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这样的我,这所都市诚恳地开放了道路,展示着它日新月异的面貌。那边有正在举行装修新品大促销的百货商店,可以当场买齐蒸汽化全套家居。这边有运用各种炫目特效而广受好评、客似云来的全景电影剧场⑧,还有能让人感觉置身于别样天地般放松游玩,被评为“疗效出类拔萃”的全景温泉SPA⑨等等。
只是想想就觉得美好,不过这块地盘其实就像是尚在建设中的大楼,全都只由骨架组成。事实上,至关重要的核心,与之相匹配的差速器分析中枢引擎——即蒸汽驱动的思考型机械,很快就能从隔壁在建的巨型锅炉中获得动力,让它那数以百万计的齿轮、皮筋、拉杆不停运作。那些机械配件在朝阳的照射下,使人眼花缭乱。
城市街道就处在光与声交织的旋涡中,满满都是钢铁机械。不过即使骚动混乱如此,这一带依然算是我的后花园,虽说我自己家可没有附带像样的院子。
比起任何静美而丰茂的自然风光,我还是更加喜爱、亲近这里的环境。不论如何,这个蒸汽都市是生我养我的故乡。入夜时分,煤气灯散发出美丽的光辉,就相当于街边成排的茂密绿树。高层建筑那层层叠叠的影子,在我眼里即可算作家乡的群山。话说回来,我还是乱来过头了,差点被突然出现在身边的车辆给撞飞出去。
因为方才在认真地考虑问题,注意力好像一时离席——我也差不多该考虑将来从事的职业了。为此,我不得不去各路专业人士的身边实习,但我怎么也决定不下去向。
就在并不遥远的过去,欧洲也只有上流阶层的子嗣们能够上学念书,其中女孩子们尤其难,唯二的选择就是指派一名家庭教师去教学,或者直接扔到修道院学校的宿舍里去。如今,小镇和村子里也都有学校,我们能够如愿学习。
顺便说一句,我就读于技术学校,凡对世间有用的内容,这类学校都会教授。以前还有很多所谓大学,据说里头各色学者云集,可现在出色的人才们则是依序被理工学院、中级学校、幼儿学校所聘用。
在教过我的老师中,有时也会有人对此感到不满、遗憾,缅怀往昔光景。不过我是怎么都不太能理解这种心情。
总之,现在的教育和以前截然不同,虽说我也不知道以前都教的是什么内容,不过人嘛,就是会挑这嫌那的。用艰深一点的词汇来说就是“情感引力”决定了人心所向,即使做着同样的工作,各人的满足度和疲劳感也各不相同,这当然也会大幅度地影响到工作成果。
由此,当没有工作的人在选择职业道路时,务必要忠实地遵照“情感引力”所指,比如说不停收集值钱的物品,喜欢囤东西的人,便会被认为更适合于从事废品回收业务或是银行家的工作。
我也差不多该看清自己的未来了,要去谁手下做上一阵子的徒弟或者助手,然而我还没能决定去哪里。总之喜欢的去处,感觉有趣的去处,还有想了解的去处都太多了,实在筛不出唯一选项。我的“情感引力”大概伸向四面八方吧。
但这样是不行的。学校老师已经再三交代我要上报一个去处,随便哪里都好。今天大概也要为这个事情对我说教了。让人头疼,选项多如繁星,不过就算学校强迫我像抽牌一样随便选一个,我也不干。
正这么想着,差点被一辆近在眼前的蒸汽汽车撞到,幸好千钧一发之际闪了过去。
“搞什么啊,《幻灯报》家的送报车。”
我冷汗涔涔,看着那辆车渐行渐远的背影,嘴里念叨着。
我现在租住的房子附近,有从业者开车过来更换“幻灯新闻”的报栏,每天三次。那些富裕人家每天都订阅专用的全彩报栏,但我所在的公房里,最新的圆盘型报栏都会送到楼管员的办公室,楼管员再定时用回转式投影设备通过镜头和镜子将新闻内容传送到每户人家的镜子上。
那个投影设备任谁都能单手操作,不需要专业技能,同时还常常附赠图画与留声机上的蜡管声。这么说来,都怪我今早睡了个懒觉,错过平时必看的早间新闻。
“糟糕,这下哪儿都看不到了。”
我碎碎念道,四处打量着周围,恰好发现一个面向十字路口而设的滚动报栏,正一边发出“咔嚓咔嚓”的怪声,一边准备更换最新的新闻标题,组成新的展示内容。
截至目前,报栏上还大大地显示着“维多利亚女王⑩与大清国光绪帝⑪进行会谈,双方就连接欧亚两洲的管道延伸及光纤通信网络、以太研究内容充实化等问题达成基本共识”的字样。大清帝国实行了变法维新,于数年前转型成为现代国家,现在北京已是亚洲屈指可数的蒸汽都市之一,宫殿与佛塔⑫的那些直冲云霄的屋顶上到处可见烟囱和暖气排风口。
领土与人口相近的东西两大立宪制国家的君主能够直接会面固然可喜,不过也有报道称年轻的光绪帝不知为何很不擅长应对维多利亚女王这般老妇人,全程都很紧张。总之这次会谈好像很顺利,但相关报道及其照片目前已被替换得无影无踪了。
“极光号”即将归航至伦敦港第二码头。
航行成果备受各界期待。
奇奇纳博士或将发表重大事实。
报栏版面重排后,内容变为了以上文字。
有些人注意到更新,驻足观看,但街上的大部分人仍是步履匆忙,一味赶路。
要说我呢,倒属于这少数派;而且深深地被这些标题导语定在石板道上,仿佛已沐浴在舰船发出的那炫目的闪光信号的光芒之中——恐怕也就只有我一个是这样的。
要是又像刚才那样,有车子快要开到面前,我说不定就会被撞飞出去,不过我已意识不到这些。
“父亲他今早就回来啦……”
而当注意到新闻的具体内容后,我原本打好的主意又作废了。
船的确切返航时间还没有确定,说是今早也只是我的臆测,不过我原以为再怎么快也得明后天归港,或是更往后的行程,虽然被这条出其不意的新闻吓了一跳,但若抱怨它没能给出确切时间也是挺不讲理的。
我一下子冲到马路上,恰好就堵住了一架正往我这边驶来的马车。算不上车夫的司机手忙脚乱地摁响喇叭,我却完全没把鸣笛警告声当回事,等对方刚一刹停,我就硬是往车里蹿去,边挤边说道:“请载我去港口,全速前进,我给你加付燃料费。”
2
与街上的“怪物”们不同,另一种漆黑的钢铁怪物们不停地来回走动着、咆哮着。这里是全国最棒的,不,即使是与周边诸国相比也毫不逊色的首都伦敦港,也是我最为熟悉的场所。
猛虎•哈特里——“极光号”的船长,我的父亲,在还我蹒跚学步时,他只要一有空就带我来这里。对他们那类人来说,这里可是堪称为“陆上据点”的地方,或许是仅次于船上的自在之处,搞不好比家里都更能放松,所以也想让独生女儿过来看看吧。
这份感受力仿佛拥有传染性,不知何时港口就变成了令我感怀的空间。特别是当父亲因出航而久不在家的期间,这里比任何地方都更能让我感受到他。有时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我就会来看看,明明也没什么事,但就是会这样漫无目的地看着航船出入,打发时间。
其实,夕阳余晖下的船影、交互鸣响的汽笛、海港边独特的气味,都不会让我产生“这就是我的父亲”般的安心感,也不会让我轻松惬意,却总会有一抹寂寞之意,好像哀愁就弥散在空中。若向同班同学们说起,他们也只会是一副“咦?爱玛你吗?不可能!”的表情,对我不予相信。
(但今天肯定不一样……)
我从摇晃的车窗探出头去,自言自语着:
“因为这次我和父亲的团聚,肯定与平时不同!”
——确实,大有不同。
首都港口的第二码头上早已是人山人海,一片黑压压的,虽然时间尚早,但整片港口区的氛围已经不对了。摆在中央的摄像镜头对准了四面八方,十分醒目。说话声转化成音阶,通过支柱向空中投放,这样一来其他地方就能把接收到的共鸣震动还原成本来的文字。
话是这么说,原理也都在学校里学过,不过我还是第一次目睹理论实际运用于通信作业现场,而且还是一次性集齐全流程的现场。能够亲眼看看当然是不错,但若要问起,这可算不上是多愉快的体验。
(啊——真是的,叽叽嘭嘭的,吵死了。)
我在心中发出悲鸣,正准备从现场撤退,但出现在前方的双筒望远镜吸引了我,那是一个用另一只手举着喇叭的男人,喇叭的另一端是通过蛇腹型的管子连接的留声机。
“……接下来是由《以画传声新报》特派记者本•克劳奇在第二码头为您播报的最新情报,首都港口的上空平时总是被可恶的云层所笼罩,但云间充满了间隙,耀眼的光芒可以从中透出,那番景致着实适合迎接‘极光号’的归来,我们正期待着航船能够尽快抵达……”
这人约莫二十五岁,光看长相的话倒是长了一副会让人误解年龄的娃娃脸。规规矩矩地穿着高领的白衬衫,领带也系得好好的,还套着崭新的西装,不过看起来总有点像是小孩子硬充大人。虽说他也许还是新人,但直播的方法和技巧又相当成熟,只听他接着说道:“‘极光号’是我国引以为豪的罗比尔•莫尔斯⑬型空中飞船,全场约七十五米。五十五根转轴林立于甲板之上,装载的是同轴反转双螺旋桨⑭,采用垂直上升的方式。船头船尾还安装了控制船体沿水平方向移动的螺旋桨。驱使着如此性能卓绝的机械设备,踏上包括极地在内的人迹未至之处,既为调查那些地域做出了贡献,也为我国及全人类的领土扩张提供了裨益……”
要是让别人产生误会就不好了,所以我还是要先说清楚,我的父亲猛虎•哈特里,身为船长是没错,不过他是空中飞船的船长;而所谓的港口也是专供飞行机械使用的,水上机械和飞行船的出入尤其频繁,其中大型的空中飞船很多时候都需要在海面上着水、停泊,因此除去陆地上的滑行道路段和机坪,亦会将河川或海洋也纳入港口的规划构架之中。
“极光号”是海陆空都可航行的万能船,同时整个伦敦港里有好几个大型码头,因此它经常会先慢慢降落到海面上,再驶向艞板。出发的时候就是这样,而我在来路上看到的新闻导语中也有如此叙述。
“那么,应该快到了。至今为止已经多次完成使命,抵达首都港口的‘极光号’即将平安归来。而且,要说本次航程打破了历来的规格也毫不为过,它是一场远超过往的大冒险,航行到了地球的大气层外,甚至计划脱离引力的束缚。为此,当然也有必要对船体进行特殊的配置,其中最为重要的不用说就是以太螺旋桨。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大型改造,我们的‘极光号’的活动范围一下子扩大了数千倍,不,数万倍……
“全程同行的还有帝国引以为荣的科学部前任长官——奇奇纳博士,由他担任此次的调查团长。博士在各行各业都是专家,天文学、物理学和化学自不必说,连绘画、文学等文化艺术领域也包括在内。由他们出手探索,究竟会带回怎样的成果,着实令人充满兴趣,无比期待啊……”
我正琢磨他是不是该顺其自然地介绍本次出航的统筹人——“极光号”船长猛虎•哈特里,但这位《以画传声新报》的记者却将喇叭从嘴边拿开,又把包在留声机滚筒外头的锡纸似的东西迅速卷好,绑到从一旁的箱子中取出的传信鸽脚上,并将它放飞到空中去了。
鸽子在我们头顶呈圆环状盘旋了两三圈,随后往某处——大概是往《以画传声新报》的总公司飞去。而这附近到处都能看见鸽子飞走的身姿,估计也是用的同样的原稿输送方法,其中还混杂着机械鸽子。不过暂且不论速度,我从某处曾听说过就传书准确率而言还是有生命的鸽子更占优势。
做完这件工作之后,记者再次拿起喇叭,和刚才一样,语调流畅地说道:“接下来,是本•克劳奇在现场为您送上的报道。‘极光号’飞船将调查团一行人带去天空的彼方,与以太螺旋桨这一发明共同发挥作用,使得人类能够出入宇宙——一时之间,寻找其他星球以开拓新天地的移民计划已经可以公开谈论。然而,实际上该计划却未见明显进展,也有一些‘隐匿重大失败’的谣言在流传,各国都遭到意外的打击,开始气馁。我国的情况也大致相同,尤其是学术调查相关事宜,现在仍一直处于欠奉状态。
“帝国科学部的奇奇纳长官对此看不下去,曾再三向政府进言,但都因‘预算不足’或‘议会不予承认’为由而遭到政府拒绝。此时伸出援手的是法尼荷地理学基金。他们大幅改造其背后的母公司——法尼荷产业所拥有的最大的空中飞船,提供资金和人员,拟定了脱离地球引力圈且沿公转轨道进行的太阳系飞行计划。作为回应,奇奇纳博士辞去了科学部长官的高位,以调查团团长的身份加入了‘极光号’的出航队伍。另一方面,执掌这艘肩负光荣使命的空中飞船的则是……啊!”
可算要说到父亲的部分了,这时却突然传来刺耳的声音,记者一下子疯了似的尖叫着抬头仰望天空,然后他再次把双筒望远镜拿端正,用比方才更加高亢激昂的声音说道:“刚才,我看见了!‘极光号’终于归来!空中飞船‘极光号’拨开云层,从我们所在的第二码头的正上方开始降落。即将承托住它庞大船体的海面目前正风平浪静,泛着银鳞般美丽的光泽。而在我为大家播报的同时,‘极光号’还在全速下降,其存在感愈发强大,船体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完全就如同浮于空中的宝石般……这颗宝石眼看着越来越大,每过一秒都越发接近我们所在之处。啊啊,这是何等威风凛凛的飞船,何等壮观的空中美景啊!
“……嗯?这又是怎么回事?‘极光号’没有如预期那样转舵向海,而是继续笔直地朝向我们所在的陆地下降。是要变更着陆方式吗?就这样继续降下来,加上逆光,连船体上细枝末节的部分都能看得一清二楚,太壮观了,简直是太壮观了!”
(他在说什么啊?)
听他讲到一半,我急急忙忙抬头仰望,与此同时觉察到有成片的暗色覆盖下来,原来是“极光号”正在遮天蔽日,将我们吞进了巨大的阴影之中。
其他的报道队伍似乎也注意到了同样的事,都齐刷刷地朝同一个方向举起了镜头和话筒,要不就是高声说着话,运笔速度快得令人眼花,甚至还有人聒噪地演奏起了用于联络的乐器。
然而,之后在我们头顶上展开的景象却轻而易举地便吹散了这股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