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见一脸吃惊地再次看向细川:“看样片不就能一目了然嘛!那些镜头都是导演说过OK的,这不就说明里面表达的全都是导演的意图吗?”
细川耸肩道:“说是这么说,可我倒看不出辰巳是什么热血男儿。我觉得用‘捉摸不透’这个词来形容更精确。”
二者相较,我的看法可能更接近细川的意见,但也许莲见更了解自己饰演的角色。也许不到影片的真正结尾,我们无从得知哪个才是辰巳的真面目吧。
久本不耐烦地插嘴道:“你们两人能不能先冷静一下。我们不是要现在下结论,要在讨论出各种结局的基础上,大家一起选出最好的。我会把细川先生的这条建议记下来。细川……不,是细野医生杀害了鹭沼润子和林护士,这么写可以吧?”
“啊,可以——我再提醒一次啊,从不在场证明来看,只有这种可能性。是吧?”
细川再次用挑战般的目光环视众人。这次应战的是美玲。
“我觉得你说得不对哦。”
4
“什么?那你来说说。”
细川的身体大幅后仰,瞪着坐在莲见右边的美玲。
美玲停顿了片刻,好像在整理脑中的想法。
“不在场证明——从时间上来看,医生确实有嫌疑。但是让有嫌疑的人直接成为凶手,有这种侦探电影吗?若是冲动杀人姑且还说得通,像细野医生这样的高智商人士,却没伪造任何不在场证明,这不是很奇怪吗?”
“明明都伪造成自杀了,哪还需要什么不在场证明啊。”
美玲露出吃惊的表情:“哎呀,那是要伪造成自杀吗?要是像鹭沼润子那时一样,也准备个遗书什么的就更好喽。”
“太匆忙了,没有时间啊。”细川艰难地辩解道。
久本探身插嘴说:“清原女士,您究竟觉得谁是凶手呢?请您先把这点说出来。”
美玲满意地点头,用食指指着自己的脸说:“当然是,鹭沼五十铃了。”
细川听到这句话后,“哈”地笑了。
“五十铃不是一直在洗澡吗?从二楼林护士的房间跑下来到浴场,再脱了衣服泡澡吗?无论如何也赶不及吧。时间上绝对不够。”
“听好了——我是一脱了衣服进浴场,就从浴场的窗户去外面了,光着身子。”
“外面?去外面干什么呢?”
“闭嘴听我说。我绕房子一圈来到林护士的房间下面,朝她的窗户扔小石子。她起身推开窗户想看看怎么回事,然后呢,我就投了一个绳套,套在她脖子上,用力一拽。”
细川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随即大笑道:“绳套?像牛仔那样?这可真是杰作啊!”
“有什么可笑的。不是有尼龙绳吗?就用的那个。而且肯定有晾衣绳之类,用那个也行啊,一头系上用钢丝做的套什么的。”
我很吃惊。吃惊的不仅是她的推理,还有目前的状况。细川说细野医生是凶手,美玲也说自己饰演的鹭沼五十铃是凶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对比他们的表情,片刻之后找到了共同之处。
无论细川还是美玲,都希望自己饰演的角色是凶手。凶手是这部侦探电影的反面主角,是非常重要的角色,倘若演好了,连主角侦探的风头都可以抢走。换句话说,对他们而言,如今这些因导演失踪而发生的状况,正是自己攀升为主角的机会。无论真正的结尾——导演所考虑的结尾如何,他们都要先找理由把自己打造成凶手!
“啊,就算这样能行,你是想光着身子杀人吗——你,是想全裸出镜吗?”细川坏笑着说。
四下顿时响起窃笑声。
美玲一副毫不介意的表情,耸肩道:“这不是没办法嘛,情节需要啊。”
“导演之前就这件事征得你同意了吗?”
“同意?全裸这件事?当然没有啊。”
“那不就很奇怪了吗?要是你看到剧本不愿意这么演,那该如何拍完电影呢?一般都会预先征得你的同意吧。”
确实如他所说。听说在拍摄一些情色电影时,为了让不想脱的女演员出镜,会先骗她,真拍到情色镜头时再去说服她。但从没听说大柳导演做过这种事,而且他的影片中向来也没什么情色镜头。
“我有什么不乐意的!又不是男欢女爱之类,只是全裸而已——我又不是什么偶像歌手,就算有男欢女爱的镜头也无所谓呢。就目前的身价,我也没资格说什么不愿意全裸之类的话。导演也应该知道这些的。”
她的表情悲壮而决绝,好像在表达她其实还是不愿意的。这也是被导演锻炼出来的演技吗?
“想脱就脱,你随意,但我是真搞不懂鹭沼五十铃杀害护士的动机。”
听细川这么说,她轻咬下唇。
“动机还是与母亲——鹭沼润子的死有关啊。跟细川刚才所说的一样,或许是五十铃杀害了自己的母亲,然后这件事又被林护士知道了。”
“等等。要是谋杀,肯定是我第一个发觉吧,不管怎么说我是医生啊。”
“不是没做解剖吗?没做解剖就说知道,知道的内容也很有限吧?她还有可能是被枕头之类的捂住、窒息而死的呢。动机之类的细节,我觉得大家一起决定就行啦。重点是本来应该在洗澡的我其实才是凶手,这才有意外性。”
“意外?绳套这种愚蠢的诡计,哪里能叫意外,分明就是在‘状况外’吧。”
细川的语气尖酸刻薄,但美玲也毫不逊色。
“杀人之后再把钥匙塞到手里什么的,不是烂大街的老一套吗?”
“请别再争吵了——目前,我们得出了‘细野医生凶手说’和‘鹭沼五十铃凶手说’两个结论。动机之类的暂且不提,至少可以说这两个人都有机会杀害林护士。虽然绳套能不能用还存在疑问,但‘以为是被推下去,其实是从外面被拽下去’这个想法本身还是有讨论价值的——什么事?”
久本边做笔记边总结时,有个人畏畏缩缩地举手。是美术指导川俣。因为工作性质不同,我们在片场拍摄时他大多在休息或是去别的地方工作,所以他跟我们不是太熟。川俣似乎也觉得此时发言有点不妥,声音不大。
“那个……关于浴场……”
“浴场?浴场怎么了?”
“是我们搭建的……按导演的要求。”
他说的是浴场的布景。虽然五十铃的入浴镜头没有用到,但拍摄辰巳洗去泥水的片段时用到了更衣室和浴场的布景。
“然后呢?”
久本不挤牙膏似的一句句追问,川俣总监就不往下说。
“我们制作的浴场窗户,人没法进出啊。”
我想起浴场的布景:粉色瓷砖,不锈钢浴池,飘窗样式的窗框——浴场极具现代感,虽然影片中没有说明,但在设定里应该是新近改建过的。
可窗户是什么样子,我还真不记得。
“等等,人无法进出是什么意思?窗户不是足够大吗?”美玲慌张地插嘴道。
“大窗是完全封死的。两边斜着的小窗可以打开,但最多也只能开十五厘米的缝隙。要是小猫小狗的话还可以钻,一般的成年人肯定没法进出。”
听川俣说得如此肯定,美玲的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声音。她环视四周,似乎在寻找是否有能帮她的人。
细川放声大笑起来。
“这可真是杰作!不愧是大柳导演,连细节都考虑得如此周密,不是吗?他之前肯定就想到过,或许有些家伙会说什么全裸杀人呢。”
“等一下!布景的窗户无法进出,也不能代表现实中——或是说影片中的浴场没法进出呀?”
虽然美玲的逻辑多半是为她自己考虑,但也不能说她是错的。可川俣却难过地摇了摇头。
“但要是仔细看影片,就能看出那扇窗户是封死的。而且在破案时,肯定要拍摄实际犯罪的情景吧?是要我再搭一个景吗?”
这次连美玲也沉默了。她紧咬下唇,像是在拼命忍耐。
我终于意识到,她并不只是玩玩而已,而是拼命地思考过如何让那段推理成立。推选自己当主角这个想法当然是自私的,但一看到她的表情,对她的责难之心又消失了。
她——还有细川,都在拼命地表演,都想拼命地放大自己。身为演员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一旦有机会够到主角,就一定会猛扑上去,这就是演员。这份热情,对于拍摄电影来说,非但不是缺点,反而起了巨大的正向推动作用。我这么想着,心中也有些热血沸腾了。
我开口道:“不好意思,我有个建议。”
“什么建议?说说看呗。”久本扫了我一眼,用破罐破摔的语气说。
“假设我们在这里想出了一段很棒的推理。这段推理能解决之前故事情节中的各种谜团,还能让电影变得更有意思——”
“我可不想听这种假设。”久本厌烦地说道。
但我还是继续往下说:“可是这段推理有且仅有一点不完美,就是和一些极其细小的情节矛盾,如果是这样的话,您会怎么做?”
久本发出“咦”的一声,恍然般抬起头,陷入沉思。
“要是我们只重新拍摄一个场景或一个镜头,就能加上这个非常好的结尾呢?”
当然,这是听到刚才围绕美玲的那些争论才想到的。我的建议就是,倘若“五十铃凶手说”是所有想法中最好的,重拍浴场的场景不是也行嘛。
美玲好像马上注意到了这点,表情一下子亮了。
“对啊!就一个场景,重拍就行了!把浴场的窗户换了就行,相同的角度、相同的表演就行了,不是很简单嘛!”
久本皱起眉,用手撑着脸。
“怎么说呢,这么做……不是在质疑之前拍完的部分吗?一旦开了这个头,之后就会没完没了的。”
“绝对不行!这部电影是经过大柳导演缜密设计而成的,一个镜头都不能重拍!”
细川较真起来,把导演都搬出来了,不过真正意图肯定还是为了自己的推理。
我开口道:“啊,请别误会。我的话说到底就是假设。假设,有个很棒的想法——要把影片拍成导演头脑中所想的那样,对我们来说已经不可能了。这点毋庸置疑。就算我们再能辨明凶手、洞察真相,也无能为力。因为无论台词、分镜,还是拍摄角度和演技,肯定都和导演拍的完全不同。这是没办法的事。更别说我们还有可能看不出谁才是导演选定的凶手。我们要做的并不是去努力重现导演的想法,而是以现成的段落、搭好的布景和在场的演员老师们为材料,并且最大限度地充分利用这些材料,无论如何也要拍出一部好电影,不是吗?我是这么想的。”
话音落下。所有人都低着头,陷入了奇怪的沉默中。糟了,冷场了,我心里发慌,想一笑带过。
“啊,不是,我好像有点多管闲事了。我只是——”
“是的!”久本突然大声叫道。
我以为他在怒吼,吓得一哆嗦。
“你说得没错!我醒悟啦。直到刚才我还只是在想如何窥探到导演头脑中的内容,想着如何能像导演那样去拍摄。我一直都错了!没有任何人能像他那样拍摄,没有任何人。所以,能像我这样拍摄的,也只有我自己!”
我觉得久本有点跑题了,但他好像很感动的样子,我还是决定不泼他冷水了。
“谢谢你,立原。你偶尔也能说句漂亮话呢。”
“当真是呢。”美玲说。
“听清了吗,他说的是要一起拍出好电影。他可没说要一起重拍浴场的片段,是吧?你别搞错了啊。”细川跟美玲强调道。
“我知道了——但要是想拍出一部好电影,还得是我当凶手才行。”
“你说什么呢!只有你能杀死别人吗!”
“哟?说的好像你真杀过人似的。”
夹在两人之间的莲见终于怒吼起来:“吵死了!你俩有完没完!”
“看吧,惹人生气了吧。”
“还不是因为你!”
“我,我要超越大柳登志藏!”
“首、首、首、首席,您可真是的!”会议正在变得一团糟。
是我的错吗?
注释:
[1]
《早安巴比伦》由意大利的塔维亚尼兄弟二人担任导演,影片中有对大卫·格里菲斯经典影片《党同伐异》致敬的段落。
[2]
此处五十铃使用了日语的过去式表达。


第五章 凶手太多了
1
五分钟休息时间过后,会议再次开始。大家坐到桌前,最先举手的是平时就像个老管家那般内敛拘谨的薮内。
“可以开始吗?”
看久本点头,薮内开始发言。
“细川先生他们说薮井没有犯罪时间,但我对此心存疑问。从听到惨叫的瞬间到辰巳、贵雄碰见薮内,至少也有一分多钟。锁上那个房间的门再跑下楼,一分钟都绰绰有余。”
久本似乎在咀嚼这话的意思,片刻后他苦笑道:“难道,连您也打算说自己是凶手——”
薮内露出微笑,点头道:“是的——我不是想反对其他人的意见,但保管钥匙的人就是薮井,他当凶手不是最合理吗?”
久本皱眉,开始用铅笔底部“咚咚”地敲桌子。
细川开口道:“可是……这不是太顺理成章了嘛!唯一拿着钥匙的人就是凶手,一点意思都没有!”
“犯罪就是越单纯越容易成功啊。小伎俩才容易被戳穿呢。”
这虽不是特别独到的见解,但语气腔调却很有分量,让众人不由得赞同。
“绳套之类的或许也挺有意思,但在科学搜查面前不是很容易就暴露了吗?‘细野医生凶手说’也是,杀害林护士后才到处找钥匙,这不是有些欠缺计划性吗?倘若辰巳和贵雄没从林护士的房门前离开,他又怎么逃脱呢?”
细川有些畏缩地反驳道:“当然不是那么高智商的犯罪。他那就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慌忙犯下罪行的。”
二人刚要开始争论,久本打断了他们:“现在能否不要互相指责缺点——先认可薮井也有犯罪的可能性,那他的动机到底是什么呢?”
薮内露出微笑,眼神中却没有笑意。
“大概是,复仇。”
“复仇?”
好几个人都吃惊地重复。
“薮井是个忘我地深爱女主人的男人,因此才这么多年,从女主人还年轻貌美时就在她身边,一直服侍至今。他到这把年纪也没结婚,只能是这个原因,他一直都盲目地爱恋着她。”
他说得确实没错。我也想起影片中有“从没结过婚”这句台词。
“如此深爱的女人死去了,而且是自杀,薮井必须要找个人负责。自杀的原因之一应该还是苦于病痛吧。那么,本应去减轻她的痛苦、去拯救她的林护士当然要对主人的死负责。毕竟细野医生也不能一刻不离地贴身照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