员们的心情,一直在后面忍耐的细川他们也目光严肃地盯着我。
“今天一天就能拍完了吧?那就赶紧拍——可别忘了,我们也出资了呢。”细川继续说道,“拍完电影我们就不愁了啊。就说不知道导演失踪了,电影已经拍完了不就得了。”
久本看着他们叹气,摇头道:“没那么简单。媒体都来堵门了,无论我们说什么,只要导演不出现,任谁也不会相信我们的说法。就算电影能拍完,最后能不能上映都不好说。”
对了,还有上映的影院。当然,就算是极少数,但只要听说不是大柳导演的电影,肯定有影院不同意上映。
莲见像是发泄焦躁情绪般冲久本说道:“可是……就算这样也没办法啊!我们能做的只有拍摄,不是吗!其他还能做什么呢?我不太清楚,电影完成和没完成,状况不是完全不同吗?哪个家伙搞不定,就把影片放给他看,问他行不行不就得了?要是对方觉得片子能卖座,就不会撤资了。我说得不对吗?”
“可……出资人是看大柳这个名字才出钱的……”
久本欲言又止。
“公司破产对他们来说也不是好事。他们应该会选有可能把本钱赚回来的方法吧——总之要先有电影,没有电影的话一切都白搭。”
被莲见步步紧逼,久本环视众人,似乎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须藤点头道:“干吧,首席。”
每个人的心情都一样。反正也是破产,历尽艰辛拍到了这个程度,若是付之一炬,大家都不能接受。希望把电影拍完——这就是大家共同的心愿。
久本站起身,拍了两三下屁股,深吸一口气大声说道:“好。S134,开始调试设备!”
《侦探电影》的最后一幕在欢呼声中开拍。这应该是FMW最后一次拍摄了。明天开始会怎样、该怎么做,明明所有人都被不安所困,却都对此只字不提,而是像往常一样继续拍摄。
我出神地想,这不就像孩提时期在课本里看到的《最后一课》一样吗?
当久本为最后的镜头喊出OK时,有人开始鼓掌。虽然平时也会这么做,但这次的掌声却此起彼伏一直持续,摄影指导玉置用力握着久本的手,流下了泪水。
这时,我注意到有人推开门冲出了摄影棚,便转头看去。
是美奈子?
我迟疑片刻,追了过去。在连月亮都没有的黑夜中,美奈子避开门缝中透出的光,手扶在墙上,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里。
“你怎么了?”我冲她的背影问。
她的身体一下子僵硬了,只转过头,发现是我,小声说道:“没事。”
不可能没事,没事的人不会突然跑出来——我想说这些话,但被她那种奇怪的气场所压制,没能说出口。
她突然就地蹲下,两手遮住脸。我走近她,发现她的肩膀在抖。
“怎、怎么啦?发生什么事了啊?”
她摇头,两手仍然盖在脸上。她是在哭。我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听到她的轻声呢喃:“对不起……对不起……”
“哎?”
听我询问,她抬起头。泪水在微弱灯光的反射下闪闪发光。她把手放在我的胳膊上,像是在控诉。
“我已经受不了了……我……欺骗了大家……受不了了……”
“欺骗?你说骗了大家,是什么事呢?”
“我……我……知道导演的下落。”
我的头脑极其混乱,这已经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导演失踪的消息隐藏到最后关头却泄露给了媒体,FMW濒临破产危机,然而总算拍摄完成,我也沉浸在一种异常的解脱感之中。然后、然后她——美奈子却流着泪说她知道导演的下落?
“你、你说什么?”我边笑边问。这玩笑可不好笑,这是至今为止我听到的最不好笑的玩笑话了。
“我……一直都知道。虽然知道,却装作不知道!”
她紧紧抓住我的胳膊,手指似乎要嵌进我的肉里,但不知为什么我却不觉得疼。我低头看着一直说“对不起”、不停道歉的她,拼命地想理解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她知道“导演”,这时说起电影导演,应该是指大柳登志藏吧。“下落”?是指现在他在哪里吗?导演失踪了,当然就是下落不明了。她说“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她不可能一直都知道导演的下落。这种事不可能。这是谎话。
“对不起——”
她这么一直重复。
5
我什么都没说,留下她独自走出片场。我需要时间思考,不想和任何人说话。我本想漫无目的地走走,却不知不觉走到了车站,就这么直接回家了。我被骗了吗?我——我们所有人都被她骗了?为什么?她为什么这么做?
回到房间,钻进冰冷的被炉,我终于意识到这个问题的答案。一切都是导演安排的,她所担当的就是导演的帮手——间谍的角色。
我现在才意识到,之前自己一直觉得不对劲的事情是什么。
酒店着火时,导演想到自己或许被电视记者拍到才换了酒店,我只差一点没抓到他。那只是运气不好,没什么可奇怪的。但之前在池袋没抓到他就没法解释了。一般没人在晚上退房。在银座时是因为酒店着火这种特殊情况,但在池袋时到底是什么原因呢?那时我要是再深入想一想就好了。那样的话,真相就能更早浮出水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