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夸张,她说,我吃的时候觉得还好。
我说,我们外地人爱它,我是从美食荒漠来的,你每天都走这儿回去?
也不是,她说,我今天坐的公交,这边离公交站近。她避开骑过来的共享单车,然后重新归位。她问,你呢,你好像不走这边。
突然想往这边走走,我说,吃了难吃的馄饨,然后正好遇到你。
妈呀,她说,还挺巧,像拍电影。
你才发现吗,我说,影片都快过半了。
哈哈哈,她说,我是不是能拿个影后。
肯定能,我说,好莱坞好几部大片等着你呢。
行,她说,那我找你当我的经纪人。
太好了,我说,我也能沾沾光,体会一下比佛利山庄的生活。
Yes,youcan,她说。
那么,我说,我的影后大人,今天的晚宴我要为您准备些什么。
今天不用你准备了,她说,本影后决定亲自动手,食材分别是,冬小麦细细研磨后精心制作成的挂面,亚热带地区天然生长的生菜,以及天然发酵而成的酱油,我将用这些顶级食材,做一道酱油煮面。
回到家后,我换了鞋,站上她门口的黑色体重计。
多重,她问。
67.34,我说,重了点。然后就下来了。
我也称称,她说。她脱掉鞋子,一只脚踩上去。我围在旁边等着。她说,你转过去,不许看。
你怕什么,我说,你这么瘦。
反正不让你看,她说,快点,转过去。
于是我转过去。她说,天呐,我怎么也重了。
是吗,我说,重了多少。我转过身,作势要看那个数字。她啊一声,伸出手虚掩我的眼,蹦蹦跳跳下来。她说,天呐,怎么还在。她伸出脚踩了两下,数字归零了。
多重,我说。
不告诉你,她说。
但她没有马上做那道酱油煮面,我们待在各自房间里,像两只洞穴里的动物。我盘腿坐在地毯上,从墙边抽出一本书,打开随便看了几眼,又打开一页。
“我不再继续这些了。我们对某些文学文本进行了迅速回顾,这让我们非常清楚地看到,通过它们,婚姻是无限神性的结合。这种神性结合超越了生命本身,一直扩展到时间的无限性之中。”
很无聊,于是我把书丢到一边,起身从床头拿起iPad,开始看一个叫《新西游记》的韩国综艺。几个男人故意扮丑,玩一些很蠢的游戏,我跟着笑出了声。但婚姻时不时出现在我脑子里。父亲对我婚姻的巨大热情,让我无法接受,但我始终理解他。还有,邱白云提起过两次,我是个适合结婚的人。我不明白她是怎么看出来的。
第一次是在我做饭的时候,她站在我旁边看着,对我说,以后跟你结婚的人肯定特别幸福。
另一次在春天的某个周六,邱白云深圳的男朋友没来,旁的人也不知去哪里了。前一天她在App里报修了洗衣机,因为洗衣机里的水流不出去。下午维修人员来了,她盯了一会,有事要出去,她告诉师傅修理好离开就可以,又找到我说你留意一下,然后就离开了。
我陪师傅待了一会。那个男人四五十岁,北方口音,像我刚看过的一部国产犯罪片里那个沉默寡言的东北杀手。他没穿工作服,也没有套鞋套,手里始终夹着一根烟,对着洗衣机转来转去。很快我就回房间看视频了。有一会听到师傅打电话,电话里那人很大声地指导他怎么做。几十分钟后,他敲了我的门,告诉我修好了。
我站在厨房通往阳台的门口,看到地上很脏,心想他肯定不是长租公司的维修人员,应该是某个维修人员接了很多任务,将其中一些转包出去。他说,管子里堵满了东西,我费好大劲才清理干净。然后他向我炫耀转筒里的水怎样流下去。
我说,谢谢,没想到有这么多脏东西,之前找人深度清洁过,花了两百多块。
他说,这么贵,以后可以直接打电话找我,比那便宜,那个女孩有我的电话。
他开始往外走。我送他出了门,回到阳台上,发现黑水和浸湿的黑色絮状物遍地都是。原来我们的衣服产生过这么多耗损,而重新穿在身上时毫无察觉。
一个拖把桶里,装了半桶这种脏东西。那是邱白云的桶,一直在她门口放着,蓝色,很干净,像海里的哺乳动物。我生了气,但程度没到要为此发泄。我简单清理了地面,面对拖把桶时,感觉自己没有尽到应有的责任,有几分心虚,但还是觉得自己没有清理它的义务。
夜里我几乎要睡着了,听到有人回来。很快,邱白云呜咽的哭声传进来,像草原上的乐器。我才意识到这对她如此重要。我有点犹豫要不要出去,并且默想为自己脱罪的说法,比如师傅走了之后我才发现桶的事。
她开始给人打电话,我猜是给她男朋友,于是决定老实躺着。
他往我的桶里装垃圾,他往我的桶里装垃圾,她说。她重复很多遍,哭声和说话声在门上摊开,顺着周围的缝进来,重新汇集在一起。她说,我那么好的桶,脏得不能要了。
我猜他男朋友说的是,别哭了,我再给你买个新的不就行了。
我不要新的,我就要我那个,我那么喜欢它,她说。
很长时间,哭诉或者单纯的哭声凿我的门,从厨房到客厅,再到她的房间里。电话那头的声音也在换。
有个不轻不重的东西压着我的脑子,我犹豫是不是出去面对她,但是一直没动,后来我意识越来越模糊,睡着了。
醒来窗帘接近透明,那个桶又跑到我脑子里。我马上爬起来,走到厨房,看到昨夜哭泣的遗迹。桶在冰箱旁边贴墙放着,没有看得见的脏东西了,但洗碗池里积着那些衣服褪下来的脏东西。
它们在洗碗池里,反而让我轻松。我打开下面柜门,从很多塑料袋中,找到一个厚实的超市袋子,又找了一个小点的套在手上,开始清理它们。它们像河里的淤泥,但我没闻到臭味。这么做的时候,昨晚一直压着我的那个东西开始消散,我逐渐不再为昨天的疏忽内疚了。
早餐我用牛奶泡了麦片,煎了一块牛排。周末邱白云会睡到中午,煎牛排的时候我关上了厨房的门。
上午我去了省立中山图书馆,在外国文学区看了几眼,随手抽出一本小说。好几层楼的座位都满了。不过,我知道外文期刊阅览室一定有位置,因为那里下午五点关闭,比别的地方早四个小时。进去之后,我最喜欢的那个位置——最深处倒数第二张桌子,已经有人坐。这个位置贴着一面巨大的窗户,对面是鲁迅纪念馆那几棵老榕树,树身被藤蔓覆盖,让人想起法罗群岛。
一股怒气堵在我的胃里,没有指向坐在那儿的人。这些无主的怒气,让我陷入一种流浪的怅惘。最终,我坐在另一扇窗户下,对面能看到黑瓦屋顶和远处的楼。
我尝试把一份名为《儿童对葬礼仪式的理解》的论文翻译成中文,这不是工作,是突然兴起的爱好。翻译累的时候,随手打开那本小说,但一个字也没记住。其实,一整个上午,我一部分注意力都在手机上,我知道它随时会响。确实响过几次,是一些工作问题。中午我去德胜中路上那家葱油饼摊子,排队买了五块钱的饼,又去附近的婆婆面吃了鲜虾云吞面。回到图书馆打盹时,手机终于响了。
微信弹窗显示是邱白云。我点开。
小河,洗碗池里的垃圾,是你清理了吗?
是的,早上看到里面有东西,就顺手清理了一下。回了之后,我盯着对话框顶部,输入中时隐时现。
特别抱歉,是我倒的,昨天修洗衣机的人把脏东西都倒在我的拖把桶里了,我崩溃了,一直在哭。
他太过分了,我回,昨天他告诉我修好了,然后就走了,然后我看到他弄得一团糟。
昨天夜里我就联系了客服投诉,我要求他必须来给我清洗干净,我真的很受不了,那个拖把桶我用两年了,很喜欢它。
特别理解你,我觉得他根本就不是官方维修人员,他一直在打电话让人指导他怎么做。
谢谢你,我太小题大做了,为了一个桶,昨晚哭了很久,在厨房哭,回到房间也哭,怎么都止不住,给好几个人打电话,我就是太脆弱了。
怎么会呢,每个人在意的东西不一样,它对你是重要的,你当然会难过。
是吗,谢谢你,我男朋友,我朋友,都觉得不至于。
你的感受就是你的感受,应该得到尊重,那里面有你在意的地方,没有什么不对的。
我总是说这一套,说的时候很真诚,但说得多了,好像真诚就褪色,变成获取他人好感的工具。我尽可能不再这么说,但下次还是会说,因为确实好用。我开始对这些话感到恶心。
谢谢你,我还在责备自己太大惊小怪呢,这么一点小事都接受不了,哭得昏天暗地。但我心里就是难过,买了新的也不是那一个了呀。
你是对的,你要先接受自己的感受,别人也应该如此,而不要武断判定它们都是错的。
聊天临近结束时,她发过来,以后谁要是跟你结婚,一定会很幸福。
这是我奇怪的地方,在她那儿,婚姻是一把尺子,她总会下意识拿来测量一个人。但我从来没拿婚姻衡量自己。她的男朋友我也见过,去年从新加坡留学回国,现在在那家无人机公司工作。他家是深圳的。她家也是,她在南昌有祖辈的亲戚。
窗帘关得不严,黄昏的光流进来,外面的世界就剩下这么一点。只有iPad的声音,那个叫圭贤的偶像,脑袋装扮成一串葡萄,因为回答对一个问题跳了起来,男人们又笑又叫。小港以前很喜欢他。我按灭屏幕,站起来,一直盯着脚趾。它们很丑。左脚的大脚趾趾甲,两边都往下长,一不小心踢到什么东西,就疼得要命。于是我踢了踢地面,很疼。
我打开微信,向下翻了几行,找到邱白云,打字。
一会有时间吗?要不要去看电影。
不到一分钟,她的回复来了。可以,很久没看电影了,现在有什么好电影吗?
我打开另一个App,翻了几下。每部电影都长着无聊的名字和海报。好在我的手指替我选了一个,不用为此动脑筋我很开心,我扫一眼简介,告诉她是一部讲少女与父亲关系的电影。她说她可能会晚一点回来。
我想象她在那家全国知名的日化企业里,正在干些什么。我见过一张她工作地点的照片,凌乱的东西裁剪掉了,剩下一角桌子,一盆绿萝,一个窗户。那里此时或许无人说话,但仍然显得很吵。
预计几点回,我发,我去选一下时间。
大概八点能到家,她回。
说出家这个字的时候,她会突然心虚一下吗?我找到一场八点三十五分开场的,电影院就在小区旁边,我订了这一场。
她问,咱们来得及吃饭吗,你吃过了吗?
我吃过了,你有什么想吃的?
我不知道,回去我在楼下随便吃一点吧,时间应该来得及。
你吃螺蛳粉吗?你快回来的时候我提前煮一份,你回来可以直接吃,这样时间很宽裕。
那多麻烦你,你有螺蛳粉是吗,我吃螺蛳粉,粉啊面啊我都很喜欢吃。
那就好,你回来前告诉我,我就帮你煮。
她爱吃粉和面,这不是她第一次告诉我了。好几次,她给我推荐一种南昌拌粉,说是她的家乡味。但我始终没买来吃过。我做晚饭的时候,偶尔赶上她下班回来。她会走进厨房,俯身看锅里,狠狠吸一下鼻子,说好香啊。然后站在灶台旁边,问我炒的什么菜。
我告诉她锅里是什么。她说,看着就很好吃。
于是我说,一起吃点吧。
可以吗?你够不够吃?她表现得像是受宠若惊。
够,我做得总是偏多,我说,不过我没有蒸米饭,会煮点面。
很好,她说,我爱吃面,我是个面食超级爱好者。
但我们分开盛,在各自房间里吃。有几回她望着餐桌上的生活雕塑物,表示要是收拾出来,就能在餐桌上吃饭了。可始终没有人这样做。
距离她回来,还有不到一小时,我有些不知道拿这段时间怎么办。我一遍遍刷新微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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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舟的门开了,声音不大,但还是很清晰。我希望她只是上个厕所,随后听到她去了厨房。时间是七点三十二分,我希望她能赶快做完,或者邱白云晚点回来。燃气灶打火声,她在洗菜。三十七分的时候,邱白云告诉我她马上就回,大概需要十几分钟。
好,我回,一会我就去煮粉。
切菜声,周舟切菜总是这样慢,一下和一下之间隔得很远。我切菜的时候,如果她在旁边,我会刻意加快节奏,听她夸我一句刀工真好。我打开门,三道光线在客厅汇合,我诧异自己需要鼓足勇气才能走出去。
你不是吃过饭了吗?我拿起雪平锅的时候,周舟问我。
对,我说。我拧开水龙头。我说,这是邱白云让我帮她煮的。
你给她煮饭?周舟说。周舟把第三个字说得很重。她的小锅里烧着水,切菜板上是去了根的生菜。
对,我说,就是煮个粉。我晃动锅子,看着水在里面旋转,然后倒掉。
她为什么让你给她煮粉?她问。
她快回来了,我说。水流在锅里激起白色的泡泡,声音巨大,要淹没我的声音。我说,她让我先帮她煮一下,这样回来就能直接吃了。
天呐。周舟提着菜刀。她说,她都让你给她做饭了。
没有话能说,我的眼睛跟着刀刃走了一会,打着另一个灶头。
她放下刀,摇头冷笑。天呐,天呐,她说,都这样了吗?
然后她关了火,离开厨房,一路上说着天呐天呐,关上了房间的门。客厅没有因此变得更暗。粉需要先煮十分钟,等待的时间里,我洗了一根油麦菜,又取了一些肥牛卷。煮好之后,装在一个不锈钢的大碗里,快要溢出来了。我拍了照,发给邱白云。
好家伙,她说,你也太相信我实力了,这么大一碗。
主要是汤多,我说。
一分钟后,邱白云出现在我身边。她说,没见过这么丰盛的螺蛳粉。
之后的十几分钟里,客厅里一点动静都没有。邱白云发微信说,我吃完了,这下吃得够饱,收拾一下就可以出发。
开门声,是邱白云。她开关门的动静总是更大一些。厨房里短暂出现流水声。八点二十四的时候,邱白云告诉我可以出门了。我拿了一件白色外套,轻轻打开门,她正好在我对面开门,开门的动静让我心烦。她穿白色卫衣和水洗蓝阔腿牛仔裤,在穿鞋。我沉默地穿鞋,希望没有对话,但她还是说了,跟我确认电影院,我用嗯来回应。我们都把门关了,客厅回归黑暗。走向入户门时,我注意到周舟的门开了一个不大的缝,一道光杀进黑暗中,我努力往前赶,邱白云在说话但我没听清说的什么。走出门的时候,我留意到周舟门框的光幕里站着一个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