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肯定有决心念完整张说明书,我想随他去吧。街道陌生了一些,左边是一栋很长的建筑物,底下四层的墙面是条形码形状,凸起的部分布满巴掌大的圆洞,像是金属材质。我敲了敲,不能确定。有个穿红上衣的男子倚在一个凹条里,抽着烟看手机。
还要走到什么时候,我说。语气稍显不耐烦,但我心里并不想回去,仿佛前方有什么东西诱惑我。
所以向前走还是有用的,苏铁说,这不就有一张药品说明书。孕妇及哺乳期妇女用药,尚不明确。药物相互作用,尚不明确。
有什么用,我说。我被自己的音量惊了一下,然后放低音量。尚不明确,我说。
没什么用啊,他说,不如去生场病。
真想给世界打一针这个药,我说。
他突然不念了,两只手抻了抻说明书,然后认真对折,态度像对待一封情书。我心中空落落的。他的声音很好听,不像在念药品说明书,很有节奏感和层次。现在声音不再,整条街都像被剥夺了什么。
条形码建筑走完,路边有一片空地,堆着红色地砖、油漆桶和盆中植物。尽头的墙壁上有扇白色金属门,门上贴着一些小广告,也有黑色的办证手机号。门的一角被掰弯,有风从对面过来。
谁第一眼都会看到那根水龙头,它站在一米多高的空中,白色的水徒劳落下,流进地面生锈的洞里。旁边的水泥色墙壁上,影子随着水的厚与薄明暗变幻。
苏铁和我同时停下来,在阳光下观水。水声中,一条土黄色的狗,从门角的空隙钻过来,四脚朝地,看了一会我们。大概无聊了,它耷拉着脑袋,四下嗅水泥地,找到一个透明塑料袋。不大的风吹动塑料袋,向前走了一米,狗站在原处,机警地顿住,竖着耳朵观察。几十秒后,它松弛下来,走到墙壁水影流动处,伸出舌头喝它。
能听到水声,能看到水流,舌头却喝不到。它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所以呆立,竖起耳朵盯墙上的流水。片刻后,它一只脚踏在墙上,再次尝试,又失败了。它换个方向,再次尝试。它伸长舌头,一次次尝试……
我觉得我就是它,我说,有真正的东西,我却一直在追逐它们的影子。说完,我奇怪这突然的坦诚哪里来的。
什么是真正的东西?苏铁问。
我要是知道,就不会这样做了,我说。
那可未必,他说,好多情况是,人明明知道,但还是去做。他笑着看我,我怀疑他的眼神试图安慰我。他说,不过你不全是狗,只有一部分这样。
肯定是最重要的那部分,我说。
我不那么确定,但你以你说的为准。他盯着狗,看了又看,叹一口气。他说,可能每个人都有一部分像这只狗。
我不知道,我说,我对别人的了解很少。
他两根手指在嘴唇前一晃而过,像是在抽一根无形的烟。
是不是去帮它一下,我说。
不要帮,他说。
不要帮?
不要帮。
于是,我们仍旧只是看着,时不时有人从我们身后经过。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希望有另一个人停下来,围观一条狗的困窘。狗不停地跳起来,从左或者从右,尝试喝流水的影子。突然,水龙头突突地叫两声,抖动几下,不再出水了。狗愣在那里。
看,它完全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我说。
它想不通,苏铁说。
水突然停了,我说,可它的影子实实在在影响了一条狗。
这只不过是它撞上的一件小事,他说,一次短暂的、无足轻重的不如意。
你怎么知道,我说,也许对它很重要,非常重要,重要到,重要到好几年后做梦都会惊醒呢。
可能好重要,但那不重要,他说,它会重新找到水喝,然后不渴了,就这么简单。
你有没有想过,我说,有什么东西突然从你生命中消失,深深地改变了你,但它其实只是……我艰难地咽下口水,放低音量。我说,只是某种东西的影子。
有什么关系,他说,消失了,改变了,是不是影子根本就不重要。
不,很重要,难道你不觉得,连真正的实体都不曾见过,就被影子改变了,这很……我努力找那个词,仿佛找到了。我说,很惊恐,你不觉得吗?
我不觉得,他说。
那只是一些光线的变化而已,我说,连重量都没有,却能留下永久的改变。
或许我们的大脑称量重量的方式不同,他说,它又不靠重力。
但那仍然很重要,事实上你也承认了这一点,我说。
很重要,他说,但我们分不清究竟它是不是影子,也分不清它在什么时候重要,所以……他看我,眼神有些轻浮,语气也是。他说,所以就算不上重要。
但那仍然很重要,我说。
狗望向远处,静止。突然飞奔,扑向冬青丛里。
它听见了我们没听见的,我说。
它听见了,苏铁说。
可能它暂时忘了刚才的事,我说。
或许吧,他说。
即使忘了,我说,有些东西也不一样了。
你看,他说,你还是在试图抓住那些影子,哪怕它消失了。
我只能这样,我没有更好的方式了,我说,这不就证明了刚才我说的吗?
有时候,迟钝一点没什么不好,他说,也许我们全部都,我们全部都活在一个巨大的影子里边,进化出适应到影子的生存智慧或者很好。
狗又来了,从我们两人之间穿过,站住,翘着尾巴看一辆车远去,然后迈着快速的小步,钻进门下的洞。水龙头突突抖动一阵,喷出水箭和气,几个瞬间后,水成柱流出。我盯着门下的小洞,仿佛等那条狗再次过来。
路的前方,一个穿着清洁工服装的花白头发女人出现,她推着小推车,车上有个篮球框般的金属圈,套着黄色的垃圾袋,旁边是一些清洁工具和一个扎双辫的小女孩。她们来到墙角的时候,小女孩口中念念有词,像是儿歌或者动画片里的台词。她注视着我的手,我才发现我一直拿着雪人。也许我应该送给她,但我没有。女人停下来,不看我们,走到水龙头跟前,嘟囔着拧上了。然后她重回小推车,推着经过我们,走远了。
苏铁双臂抱胸,依旧盯着水龙头,似乎那里还流着无形的水,被他看到。
我们沉默着往回走。在办公楼底下,苏铁说,真像是一次幻觉。声音很轻,似乎是说给自己听的。
下午,有好几回,我走到上一层或者下一层,假装要开会或者和其他部门沟通,什么也不做。最后一次我从楼上下来,在走廊里碰见苏铁,他笑着跟我挥手。他说,再见啦。在我搞明白之前,他就消失了。随后我的主管冲出来,耳朵贴着手机。他语速很快地问我,看见坐你旁边那个人了吗?
苏铁吗,我说。
别管是铁还是铜啦,看见他没有,他说。他的五官变形了。
刚从这儿过去,我说。
可能是下去了,他对手机说,你们好好盯着人,别漏过去了,对,短头发,穿的黑色西装,里面好像是白衬衫,啊,胡子,没有胡子。得有一米八。
我打算从他身边绕过去,但他的左手一把薅住我。他狠狠地小声说,你跟我一起下去。他依旧对手机说话。眼睛不大,但也不小,不算瘦,额头上有没有一道疤?额头上有一道疤吗?这句是问我的,我说没有。没有,对,没有疤,裤子就是黑裤子。都是这打扮?那没办法,麻烦你们看仔细点。鞋子?知道他穿什么鞋吗?灰蓝色皮鞋,我说。灰蓝色皮鞋,嗯,麻烦你们了。他又回过头问,是从电梯下去的吧。看着他是往这边来了,我说。应该是从电梯,不过步梯你们也派个人看着,干了什么,现在就是不知道他干了什么。行,你让监控室看看,我马上坐电梯下来。
他挂断电话,按了电梯。他说,你一点警觉性都没有吗,就看着一个陌生人在这里待了好几天。
不是新同事吗,我说。
哪儿来的新同事,他说,有新同事我会不通知吗?
电梯门打开,里面有人,他换了表情,喊里面的人刘经理。电梯下行时,他跟那个人聊了聊公司股票的事。刘经理有双牛一样的眼睛,目光经过我的时候,我也觉得被抚慰了。刘经理在八层出去了,电梯里进了其他人,主管板着脸,没再说话。
到了一层大厅,他叮嘱我看仔细了,但不要声张。一个胖胖的保安靠近我们,眼睛只盯着我的主管。他问,出了什么事,那个人干了什么?
嗯,那个人……我的主管在这儿停顿了片刻。他说,其实也没什么事,就是一个客户,我这位同事……他指了指我,胖保安像是刚刚发现我,打量了我一遍。主管说,他得罪了那位客户,人一生气自己走了,我就想拦住他,挽回一下。
是这样啊。胖保安看看我,又看看我的主管。那你该早告诉我,不然我把人当贼一样抓住,不更得罪了。
抱歉抱歉,疏忽了,主管说。主管打量四周。他问,一直没看见是吗?
没有,胖保安说,监控里也没看到,都盯着呢,是不是躲在哪儿了,没有下来。要不就是早出去了。
是吗?主管说。他看了看我。
客户的话,他也不至于走步梯下来吧,胖保安说,要不我叫两个人沿着步梯找找。
不用了不用了,走就走了吧,主管说,麻烦你啦,你们去忙吧,不管他了。
年轻人不要这么莽撞,胖保安说。他看着我,弥勒似的笑了笑,然后就走了。
主管又在大厅里站了一会,然后招呼我回去。主管说,一会别说话,直接去我办公室。好的,我说。走出电梯,他握着手机,看了看监控摄像头,把手机塞回兜里。跟在他后面,我走进他的办公室。他没有管我,重新拿出手机拨了号码,手机贴在耳朵上等了一会。他说,王队长,真是抱歉,我们上来一看,客户在呢,人家就是去了趟厕所,刚才给你添麻烦了。
挂断电话,他盯了一会手机屏幕,然后看我。他说,你在这里等一会。随后他走出办公室,在偌大的办公区转悠。我挺久没到他办公室来过了,刚一进来就闻到一股甜玉米的味道,现在才在这间小玻璃房走了走,试图找到类似空气清新剂或者蜡烛类的东西,但没有找到。我闻了闻那株一人高的大叶绿萝,什么味道也没有。它在一个白色花盆里蹲着,盆的中间位置有一圈中国山水画,是青花瓷那种蓝。我用脚踢了踢,发现是塑料。
手机响了,是微信,乔光辉发来的。到底怎么回事?他问。不知道,我回。
主管在一排排办公桌间隙里巡视,我看向乔光辉的位置,但看不到。我在华南植物园见过养莲的水泥池子,像方格本一样,此时同事们的脑袋漂浮在一排排格子里,就像那池子中的莲叶,不过是黑色的。
刚才的事都已经解决了,主管说。声音传到这里仍然很大,他站在接近中心的位置,背对着我,不过很快他转过身。我不想被他看到,躲到绿萝后面。他说,没什么事,大家不要再议论了,也不要出去瞎传。
他走进来的时候,我已经坐下了。我以为他会责怪我,结果他坐下后,先问我最近生活还好吗。
挺好的,我说。
接着他先夸了夸我最近的工作,又鼓励了我,然后才问苏铁的事。我照实说了。
他看过你电脑吗?他问。
没有,我说,只要离开,我都锁屏,有密码的。
他点点头。最后他说,这件事就过去了,你也不要再提这件事,就当没发生过,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我说。我想起来那条喝影子的狗,好在我控制住了,没有笑出来。
回工位的路上,田尚佳又在喝酒,我没有停下。雪人在我的键盘上放着,我拿起来,让它靠着左边的隔板站,它一屁股坐下,一条腿压在屁股底下。我周围的同事,或者说,苏铁周围的同事,陆续走进主管的办公室,又陆续出来。
快下班的时候,我收到主管的微信,让我到部门经理的办公室去一趟。在那里,经理躺在他的椅子上一句话不说,主管让我再讲一遍苏铁的事。结束时,经理去了趟厕所,留我和主管在办公室。
主管说,行了,找你来就是再印证一遍,要是这个苏铁再找你,或者你看到他,你要马上告诉我。
然后经理就回来了,他跟主管对视一眼,主管点点头。主管说,那我们就回去了。
第五章
下班的时候,我就下班了。乔光辉追上我,跟我描述主管发现苏铁时的场景。
那家伙无事发生般站起身,说来这里找人,跟着就往外边走。上司定定望着他的背影,问他找的是谁。他转头看一眼,只是笑,然后就出了门。上司问这是谁朋友,大家都答不是,结果有同事说他都在这里好几天了。你是不是认识他?
我不认识,我说。
他们都猜是来找你的,他说,究竟是什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说。
好精啊,他说,跟我也把住个口。
我不再回答,像真守着一个阴谋那样微笑。我从电梯里出来,乔光辉继续去地下车库。
从地铁站出来,一架飞机像一个信封滑过蓝色。它朝南飞,我想它可能是国际航班。卖烤面筋的老头,好几年间,我一次也没有照顾他的生意。此时突然想买,于是要了一根。他还在烤,旁边煮玉米的婆婆喊我靓仔,然后问我食唔食粟米。唔食,我说。卖鸡蛋仔的是个中年男人,很瘦,他眼睛只盯着手中的烤盘。香味和各种声音同时在空气里,特别拥挤。等我拿到烤面筋时,又有两架飞机过去了,人们用各种速度从我身边经过,像在进行一场防止世界末日的竞赛。
一个女人穿着灰色套装,快步往前走,突然停住,转过身回看红色门头的潮汕牛肉粉店。我想她肚子饿了,想吃饭,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大概也没有人等她。可她走到牛肉粉店门口时,甚至没有稍作停留,就转了一个钝角的弯,继续走了。在她转到另一条街上时,我快步跟上去。我很想知道她要在哪里吃饭。
路人越来越少,她贴着路边,越走越快。等她某次装作不经意地回头看我,我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做什么。于是我拐到一个巷子里,十几米后,遇见一家新开的面店,里面的地砖太新,白底上有红色花,花瓣是条形的,整个地面像浮着的毯子。角落里,小男孩没有看桌子上的书,正在玩手中的笔。我进去,要了鲜虾云吞面,很快就上来了,很难吃。女人吼了小孩,小孩开始扭动着身子动笔,女人和男人开始交谈,我听不懂,只知道语气都不好。一种难吃的生活,我想。
扫码结账的时候,周舟从门外闪过去了。我赶快追出去,在街上的她似乎比住处的她更好看。
你吃了什么?她问。
鲜虾云吞面,我说,这是我吃过最难吃的鲜虾云吞面。
这么夸张的吗?她哈哈笑了两声。她说,我之前看到还准备试试呢,现在好了,你帮我排雷了。
我最喜欢吃宝华面店的鲜虾云吞面,我说,一口咬下去,舌头都酥了,像被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