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穆里埃先生是不是看穿了我的小心思,他用充满魅力的眼瞳凝视着我。
“对了,爱玛。”
“是,我在!”
突然被他点名,我都差点原地蹦起来。先生继续发言:“可以去玄关看一下吗?从刚才起就传来敲门声,你没有注意到吧?看样子是有客人来了……”
刚听他说完,之前提过的那扇写有侦探事务所名号的大门就响起了叩门声,而且音量越来越大,节奏也越来越快,都开始让人觉得刺耳了。
“——收到!”
我说话的声调都抬高了。居然忽略敲门声!身为侦探助手可不该有这种疏忽,必须挽回一城!我往门口冲去,背后传来了名侦探先生的声音,似乎是在自言自语:“那种讲究规矩的敲门声,大概是警视厅④的戴亚斯警部。”
他又接着说:“要是警部……爱玛,不用去应门了,请做好出门的准备,反正他会自己进来的。还有尤金,你也一起。”
呃?出门的准备具体是指——我想都没想就站住了,随后回头看向穆里埃先生。
“嗙——”伴着惊人的声响,侦探事务所的大门被猛地打开,门口出现了一名圆脸中年男性,身材有些矮胖,穿着立领制服,看样子是急急忙忙冲过来的,正“哈、哈”地上气不接下气,每次呼吸时八字胡就一震一震的。他说道:“穆、穆、穆里埃先生!事情是这样——”
“明白了,出事了是吗?”
话还未说完,穆里埃先生就做出回答,根本不用他细述详情。
“是、是的。”
戴亚斯警部从口袋里扯出一条皱皱巴巴的手帕,一边擦汗一边回答。
让人一头雾水的对话,但好像是出了什么大事。名侦探巴尔萨克•穆里埃答应盟友戴亚斯警部的委托,出马搜查。迄今为止,已经发生过多次的对话正在上演,能够亲眼见到这幕简直太好了。
别看戴亚斯警部这副样子,他可是警视厅的名警官,经常与穆里埃侦探组成搭档,在多起事件中相互配合的身影也经常出现在《幻灯报》的画面里,或是被街头印刷机打印在照片纸上得以传开,而《以画传声新报》更是充满煽动性地直呼二人的尊姓大名。
能令这样一位警部气喘至此,事情一定非同小可。而且(虽说有潜在的危险)他们没有命令我留下来看家,而是要带我一起去现场,怎么可能不让人兴奋!
不过我没有意识到,穆里埃先生和戴亚斯警部的这段对话只是一段序章,后续发展将更为险峻。当然,事态也波及了我。
3
这辆警视厅的蒸汽班车一看就造得很结实,涂装黑乎乎的,不过它的正面则像是中世纪欧洲盔甲武士的面部,总让人有些敬爱之感。
它不像奇奇纳博士的陆空两用车那样由机器人操作,而是通过巡警掌舵驾驶。穆里埃先生和戴亚斯警部坐在舵手后边的座位上,凑近了脸在说些什么。
再往后是像半个行李架似的地方,我和尤金就蜷坐在上面,乍看之下十分规矩,但我的心里却因满满的好奇和微微的不安而雀跃不已。
我始终无法相信自己会坐上只能在市内见到的警方车辆。它是一辆运载两用车,两层高的巨大车体一边惊险地倾斜行驶,一边横冲直撞。那些外形和声音简直都如同蜂群的摩托们惊慌地赶紧作鸟兽散,真是大快人心。
若是平时,现在正是大家各自前往校园的时间段,无数蒸汽汽车(尽管也有其他类型的机动车)在我们面前往来行驶。我们只能摆出“怎能被这些机械给小看”的气势,穿过它们之间的间隙,一路上心惊胆战。
今天一早就能享受到兼顾速度和安全的交通工具,舒舒服服地将早高峰甩在身后,令人有种春风得意的畅快。
不过我已经有些飘飘然了,并没有考虑路上交错的人群的眼光。
早高峰期间,我跟一个男生坐在高速飞驰的警车上,别人会认为我们是犯下了什么不得了的恶行。事实上,的确有些人在被超越时看向我们,还别有深意地指指点点,伴有取笑。
我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却无计可施。明明刚才还觉得自己也算是警视厅的一员,昂首挺胸,现在却有些提不起精神。
尤金是怎么想的呢?我心里捉摸着,向旁边看了他一眼。什么呀,他正看书看得入神呢。严格来说不是“看”书,而是使用灌录了文章的蜡管⑤在“听”书。
从侦探事务所出发时,他拿了一只包,这全套的设备大概就装在那包里吧。他脚边放置了一台小型的留声机,一根形似医生使用的听诊器的胶管,从机器上延伸出来,呈Y字型叉开的前端分别插在尤金的双耳中。
那么,他在看什么呢?不对,在听什么内容呢?我不知不觉就来了兴趣,客客气气地问道:“那个……你在听什么?”
但始终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请回答我一下。喂,尤金君!”
我随意地试着呼喊他的名字,然而还是没有反应。我又反复进行了多次同样的尝试,终于起了火气。
“能给我也听听吗……可以的吧?嗯?”
我小心翼翼地将塞在尤金左耳里的橡胶管拔出来,他看起来有些惊讶,我则毫不在意地将它靠近耳边,把耳机轻轻靠在耳畔,这样一来就足以听清阅读的内容了。具体如下:“我们地球所在的宇宙中,充盈着一种叫作‘以太’的物质,光和力以及其他各种物质都以它为媒介进行传达,这一点我们自古以来早已了解。然而,要证明其存在却极尽难事。在迈克尔逊和莫雷⑥两位教授通过实验检测出以太之前,尽管它是最为重要的存在,却同时一直都只是纸上谈兵。
“以太,是与我们的生存与生活有所区别的另一个侧面——现在还处在只能将已知部分命名为‘迈克尔逊-莫雷空间’的状态。若用‘立体’概念形容,说是‘横截面’也许更容易理解。在仅展现它的一部分,或者仅展示横截面时,它很可能会被大众误解为极度狭窄、轻薄的样态。但事实绝非如此。它与我们的世界是互相重合的。它既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另一个世界,又将所有的光和能量传播过来……”
(这什么啊?跟初级的科学教科书似的。)
我微微侧头,有些困惑,可很快便理解了——这是穆里埃先生的用意,要让尤金大致了解我们的世界,教他一些能够快速掌握的知识。
证据就是,留声机附带有一个盒子,大概是他正在收听的蜡管的收纳箱,箱上的标签写着“易学易懂的应用以太学——从发现以太到宇航蒸汽飞船”,此外还有“最新版比较当世帝国、王国、共和国”“蒸汽与齿轮的世纪”等字样。
尤金也不管我有没有伸手,照旧聆听着从单只耳机中传出的声音,连看都不往我这边看一眼。我有些火大,心想“不用这么无视我吧?”与此同时,从蜡管中播出的声音也仍在继续。
“那么,所谓以太重要至极,其存在过于理所当然,加之眼不可见、手不可触,人们便一下子提高了对它的关注度,更不必说还有以太螺旋桨和基于它才得以实现的宇宙旅行。
“我们经常会以船用螺旋桨通过搅动水流获取推力来类比以太螺旋桨,这种说法当然不能说是错误的,不过还是有些过于简单,为了有效使用以太螺旋桨,我们必须从‘以太的存在’这一方面切入。宇航飞船的蒸汽设备在驱动以太螺旋桨的同时,整艘船都会进入迈克尔逊-莫雷空间,这是爱迪生-特斯拉效应,也有人称之为‘渗出’。
“就像是浸入水中或是穿过过滤膜一样,包括船上搭载的人在内,整艘宇航飞船都会移至另一个世界。而此时,飞船的外观上并没有巨大的变化,可是仔细端详便能发现一些现象,诸如它会变得有些模糊,而且附带有特殊的光……”
原来如此,我心想道。原来我在伦敦港第二码头迎接“极光号”时目击到的怪相就是这么一回事啊。
“……宇航蒸汽飞船因为爱迪生-特斯拉效应而在以太中移动时,外界对它的影响会相当有限。从飞船内部可以看见外面的星光,从外界也能够看到飞船的身影和船内的灯光,因此它与地球之间可以通过光来输送信息,不过严格说来,从船内看到的星星们并不是作为物质而存在于以太中的。不仅如此,即使飞船撞上了漂浮在宇宙中的星尘等,也能像碰到幻影一样穿透过去,其实这时的飞船才是幻影,就和游荡于空中的幽灵同理。然而拜其所赐,我们的宇航蒸汽飞船在面对灾难时基本都能无恙,因此几乎也能算作是无敌——”
“啊,原来是这样子的……”
我想都不想就接受了还一知半解的知识,这么说来,这次起航之前我问过父亲:“您不担心撞上陨石或流星什么的吗?”
他则豪爽地捧腹大笑,但并没有正面回答我。
“不用这么担心,反正宇宙里又没有陨石和流星在飞来飞去。”
而我之后才意识到,陨石和流星落在地球上才能被称为陨石和流星,父亲的回答并没有错。
可我真正想问的是,一旦撞上陨石和流星们的“前身”时,会不会很危险。不过根据现在听到的内容我也不再担心。
但这么说来,那些流传已久、关于各国宇航蒸汽飞船遇难事件的说法,事实上并未得到确认。它们确实是失踪了,这该如何解释呢?此外——
(此外,这和尤金又有什么关系?)
我的思考转了一个圈,又回到了原点。就在此时——
刺耳的刹车声和汽笛的咆哮声同时响起,汽车骤然减速,我被这个突发事故搞得向前扑倒,几乎要撞上前座的椅背,连耳机和橡胶管都脱手了。
“好,到达目的地,小少爷和大小姐你们快下来,来,下来了。”
戴亚斯警部扭转粗短的脖子,对我们说。虽然我不太乐于接受这个称呼,不过毕竟是友善的表现,总比露骨地嫌弃我们碍事要好,所以我也该知足了。
“好、好的。”
我急着直起身来,这才发现尤金已经下车了,刚才还在听的留声机和蜡管也整理完毕,收在箱子里用手提着,恭恭敬敬地去接穆里埃先生下车。
“啊,等等我……”
那是一座华丽如宫殿般的建筑,乘车的门廊上铺陈着光滑又闪亮的石板以供踏足,一脚踩上去都快滑倒了。直到此时我方才得知我们要去往哪里,以及案发现场又在何处。
牛津•剑桥大饭店率先映入眼帘的是针对大清国游客而用汉字写的店招,最近由于客群激增使得酒店的曝光度大幅提升。
话说回来,这名字当然不是指酒店的营业范围大到横跨牛津与剑桥⑦,否则就要在自己的地盘里铺设长距离铁路了吧。咦?大家都明白的吗?抱歉,我啰唆了。
特别是那些文字,很快就被替代,改用常见的英语字母、西里尔字母⑧、阿拉伯文字、蒙古文字以及不知道是什么国家的语言文字,“咔恰咔恰”地重组着店名。这个与街头那块滚动报栏功能相近的店招还挺有趣,就是让人有些目不暇接。
被称为是“新文艺复兴”⑨风格的尖顶塔楼耸立着,圆柱环绕的巨大建筑一片纯白,上面有无数烟囱凸起,粗壮的管道四处蜿蜒。还有几台与观光车一般大小的滑轮车凸在墙外,与曲柄轴连在一起,因承担着一个巨型天秤的动作而回转。
如此,这栋建筑物便“嘎吱嘎吱”地将我们从地基拉近,就算它变成一架巨人机关车,发出震撼大地的轰声跑动起来大概也没什么不可思议吧。
在首都的众多酒店之中,这里就设施和待客水平而言无疑属于顶级,但它似乎与我无缘。我和父亲都没兴趣为一间仅能用于睡觉的房间而掏空钱包。而且总的来说,我们出生、成长在这个城市,基本没有机会,也没有必要去使用住宿设施。
不过即便如此,我对这家酒店还是有几分在意。好像曾听某人讲起过。
那么,到底是从谁的嘴里听到了怎样的内容呢——我想着想着,不自觉便停下了脚步,于是便稍稍落后于穆里埃先生、戴亚斯警部以及尤金。
啊,糟了!我心想着,同时提高步频,试图赶上他们。可一进玄关,挂在立柱上的画框,尤其是镶在框里的内容让我再次呆立不动。不,不只是一张画那么简单,我突然有种被人从背后揪住领子向后扯的感觉。
(咦,刚才怎么回事?我好像看到了认识的人的名字……)
自己跟穆里埃先生他们三人已经拉开距离了,干脆就停了下来,观看起那些收在画框里的附有照片的文章。第一行就写有如下标题:
酒店所有权人向各位致以问候。
——雷恩•法尼荷
(呃,雷恩•法尼荷不就是生气包莎莉的父亲吗?那也就是说,这里……哎哟!)
我不禁在心中大叫,一瞬间,走在前面的穆里埃先生也好,即将面对的案件也好,都彻底从我脑海中飞散而去。
我心慌地祈祷着,希望千万别因这个虽然罕见,但在我看来非常熟悉的姓氏而引起多余的麻烦。
4
这里简直就是宫殿。虽说我也没去过真正的宫殿,但皇帝陛下和王族们每因蒸汽设备或排风口、管道的改建工程而不得不离宫两三天至半个月时,这所规模与豪华兼备的酒店就足以担当皇家的行宫。
同时,这里还堪比汇聚了东西南北各国服饰的样品陈列市场。人们身着或是朴实无华或是五颜六色的衣装,有些还闪闪发亮的,头上顶着不可思议的发型,还有头巾、帽子等,肤色也各不相同。而他们来往交汇的那个大厅,根本就是充满异域风情的歌剧舞台。
难怪了。人们会精心打扮,购买昂贵的时装,使自己足以配得上这种场所。我从有记忆起,十几年来才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我要是对生气包莎莉这么讲,她又会是怎样的震惊表情呢?
要说起来,比起时尚秀,更吸引我的是酒店内被弯曲成弧形的黄铜色轨道,轨上有成列的四轮马车载满了美食,被小小的机关车拉着慢慢前行。光是旁观就让我感觉饥肠辘辘,不过看到这些,它们的配送和保存方法也就不言自明了。
这么说来,我突然回忆起一个场景。大概是某天放学后吧,也可能是在休息时间,莎莉突然给我们全班同学摆了一桌菜肴。
“我家的料理部门可是业内第一家注意到蒸汽冰箱使用方法的哦。热腾腾的蒸汽要如何才能让物品冷却?很不可思议吧?其实是通过猛地放出高压蒸汽时所产生的……什么来着?啊啊,真是的!对了!就是利用气化吸热来达成冷却现象。多亏了它,随便客人们点什么餐饮,我们都可以满足。”
她让我们听她说了一段长篇大论,随后一脸炫耀的表情。要大家说点什么似乎有点强人所难,可是莎莉又很想得到反馈,便渐渐无措起来,但又下不来台,终于开始焦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