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是永末。”
是美奈子接的电话。
“我是立原。”
我报上姓名。
有时我会这么想,电话线其实不是电线,而是那种像塑料软管一样的东西。就算离得很远,我也能感觉到电话两头的人是在呼吸着相同的空气。此时也一样。令人窘迫的沉默似乎顺着电话听筒流淌到了我的房间。不知为何,我能清楚地知道,她的心情也和我一样痛苦。
“什么事?”她用细微得快要听不到的声音问道。
“希望你能解释一下。”
听到这句话她应该就能理解了,但她在装傻。
“什么事呢?”
“你明明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是说了什么话得罪你了吗?”
再次沉默。
我无法忍受这似乎将永远持续下去的沉默,继续说道:“去找导演并不是我的主意,我甚至都去跟首席说不要再找了。要是你因为那件事生我的气——”
“我没有生你的气。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呢?”
“可实际上你就是在躲着我呀。”
“没有躲着你啊。”
她说得有点迟疑。这是撒谎。但我觉得就算追究这点她也不会承认。她应该就是什么都不想跟我说吧。
“真的吗?你没有生我的气吗?”
“立原你又没做错任何事。”
感觉她好像有所顾虑,但又不知道为什么。
她有点急躁地继续说道:“你就因为这个特意打电话来的?我马上要吃饭了,没有其他事我就挂了。”
“嗯,倒是没有其他事……”
“哦。那……抱歉了。”
只有最后这句话是我所了解的美奈子会说的话。我甚至觉得之前电话是不是串线了,听起来判若两人。
我后悔打这个电话了,故意用力地叹了口气,开始考虑工作的事情。
来找凶手吧。
首先从梳理案情的角度,我先试着把林护士被杀的全部可能性都写在笔记本上。
细野医生是凶手的情况
时间上最充裕,他应该是观众最先怀疑到的人。缺少意外性。也感觉“为了掩盖用药失误致死”这点从剧情来讲不太好看,但动机仍有改良的空间。演员的演技没问题。
鹭沼五十铃是凶手的情况
如果她是凶手,就必须重拍浴场的片段。实际上倘若美玲赤身裸体去作案,那画面应该挺有意思……
我写到这里,有了些多余的想象。美玲虽然看起来瘦,或许实际上挺有——
思绪回归到梳理上。
……演员的演技也是可以胜任的。
老人薮井是凶手的情况
时间上很紧迫,考虑到钥匙,从可能性上来讲最大,但意外性很小。而且,如今从动机来看最有戏剧性。演员的演技也很好,完全可以胜任,连那种阴森森的感觉都值得期待。
接下来想写西田的情况,不小心写成了他的艺名“西田贵弘”。剧中人名是西山贵雄。
西山贵雄是凶手的情况
密室诡计说厉害也挺厉害,但无论如何也无法掩盖它的荒谬。就算极少数人喜欢这种荒谬,大多数观众肯定还是会发怒吧。不能照他的想法拍。但是把气球放进钥匙孔这个做法或许能延伸出其他想法。
演员的演技——如今导演不在——可能有些勉强。
本想就此结束,但还是决定全部写出来。
林护士自杀一说
大肆宣扬密室凶杀,其实却是死者跳楼自杀,这当然会让观众扫兴。但最初鹭沼润子的自杀其实是场谋杀,而看上去的谋杀只是自杀,这个结构本身或许很有趣。和失踪男人有染这部分未免有些牵强,但要说辰巳是注意到他俩的关系才来的鹭沼家,这想法倒也顺理成章。
若是这种情况,那就不用拍凶手自白的场景,只有犯罪情景再现,对演技没什么考验。
到此为止,我已经总结了所有单独犯罪和自杀的情况。我还想考虑共同犯罪的所有可能性,但嫌疑人一共有四个,两人共犯的话有六种组合方式,三人共犯的话有四种,四人共犯的话有一种,总共有十一种组合。我只选结尾有可能说得通的写了出来。
五十铃和贵雄是共犯
二人关系很好,动机也有很多。一方帮助另一方也可以,动机一致也可以。比如,鹭沼润子留下的遗嘱是将全部财产捐献,然后把遗嘱交由林护士保管……
这里我想到个挺有意思的可能性。辰巳听到的惨叫声如果是五十铃在叫呢?当然,其实那声惨叫应该是森美树,也就是林护士发出的,但观众是无法分辨的。
……二人是共犯的话,贵雄先杀死林护士,找个方法锁上房门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五十铃算好时间,朝浴场的窗外发出一声惨叫就可以了。
五十铃和薮井是共犯
和共犯是贵雄时一样,惨叫声其实是五十铃发出的话,薮井要实施犯罪也更简单。只是共同的动机不太好找。
这么一来我也注意到了,惨叫声是女人发出,而且凶手是女人画面也会更好看,这些都对美玲很有利。
五十铃与细野共犯的可能性姑且省略。
细野和薮井是共犯
他们看似关系很不好,两人联手或许会很有意外性。但可取之处也仅此而已。
五十铃、贵雄、细野和薮井四人共犯
这个模式中,只有辰巳这个外人被蒙在鼓里。作品中也通过辰巳暗示过这点。无论是谁下的手,他们所有人都在掩盖鹭沼润子的自杀,所以倘若有动机,所有人在串通后杀害了护士也不奇怪。总之已经有了一部将全员都写成凶手的名作,那部作品太有名,所以还没有其他类似的作品。搞好了或许能吓人一跳,但很难让人钦佩。
我又快速浏览了一遍笔记,确信所有的可能性都写在这里了。但究竟选哪个呢?哪个最有意思呢?哪个最让人震惊呢?前后匹配度呢?
我觉得没有哪个想法能满足所有条件。电炉上水壶里的水已经烧开了,我决定冲一杯咖啡。为了不用总出被炉,我把所有冲咖啡用的东西都预备好放在身边了。我边小口喝速溶咖啡,边回过头来读剧本,头脑中浮现出样片中的画面……
4
“电话打不通吗?”细野医生回过头,用质问的语气问薮井。
“是的。或许是辰巳先生遇到的那场山体滑坡造成的。”
聚集到会客厅的人们脸上都显露出不安。他们故意不去看的、背后的沙发上,横躺着林护士浑身是泥的尸体,她那湿透的头发上不停滴落的泥水将地毯上的长绒毛弄得一团糟。
“我这就开车去山脚的警务执勤处。”
听了薮井的话,辰巳大幅度地摆动右手说:“不行不行。刚才不是说了,车辆没法通行,走路也走不过去吧——要是还有其他通往山下的路那另说。”
“没有其他路。”看似之前都没在听他们说话的鹭沼五十铃插嘴道。她还穿着从浴场出来时的那身粉色睡袍,头上包裹着毛巾,坐在离尸体较远的沙发上。
“怎么回事啊!偏偏这个时候哪里都联络不上了——”细野咕哝着。
辰巳皱眉像是在思考,他插嘴道:“不,凶手或许等的就是这个机会。他知道山体滑坡会造成道路不通,才决定实施犯罪的。”
细野似乎吓了一跳,反问道:“为什么呢?”
“可能是报警迟一些的话就有机会逃跑了。就算没法逃下山,也能爬到山上去。”
细野像是难以理解般反复摇头。
“可所有人都还在这里啊。谁都没想逃跑。”
“所有人?你说所有人?”辰巳敏锐地反问道。
细野慌忙补充:“啊,不是。夫人当然另说……”
辰巳的目光中显露出怀疑之色,环视鹭沼家的众人。鹭沼润子的外甥贵雄似乎无法忍受辰巳的目光,低头向下看去。五十铃似乎不想看到任何人,把目光定格在窗外的黑暗中。薮井坦然地迎接辰巳探究的视线,没有任何反应。细野的眼中浮现出同情的神色,俯视着自己刚刚检查过的尸体。
辰巳似乎不想漏掉他们的任何反应,一边将视线投向左右,一边慢悠悠地开口:“这件事情,肯定也要告知夫人吧?”
“当然。但是我觉得尽可能别让她受到打击。这件事交给我吧。”细野重重点头说道。
“我想,如果可以的话,有必要让所有人都集合一下。”
辰巳说完,所有人都注视着他。
“您是说也包括夫人吗?没有那个必要吧。”
“这个房子里可是发生了命案啊!凶手就在我们中间。警察没法马上过来,我们有必要尽快采取措施。”
细野对他的话一笑置之。
“您打算干什么呢?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么互相监视吧。”
“就算是这样,那犯罪嫌疑人中也应该有鹭沼润子女士吧?要是她因病没法下床,换我们去她房间就好。”
辰巳撂下这句话就想走出会客厅,但站在门口的老人薮井纹丝不动。
“夫人已经说过了谁都不见。”
辰巳咂嘴,语气也激动起来。
“又说这个!有人被杀了啊。这个借口说不通吧!”
辰巳正想推开薮井走出去,细野从身后叫住了他。
“等等!她跟这案子又没关系。应该说的我会一字不落地告知。这总行了吧?”
辰巳回过头,环顾细野他们。
“你们为什么要如此煞费苦心,不让我见她呢?之前虽然没说,但我看见了。”
五十铃“啊”地捂住嘴巴。
细野一副受到打击的表情,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是说看见她了?”
“不是——我看见薮井锁上了她的房门,从外面锁上的。从外面上锁不是很奇怪吗?”
“夫人几乎不下床出门,我向来都是这么锁的。”
“哦……也是因为有我这个外人在吧?就算不让我去,我也有可能自行闯进她的房间。你是这么想的吧?我之前想过了。你们那么不愿意让我进入她的房间,理由又是什么?”
辰巳话语一顿,像是在等着众人的反应,但没有任何人说话。
辰巳又深吸一口气,像是揭发般大声说道:“难道说,鹭沼润子根本就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到底是什么意思?这就是她家。你是想否认这一点吗?”细野医生脸色苍白,语气激动地说。
辰巳摇头。
“不是。我说的是,鹭沼润子现在也许就没在那个卧室里。”
“真是荒谬!”五十铃厌恶地说,站起身来,“我们为什么要在这件事上骗你呢?要是她没在,肯定就会说不在啊。”
“她说得对。你就别胡思乱想了。”细野用命令般的语气说。
“我说得真的很荒谬吗?要是鹭沼润子真在那个房间,至少该有点动静。看上去这所房子也不新了,她要是在那个房间,多少有点动静才正常吧?”
“她这段时间几乎都躺在床上,没什么动静也是理所当然——你到底想说什么呢?她在没在房间,跟这个案件,不是半点关系都没有吗?”细野扫了一眼尸体,发怒般说道。
“当然有关系了。她要是真在房间,惨叫声就发生在隔壁,她不可能听不到。她要是听到了,当然就会走出房间,或是叫人来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她为什么没这么做呢?”
“我也没听到惨叫声。她或许睡得很熟吧。”
“要是这样的话,不是更应该把她叫起来,跟她讲一下命案的事情吗?”
细野似乎无法压制住焦躁地叫道:“不是说了她病着吗?你怎么听不懂呢。反正也联络不到警察,着急也没用啊。”
辰巳轻轻耸肩说:“嗯,或许也是——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觉得,你们一定有所隐瞒吧。”
5
听到一直开着的电视中传出慌乱的声音,我从剧本上忽地抬起头。
是酒店火灾的新闻。好像是家位于银座的酒店,建筑有十几层,火灾发生在六层,多亏灭火迅速,画面里可以看到只剩白色的烟了。疏散客人时也没有发生混乱,有几个人正在接受采访。
“那个是叫楼内广播吧,因为有那个……啊?嗯,没有恐慌。大家都很冷静。”一个上班族打扮的中年男子说道。他的上衣还大敞着,一支一次性牙刷从他上衣腰部的兜里探出头来。真不知道他刚才是太冷静了,还是太混乱了。
总之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这么想着,目光刚要放下时,画面中某个东西引起了我的注意。正在接受采访的男子背后有好几个人,看上去都是这家酒店的客人。其中有个人好像是注意到电视摄像机正对着他的方向,便用其他人当挡箭牌,偷偷摸摸地逃走了。
那人的面孔虽然一闪而过,但仅背影和走路姿势这两样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
小脑袋,虽然没秃但能看到头皮的稀疏蓬乱的头发。熊一般的后背。棒球手套般的大手(打人巴掌时很痛)。又短又粗的腿。大猩猩般的走路姿势。没错,正是大柳·SOB(son of a bitch)·登志藏。
我把电话拉到近旁。我想的是必须要给人打电话,却不知打给谁。久本和其他高层去喝酒了,可能还没到家。水野也是。美奈子刚才说要吃饭,所以应该还在自己家,但她应该不会帮忙吧。
给那家酒店打电话试试呢?不行。正赶在火灾忙乱时打去电话,到底想让人家怎么做呢?
警察?能不能撒个小谎,让警察把他抓住呢?
“之前抢我包的男人,刚巧被电视拍到了。”这么说如何?是否犯法呢?我摇摇头站起来。最好还是自己去。从这里到银座要花一个多小时,但导演一时半会儿也动不了。要是他的行李还留在房间里,他就必须在那里等到能回房间才能取行李,而且警察应该还要做调查,不会那么轻易放他离开。如果他用假名这件事败露,被怀疑纵火,警察更不会轻易把他放出来。事到如今也只能赌一把了。
我关上电炉和被炉,穿上羽绒服,兜里的钱包还在,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带就飞奔出公寓。飞身跳上自行车才发现自己忘戴手套了,心想着很快就到车站,忍着冻就蹬车飞驰起来。
五分钟后到达车站时,我的手已经冻僵,连硬币都拿不住了。一想到这一切都是拜那个傻导演所赐,我又气得要死。
乘私铁到新宿大概三十分钟,之后还要坐二十分钟地铁。当我来到发生火灾的酒店时已经八点了。没有消防车,但停着好几辆警车,还有看热闹的人在。
我提心吊胆地想从酒店门口进入。
“喂,说你呢。你去哪儿?”
一位年近四十、一身警服的警官叫住了我。就算我看上去再不像个正经人,他也不能突然这么对我“喂喂”的啊。我心里很恼火,却笑呵呵地对答如流。
“啊,有个熟人住在这里,我有点担心。”
也不都是撒谎,但我觉得这么下去,我早晚要变成谎话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