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父亲任职的“极光号”,我迄今也已见过多次,可它从空中降临期间,庞然的身姿缓慢又切实地逐渐变大时,整个过程都有叫人百看不厌的魄力。
正如克劳奇记者所言,借由此次出航,“极光号”获得了改造,而此刻我也得以一睹它那前所未见的神秘之姿。不过,正确说来,其实在它出发之际我还是有机会看上几眼的。
连小孩子都知道,以太螺旋桨是继瓦特⑮的蒸汽机、巴贝奇⑯教授的齿轮式思考机械之后,孕育出的又一项伟大发明。只是比起前两者,它的诞生历时尚短,具体成果也不多,其价值对于有些人来说可能只是造出了几盏镭射灯之类的罢了。
人类也不是从未尝试着用自己的双手来让物体飞离地球。比如说总部设立在美国巴尔的摩市⑰的“大炮俱乐部”就在佛罗里达州坦帕市往地下挖出了深达二百七十米的纵形洞穴,并使用在该洞穴中制造出来的哥伦比亚大炮⑱对准月亮发射铝制炮弹。此外,在美国还有人用水力缓缓地给一对巨大的飞轮车加速,通过产生的作用力将窑中烧成的球体射出去绕行地球⑲,给驶向外海的船只提供标志物。
但那些始终只是有去无回的单程车票,尚不足以作为将人类送上宇宙的手段而获采纳。
我们征服了天空与大海,例如在暴风无法带来降水的久旱时节,可以通过向辽阔的空中发射爆裂弹,化作降雨——我们人类已经进步如斯。当我们无法确定那枚被射出的窑烧球体能否永久逃离地球,并且就要放弃时,当时还只存在于理论与幻想之中的某件事物吸引了万众的瞩目。
那正是神秘的物质——以太,它充斥着这整个由黑暗、酷寒与虚无支配着的空无一物的宇宙。就像大大小小的波纹会沿着水面传递开去,声音也会通过空气而传播扩散,而远方的星光之所以能够传到地球上,其实正是因为有以太——它填满了这不得了的超远距离,作为介质起到了与水和空气同样的作用。
因此——如同船浮在海中,乘着波浪,通过转动自身的桨轮或通过螺旋桨搅动水流以前进。又如空中飞船和飞机那样或腾空、或滑翔、或用自己的力量自由地飞行般——放在以太身上能否行得通呢?
意外的是,这飞跃性的构思是被誉为“发明界的两位巨人”兼命中注定的对手(杂志上刊登的传记故事就是这么写的)——爱迪生先生和特斯拉博士⑳历尽艰辛后几乎同时想到的。他们二人开发出了迥然相异的两种推进方式,至于到底有何不同,像我这种凡人可不太清楚,不过两方都各有长短,而且都拼命想让自己的发明成为世界标准,但结果还是以双方并存的形式收场。
要说父亲出任船长的空中飞船是哪家的发明……果然还是营销能力出众的爱迪生公司获选。而要我选的话,我自己是站在尼古拉•特斯拉那边的,但“极光号”的船主,此次出航的赞助商“法尼荷地理学基金”却不这么认为。
这期间的来龙去脉,就要去问我的同班同学莎莉•法尼荷了。事实上,采用爱迪生公司的以太螺旋桨就是法尼荷产业社长(同时也是法尼荷地理学基金的总裁)千金莎莉的建议。如果我当着她的面提出质疑,她势必会说“那么你为什么会认为尼古拉•特斯拉的更好呢?说说看你的根据,如果它有优于爱迪生款的地方,就一起提出来吧”,从而引起争论。其实选哪款引擎对我而言都无所谓。既然“极光号”像这样安然归来,我便可以认为法尼荷产业的选择没有错。然而我已经看过无数遍父亲的船,与现在的样子的确是大相径庭。
不知何时起,无数耀眼炫目的螺旋桨旋转着,彩虹般的光彩包裹在它们周围,其中心地带似乎还有金黄色的事物正在闪耀,但相隔太远,看不真切。而随着它的持续下降,我们能够认出那是“极光号”的侧影——待到此时,那个金黄色事物的真面目也终于真相大白。
金黄色的圆锥从甲板、船头、船尾上突出来——侧面深刻着螺旋状的物体,还不停变换着形状,就仿佛圆锥本身正高速旋转着,可同时又让人觉得它们看起来是静止不动的。而且,那里散发出的彩虹光芒围绕在圆锥们的周围,时而绽开,带着躁动的声音,时而又如同泡沫一般涌现。
它们就像这样,不仅仅是发光,还伴有实在很不可思议的声音,既类似于音叉,又好似高速旋转的陀螺、微弱的呻吟,就是此类微妙的声响。
或许应该归咎于怪声之故,大家不由得变得有些呆愣。突然,金色圆锥的光芒黯淡了下来,转眼之间,锥体们就开始慢慢被回吸到船体内——正当我这么想着,又换成其他物体逐根地杵出来,是轮状视镜的升降轴。
很快,它们便在甲板上成排立起,看上去就像是必备品,同时它们各自所附带的螺旋桨桨翼就像花朵绽放一样逐瓣张开,并立刻开始旋转了起来。我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听《以画传声新报》记者是这么说明的:“啊,就在方才,‘极光号’收起了航行于真空中时所需的以太推进器,继而接替的是普通飞行螺旋桨。之前那种奇异的光芒和声音又有别于强力的引擎,目测就像是船体自身的重量一下子增加了,莫非是我的错觉……”
克劳奇记者的表现绝不能说是夸张。事实上,在飞行装置更替的前后,“极光号”的外观发生了变化,增加了真实感。虽说在视觉上还留有似影似幻的朦胧,不过颜色和轮廓都在变得清晰,这绝非错觉。
我曾听说过,以太螺旋桨运作期间,周围的空间会发生某种变化,刚才“极光号”外观有变,大概就是这个原因所致——但这样一想,我又莫名有些惊骇。
然而,实际上没有这个必要。我们在大气层里升降时会使用上百台普通螺旋桨,以太螺旋桨只有到了它们派不上用场的高空才开始发挥作用,因此,在肉眼可见的范围内,像刚才那样的切换是没必要的。
其实当我以前在第二码头目送“极光号”出发时,并未见过那种金色和彩虹色的光芒闪动,而是直接就朝着高空、云端一飞而去了。
那么朴素多半不行吧?会有人说:“如此一来就跟普通的空中飞船起航没有什么两样。要是场面不足以入画,也就没法写成优美的好文章。”所以在飞船回归的时候,就算没有必要也得让以太螺旋桨运作一番,一边发出通常不会出现的光芒和声音,一边凯旋降临。
(莫非这也是莎莉的意见吗?不在海面降落而是停到陆地上这么花哨抢眼的表演也是安排好的吗?)
我正琢磨着,但又用力摇头否定了,心想不至于此才对。因为即使她身为法尼荷家族的独生女儿,也还只是与我同年同校的普通女孩子啊。
不,能否称她为普通女孩还有待商榷。为解决让我伤透脑筋的实习问题,我曾着急地去过一个公司,对方快倒闭了,可莎莉一出马,便重新评估了账目,建议说要裁掉亏本经营的部门,打造新的业务。
令人吃惊的是,整个经营层居然会听从区区一介女学生的见解。而更惊人的是她居然完美地重振了公司,甚至还将规模扩大到原来的数倍,使之也成长为大企业了。
为了她的名誉,我先说好,莎莉没有依靠过家族的财力,没有动用过家里的一毛钱,只不过是灵活有效地运用了“法尼荷”这个姓氏所持有的威力……
我想着想着,“极光号”已经满满占据了我的视野范围,即将进入着陆状态。突然,“哗”的惊叫声毫无预兆地响起。我回过头去,发现不知何时背后已经聚集了有刚才十倍的围观群众,瞧那势头已经是在向我这边压过来了。
同时,在发现飞船不是往海面而是朝地面降落时,码头一侧的人群也开始移动,与来得迟些、正从后往前挤的那批人流混在一起,最终导致了冲撞,有人因此摔倒在地。那些看热闹的起哄者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像我这样逃课的女学生却只此一家。
还有迟来的巡警们,虽为时已晚,可仍在往人潮赶,随即站成一堵人墙,打算阻止他们。总之,已经有看客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到飞船正下方去了,这下子在飞船着陆的同时他们就很可能会被压扁,于是便又着了慌,所以这种乱象也是情非得已,人们也只是看着,没有人愿意主动后退。
另一方面,负责报道的团队也陷入了骚乱之中,他们为了应对着陆场所的现状,正盘算着往前移动,去找个更合适的工作据点,只不过也被挤得溃不成军。祸不单行的是,他们还有很多器材,无法随心移动,眼看着就将要与群众、警方队伍三者一起被卷入混乱之中。
事已至此,再慢腾腾地肯定行不通。我十分焦虑,只想再往前一点。
正当我这么想着——
“啊!那边那个女孩!请等一下!”
听起来像是巡警先生在叫我,果然我在看客之中也很显眼。如果逃课被识破,再被捉拿,那可就麻烦了,总而言之先跑了再说——就在此时!
“极光号”巨大的船体着陆了!船底装有的橇型着陆装备弧度很大,着地时重重地撞击地面,发出震天动地的巨响。
我吁出一口气,重新看向“极光号”。它距离我很近,在大地上展示着那庞大伟岸的雄姿。引擎声变弱了,转得晃眼的螺旋桨们也随之逐渐停下。
周围的群众突然爆发出欢呼声、赞叹声,还拍手鼓掌。而报道团队的运笔疾书声,对着留声机的快速言语声、照相机的快门声和镁粉的焚烧声㉑、摄影胶片的手动转动声——所有的声音节奏亦都在加快。
然而,全部声音在我听来,也只是汇集成了一句问候。我对着“极光号”稍稍挺了挺脊背,一边做着敬礼的手势,一边出声说道:
“欢迎回家,父亲!”
3
“奇奇纳博士,长途旅行您受累了。虽说问得早了些,还想请您谈一下此次探险的成果。”
“奇奇纳博士,有传言表示您继海王星之后又发现了新的行星,这是真的吧?还有,新星的名字已经决定好了吗?”
“同时,地球的公转轨道上埋藏着令人震惊的自然资源——不对,我们也有听说你们遭遇的是漂浮状态下的资源,关于这一点您有什么说法吗?”
“身为科学部前任长官,您担任此次的调查团团长,我们确信您绝对不会颗粒无收,不过请问实际情况如何呢,博士?”
白发如雪的老科学家、调查团团长奇奇纳博士从“极光号”的升降舷梯走下,脚刚踏上地面,便被孙子辈的记者们团团围住,问题连珠炮般地向他袭来。
绝对温度的制定者,将以太力学的诸项法则予以公式化而闻名于世的开尔文勋爵㉒,解开以太散乱与表面波问题,并且以自己的名字为它们命名因此声名大噪的瑞利勋爵,发现了以太透射束从而拯救了许多人的性命的伦琴博士,还有在新大陆为天文学与其推广做出卓越贡献的塞维斯教授均是当代屈指可数的大科学家,而与他们四人齐名的奇奇纳博士在记者面前也是无能为力。
“啊,请您朝这边看,这个是拍摄动态的机器,您要是能随便动一下可就感激不尽了。对,就这样……”
“喂!我们这边在拍普通的照片啊,你别提那种要求。博士,请保持这个表情让我们来一张!好嘞!”
奇奇纳博士被诸如此类的指示搞得忽左忽右,不禁苦笑。随后,本以为接下来的记者攻势会减弱,怎料……
“呃——博士您为参加一个民间的调查团队,甚至辞去了科学部的要职,关于此事想必也有各种臆测……”
“其中有一部分人在私下说——您是为了避开德国皇帝㉓的干涉,请问这是怎么回事呢?”
如此尖锐的问题一个个接连不断。
我在记者们的包围网外倾听着他们的交谈,期间有不少让人感到意外的内容,比如说这位德国皇帝,当然是指德国的威廉二世——在这个无论帝国、王国、共和国都在相互协调、维持和平的大局之中,只有他播下了唯一的火种,是个令人头疼的皇帝。然而,是说“极光号”的出航与他有关吗?更有甚者会提问:“归根结底,法尼荷地理学基金越俎代庖替政府出航,真正的用意何在?”
“想要对资源开发的权力出手是真的吗?还是说,果然,是那个——”
“没错……至今为止已经发生好多起宇宙航天蒸汽飞船未归的事件,您有发现什么线索吗?我们认为这是目前全世界都在关心的问题。”
最后提问的是刚才还在滔滔不绝的《以画传声新报》记者——本•克劳奇。之前他所讲述的“重大失败”其实就是曾经成为话题的宇宙航天飞船未归事件,大概是想说这些事件与“各国都遭到意外的打击,变得气馁”有关吧。
但面对这些问题,奇奇纳博士则在装傻,巧妙地应付对方。他一边甩动全白的唇须,一边晃着消瘦的身体和双手,姿态十分有趣。
“好了好了,就算你们问得这么多,老人家我也没办法一次性全回答了。从结论说起,可以用一句话概括。我们去了一个荒凉无垠的世界,随便怎么走都碰不到一个水分子。或许大家会觉得意外,但即使是在星星的世界,所见到的光芒还是极为耀眼,更何况在当今已知的行星轨道外侧还有未知事物,就像是太阳系的兄弟星系,而我们却尚未找到它。不过话虽如此,倒也不是一无所获。所谓开发资源并不仅是挖掘出有形之物,举个例子,在地上难以被探知的以太,在绝对真空环境下就很容易了解它的性质,以后还可能从中引出莫大的能源。啊,还有,老人家我很不擅长德语,德国皇帝说的什么,老人家我都听不懂哦。还有那些叫嚣着要发动排除有色人种战争的恶徒,去煽动那个俄罗斯的尼古拉二世㉔吧。
“哎,官方很快就会发表详情,所以今天就让老人家我回家见老婆吧,啊呀,正好来接我的车子到了,那么诸位,先走一步啦!”
说着,他便乘上一辆分开人群驶来的蒸汽汽车。而且只消看一眼驾驶席,任谁都会吃惊。
“蒸、蒸汽人?!”
这就像是在石炭炉上附了眼睛鼻子,又生出手脚的弗兰克•里德㉕型铁质机器人。
奇奇纳博士敲了敲蒸汽人的头部,让它再次启动,就这样迅速地离场,把惊呆的人群抛在身后。而且这辆汽车是在码头滑行道上行驶,开着开着便流畅顺利地张开了翅膀,这更让人吓一大跳。
趁着大家都在“看那个、看那个”的起哄阶段,汽车已经化作了飞机,排气筒轻快地吐着烟圈,往某处飞去了。
目睹这一幕之后,大家(也包括我)才想起奇奇纳博士不仅是一位万能的科学家,还是一名热衷于发明的飚速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