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照您这么说,薮井的精神状况已经不太正常了,是这个意思吗?”
对于久本的提问,薮内重重点头表示赞同。
“是的。从得知鹭沼润子死去的瞬间,他就已经悄然无声地发疯了。他硬是把所有的愤怒都指向了非但没有救她,还让她有机会吞下安眠药的林护士。”
“那辰巳追查的男人又如何考虑呢?”
久本问出最关键的问题,但薮内对此也准备了答案。
“我觉得,这恐怕与鹭沼润子自杀的原因……另一个原因相关。”
“另一个原因?”
“是的,这个原因可能更重要——倘若辰巳追查的失踪男人是他的朋友,那个男人就有可能跟他一样是个八卦记者。我是这么考虑的:鹭沼润子是被八卦记者抓住了把柄,受到了要挟。是薮井杀掉了那个男人,并把尸体藏在了附近山里的。”
此时,感到毛骨悚然的不止我一人。为了心爱的女主人不惜屡次犯下罪行的老人的形象,与正在安详微笑的薮内简直分毫不差地重叠在一起了。虽不知是本性使然,还是他完全入戏了,若是让眼前的薮内去演凶手,肯定能让观众体会到非同一般的惊悚。
久本像是受到了些许惊吓,但马上又恢复了常态,继续提问:“这怎么会成为鹭沼润子自杀的另一个原因呢?”
“——当然,薮井没有告知主人他已经干掉了要挟她的人。男人失踪的报道也有可能让鹭沼润子发觉是他所为,所以也没有让她看到。他这些行为原本是不想让主人痛苦,但却起了反作用。她担心那个把柄泄露,终于无法忍受重压而自杀了。”
我在头脑中描绘出成片。在道出真相的辰巳面前,那位淡然自白的老人薮井。切回犯罪时的场景,就算不极力强调暴力描写也无所谓。这已经足够惊悚了。更重要的是,这个动机很有可取之处。就算知道薮井是杀人凶手,也是他那颗疯狂而美丽的赤胆忠心——或者可以说是爱情——使然,结尾部分某种程度上也能让人感觉舒适。
“原来如此。那个把柄又是什么呢?”久本虽然显露出钦佩之情,但依旧在追问不明确的点。
薮内轻轻耸肩道:“是什么都无所谓吧。既可以揭露一个很震撼的事实,反过来也可以是一些非常细碎的小事。女儿或外甥品行不端,或一些小小的犯罪行为,类似这种吧。她毕竟是全国知名的女演员,就算是细碎小事,也无法避免陷入丑闻。对绝对不愿被媒体曝光的她来说,那无疑就是最大的痛苦。”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您讲得很清楚,我觉得这是目前最有条理的一条建议。您怎么看,细川先生?”
突然被久本点名,细川双眉紧锁、态度生硬地说:“我没觉得多有条理。这种典型的‘管家才是真凶’的情节,不是推理作品中最老套的剧情嘛。反正我不喜欢这个。”
“对、对啊。也太一般了吧?”
美玲也补刀,两人重重点头。刚刚还反目的二人,这次似乎要站到同一条战线上了。
“我觉得,就算他再重视主人,只是去杀害那个要挟她的人还姑且说得过去,怎么也不会疯狂到连一个实际毫无罪过的护士都要杀害吧。”
细川又接着说,但薮内不慌不忙地回应了。
“刚才我也说了,是女主人死后他才发疯的,恐怕最初那次杀人时,他的精神就在逐渐崩溃。她的死让薮井连活下去的希望都丧失了,他的信念中只有复仇两个字。而且从样片也能看出来,在大柳导演的演绎中,从薮井平静的外表下可以窥见一种疯狂的气息,大家不这么认为吗?”
好几个人点头表示赞同,细川也终于不说话了。薮内想出的剧本似乎没什么漏洞。
久本像是怕有人要多说废话,赶紧开口道:“我知道了。我觉得这个剧本能完美解释好几个谜团。这样一来,我们知道细野医生、鹭沼五十铃、老人薮井三人都有可能是凶手,但——”
“稍、稍等一下。”
久本用近乎怨恨的目光盯住了刚刚出声的西田。
“不会吧,连你也想说自己是凶手吗?”
久本虽然嘴上这么说,表情上却已经释然了。
西田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答道:“当然,我就是凶手啊。不然这部电影怎么能有趣呀?”
2
“虽然我没读过那么多推理小说,但我知道推理的基本原则。最不像凶手的家伙就是凶手,是这样吧?所以就是我了。因为一般说来,我才是绝对不可能犯罪的人。”
他说的是,因为不可能所以才是他自己,这个逻辑相当荒谬,但从戏剧角度来看却是很正确的见解。而且他的话语中有充分的自信,或许他已经想到了什么诡计。
久本重重叹了口气,说:“确实如此,凶手肯定越意外越好。但从惨叫响起,到辰巳从房间飞奔出来这十秒左右的时间里,你要先从林护士的房间出来,锁上房门,再返回到自己的房门前,这怎么也做不到吧?而且贵雄没钥匙,也没机会像细野医生那样把找到的钥匙塞回尸体手里。钥匙怎么办呢?”
西田微笑着,像是说就等你问这个呢。
“这里当然要用到诡计了。我想到的可不是绳套、钥匙这些拙劣的诡计。我想出了一个非常棒的密室诡计,很有可能是迄今为止连小说里也没出现过的诡计呢。”
虽然心里想怎么可能,但他说话时表情太自信了,让我也非常期待。
“新的密室诡计?无论你的诡计多厉害,不和前半部分的内容吻合也不行哟。”细川满脸怀疑地插嘴。
“吻合——还是不吻合,这我不知道,但是有线索。你们看,我房间的小道具里有一个聚会时用的玩具,气球版的俄罗斯轮盘赌,是吧?”
我记得那个道具。在辰巳去贵雄房间的片段中,那个玩具一晃而过,但不知为何印象深刻。贵雄是因为伯母病情恶化才被叫到别墅里,他带了一些塑胶模型和杂七杂八的东西过来,表姐五十铃一直当他是小孩子。
“我就是用的那个气球啊。”
他像是在用目光询问我们“明白了吗”。
气球?用气球杀人?这种诡计像在哪里听过,这次究竟又是怎么用的呢?我完全想不到。用气球把人撞下去之类的做法应该不可能,而且也没法用气球把门锁上吧。
“鹭沼家用的是那种老式门锁,锁上有钥匙孔,对吧?贵雄从那里把气球塞进去,只把气球嘴露出来,然后再把气球吹起来了啊。”
“哦……然后呢?”久本一脸佩服的表情,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西田很开心地继续道:“贵雄事先在那个气球上啊,用荧光涂料画了个恶魔头像之类的图案。气球吹起来之后,就敲门把林护士叫醒。她睡眼惺忪地从房门的钥匙孔一看,只见一张可怕的脸浮现在黑暗中。她吓坏啦,然后惨叫着想从窗户逃到外面,结果摔下去了——怎么样,很棒的诡计吧?”
众人沉默不语,无人回答。大家相互对视,发现其他人脸上也是相同的表情——困惑。
西田的笑容有些僵硬,加快语速继续说道:“听好了啊,这个方法的最大好处就是,吹起来的气球只要用针刺破就马上能从钥匙孔里拽出来。等她摔下去后,贵雄把气球拽出来,跑回自己房门前就行了。这样也花不了多少时间,赶在辰巳从房间跑出来之前也来得及。”
久本干咳两三声,开口道:“啊,我想稍微确认一下,是这么回事吧——林护士看到一个画着鬼脸的气球,吓得从窗口掉下去了。就这些?”
西田一脸受伤的表情订正道:“不只是鬼脸啊,还使用了荧光涂料,这才是重点。”
“啊,啊,是这样啊。用荧光涂料画的鬼脸,是吧?看到荧光涂料画的鬼脸,吓得掉下去了,是这个意思吧?”
“是哦。”
细川第一个笑出声来。
“这可真厉害,简直无与伦比啊。哈哈哈哈……还以为是像卡尔的密室诡计那样傻里傻气的手段,谁知比那还蠢。浮现在黑暗中用荧光涂料画的恶魔?这要是真相就好啦。真这样的话,这片子肯定能成为一部特别棒的喜剧片。”
听他说完,所有人都窃笑起来。西田的嘴撇成了へ字形。
“都别笑啦!我是认真的。”
“你说不笑也不行啊,只要一想象……呵呵呵……就控制不住啊。气、气球啊……哈哈……从钥匙孔那里呼地吹起来,鬼脸就凭空出现了?这个真没法不笑啊——”
久本抱着脑袋,片刻之后叹了口气,抬起头来询问西田:“西田,按照你的说法,贵雄是想捉弄她,是吧?就像是要稍微吓唬她一下,是这样吗?”
“不是。是想到有可能把她吓得摔下去,才制订的计划。但是当然啦,要是没把她吓得跳楼,就说是在捉弄她就好。其实我想的剧本是这样的,被指认为凶手之后,贵雄就坚称自己在开玩笑。所有人都相信了他。到了影片最后,拍摄贵雄抿嘴一笑的镜头,告诉观众其实他就是有预谋的犯罪。”
与其叫侦探电影,倒不如用Enfant Terrible——“恐怖小孩”来命名更合适。反过来说,要是那种类型的影片,西田所想的那种有概率性的诡计或许也行得通,但它不太适用于这部《侦探电影》。
“怎么说呢,姑且先把那个密室诡计放一放,你考虑过动机吗?”
对于久本的疑问,西田耸耸肩回答道:“因为讨厌她吧。她本来不就是个让人讨厌的女人吗……啊,对不起,我不是说森女士哦——”
“这我知道。你继续说。”
森美树面无表情地点头。
“感谢理解——当然,也不只是这点。原本贵雄肯定就无法区分善恶,怎么说呢……道德观,好像也不是……”
“伦理观?”
细川出来解围,西田用手指着他,点头道:“就是这个!贵雄就是那种欠缺伦理观的孩子。对身边人那种漠然的态度也不正常吗?近距离看到伯母的死,对他也有些影响吧。”
这不更像“恐怖小孩”的套路了吗?我在心中念道。真要这么拍,要是能做到前后一致或许也挺好。
久本在笔记本上写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再次开口说道:“我知道了。说到最后,就是有各种可能性,对吧?细野医生、五十铃、薮井,还有贵雄——每段推理都有一些难点,但让其中的任何一个人当凶手,剧情都能成立。反过来说,没有关键证据去表明凶手就是某个人,无论谁演凶手,也不会带来太大的震撼效果——”
“请稍等一下。您刚才是说所有的可能性吧。”
打断久本的是冷眼旁观的林护士——不是,是森美树小姐。
“嗯,然后呢?”久本有些焦躁地反问道。
“怎么回事呢?明明是最重要的可能性,却谁都没有提到过呢!”
“最重要的可能性……是?”
“最重要,而且是最大的可能性——林护士是自杀的。这不才是正常的考虑吗,因为房间就是个密室啊。”
没有任何人接话。片刻之后,细川终于开口了。
“哎,要是在现实中当然没错啊。这可是娱乐电影啊?大家都是来看凶手如何杀人的。因为是密室,看上去虽然像自杀,但其实却是谋杀。观众要看的不就是这个吗?无论有多高的可能性,自杀一说是万万不可取的。”
美玲、薮内,还有许多工作人员也重重点头。
“这个我当然知道。没有谋杀,其实只是自杀的话,就没什么好演的了——但是案件不止一个啊。还有一个失踪案和一个看似自杀的死亡案。如果这些都是林护士策划的谋杀,不就很有看头了吗?”
细川像是感觉不太舒服,来回扭动腰部。
“杀人?动机到底是什么呢?她为什么要自杀?”
“我是这么想的。自由作家所追查的失踪人员正是林护士之前的恋人——那个男人有妻儿,换句话说就是他出轨了。林护士去城区时应该也是去和他私会吧。对方承诺会离婚后和她结婚,她相信了,一直在等他,但男人却提出要分手,她一怒之下杀死了他。这或许是在城里开车途中发生的事情。她把车和尸体藏在附近,惶惶不可终日。但这件事却被鹭沼润子发觉,林护士不得不下手杀了她,并将这起谋杀伪装成了自杀。”
在她的讲述中,比起杀人,出轨相关的戏份似乎更重。刚才她对“和细野医生有关系”一说持坚决反对的态度,说“她不是那种女人”,看来也并非真心反对啊。
“那她为什么要自杀?”
对于细川的质疑,她间不容发地回答道:“当然是无法承受罪恶感了。还有个原因就是,辰巳这个男人为了寻求真相,竟然真找到了这里,让她觉得无处可逃。他刚巧赶在林护士犯下第二桩杀人案后登场,这当然会让她觉得自己被追查到了,才想自杀一了百了。”
“可是……穿一身睡衣跳下来,可不像一般女性自杀的方式啊?而且,连遗书也没有。”
“是冲动自杀。如果您说没有遗书比较奇怪,我觉得也可以拍成在搜查房间时发现了遗书啊。”
久本打断了还要继续争论的二人,说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请二位不要在这里争论了。总之,自杀一说也有可能,会考虑。所有提议都需要再重新思考一下,之后才能得出结论。这样可以吧?”
久本来回看了看在场的众人。
3
如此,第一次“猜凶手讨论会”在尚未得出结论的状况下散会了。大家都被留了作业,到明天,每个人都要给出自己的意见。我虽然理解这不是讨论一下就能简单解决的问题,但这也太混乱了,怎么也不可能靠这些个讨论拍完电影。我们心中的不安比开会前更强烈了。
我本想抓住美奈子跟她聊几句,但在收拾折叠椅时她就悄悄地走了。若是平时,她都会帮我收拾,看来是下定决心躲着我了。
我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时,水野叫住我。
“立原,你也去喝酒吧?”
现在才傍晚,好像有几个人要去喝酒。
“不了,今天不去了。”我顺口回答道。要是对方强行邀请,我可能就去了,但水野没有再三邀请我。我独自走到车站,乘电车回家。
在拍摄期间,我回公寓几乎只是睡觉,六点这么早地回去,房间莫名更显清冷了。实际上室内跟户外也差不多一个温度,我马上打开电暖炉,钻进被炉,披上棉服。估计其他人现在正在唱K呢吧。
打开电视,换了好几个频道,但对哪个都提不起兴趣。中间关了一次,结果发现还是开着电视更暖和,就又打开了。
我怒气渐起,最后决定打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