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厅比外面冷,在第五排中间坐下后,我把外套放在腿上,邱白云看它,像是刚刚才注意到。她说,我怎么忘记带外套了。
我右手举着外套。我说,你可以用这个。
那你怎么办,她说。说话的时候,她没有马上去接,但其实我们知道,我们都默认了这个结果。我意识到,和人一起看电影时,我总是会坐在左边。
我还好,我说,带着只是以防万一。
她没有说谢谢,接过去,双手拉住领子两头,扯出一条直线,似乎要看出它的材质。我觉得不会让她失望,而且上面还有植物味道。她找到袖子,倒着穿上。
开场后,前面几排全空着,后面有五个人,有一男一女坐在最后一排。总有消息在弹她,邱白云不得不偶尔拿出手机回复。电影临近结尾时,一位扎辫子的清洁工,在入口位置,靠墙站着,手中是夹子和黑色垃圾袋。时间比想象中更短,不过,仍然逝去了两个小时。邱白云脱掉外套,叠成长条形,递给我,说了谢谢。回去的路上,邱白云一直在说电影里的小狗。
你喜欢狗吗?她问。
我没有说惯常会拿出来的那套答案,只是说不怎么接触,但也不排斥。
明白,她说,我很喜欢狗,小时候家里养过一条,有一天被车子轧死了。
记忆里也有一些关于猫狗的惨事,但我没有拿出来的兴致。我问,恐怖片里,你最害怕哪种类型?
恐怖片吗,她说,怕鬼。
怕鬼,我说。
嗯,她说,不过所有的恐怖片我都不看。
我现在知道我最怕哪种类型了,我说。其实我希望她问出这个问题,但她没有。
是哪种?她问。
就是一个家庭中,有一个喜怒无常的暴君,我说,其他人不得不时刻活在情绪恐怖中。
幸好你没遇到我爸,她说,他就是这样,我上学那会儿,跟他说话,就像咱们现在这么近,他搭理都不搭理。
之后她开始看手机,时不时显得很暴躁,抱怨工作消息。走进电梯间,她把手机塞进裤子右边的兜里,双手拍了拍大腿两侧,深呼吸一下。她说,咱们去天台待一会吧。
你不会想跳楼吧,我说。
对,你别拉我,她说。她按了按键,电梯门开了,我们走进去。她按了十五层。
电梯向上行驶,我假装自己是驾驶员,在心中模拟一个方向盘握着。
现在这里的房价是多少,她说。
我不知道,我说。我以为她会掏出手机搜一搜,但她没有。过去她总是这么做,我们在越秀或者海珠逛街时,她看着附近的楼盘,问我这个问题,然后自己搜索答案。我想她是一个比我更适合未来的人。
月亮在广州塔上边,雾一样的碎云源源不断,月亮只是一弯,像泡在池子里。
远处的楼都亮,广州塔也是,她也在看着。她问,你准备买房吗?
我说,我没怎么规划这个事。
你喜欢广州吗?打算长久留在这里吗?她问。
算是喜欢吧,我说,像我这种不再有故乡的人,最终留在哪里没什么区别。
你的故乡怎么了,她说,被外星人挖走了?
它还在那里,我说,是我被挖走了,一次次离开,一次次回去,循环一次,就失去一些东西。我还会想起很多具体的东西,果树、河、一间店铺、落叶之类的,但我能清楚听到,血脉上的连接,啪的一声断掉了,然后知道,这辈子不再有一个故乡,注定是个异乡人。
何必说得这样清醒,她说,这样会很难过的。
小时候,有些特别明亮的月夜,像白天一样,我说,夏秋时,土地是白色的,月光洒在上面,真像水。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
怀民亦未寝,她说。
但我们那儿不是竹柏,是大杨树,还有几棵洋槐树,我说。
我们望了一会惨淡的月亮,黄色的塔吊也是,它伸直手臂,仿佛有个手掌张开,等待月亮经过。另一边能看到一些起伏的阴影,但我觉得那不是小山,只是错觉。
你为什么不谈恋爱?她问。她用眼角望我,夜色空冥。
我搞不懂爱情,我说,是真的,不是说说装酷的话。
有什么搞不懂,你得懂,她说。她说得有些用力,嗓音尖细。
我失去了判断力,我说,这么说很俗套,却真实地困惑着我,我不知道对方爱我什么,为什么需要我。落在我身上的爱像是我偷来的宝物,让我惴惴不安,无法承受。
你把爱搞得太复杂了,她说,你可以自信一些,相信自己值得爱。
做不到,我说,甚至回想过去,每一幕都开始提供过量信息,让我没办法接受当时我被爱的事实。我意识到自己的声音稍显激动,于是平复了几秒。我说,很奇怪,我好像失去了被爱的能力,过去它是有过的,然后一点点流失,到现在,我已经失去判断它的能力。
是自卑吗,她说,听起来像是自卑。
有可能,我说,但我没觉得自己在跟别人比较。
你还会爱别人吗,她说。
我不知道,我说,我会有一些心理活动,但不知道算不算爱,或许失去被爱能力,就天然失去平衡,无法去爱了。
这个先后关系,她说,你是怎么确定的,你怎么知道失去被爱能力在先,可能是你不愿去爱了,所以才不愿被爱。
所以,我真搞不懂这个,我说,没有了参照,失去了理解,现在我看那些相爱的人,都像看异世界的传说,人们怎么感受到那是爱的,双方的连接以什么样的方式存在,落在彼此身体和精神的哪一点上,我完全无法想象。
妈呀,你真是,她说。她摇摇头。不能这样分析的,小河,你得把它当成一个自然而然的东西,类似信仰的存在,不能放在实验室里分析它的成分。
在我看来,我说,相爱的人身上都有种超能力。
哪有什么超能力,她说,它来的时候,你全身心享受它就好。
你说得对,但你能说服自己吗,我说,当你会想一个人适不适合结婚的时候。
她面对我,眼球晃动,最终什么话都没说。天空如盖,散碎的流云在外壁滑动,我们像置身于巨大的肥皂泡中心,守着一栋居民楼。不远处的那栋楼,有一扇窗突然灭了,我思索这种毫无意义的巧合。
是的,她说,我也有我的……话停在这里,不知道她是找不到准确的词,还是相信我明白未说出来的意思。
其实我知道我的问题,我说。我盯着她前面的女儿墙。其实我就是需要一个理由罢了,我说,这样会变得很简单,只需要告诉自己,我搞不懂爱情,就松口气,不用费力,得到一点安全感。更深处的问题,那些我想不出来的,看不清的,无法承认的部分,可以不用思考了。
它们是什么?她问。
我要是知道就好了,我说,我能看到一些它们的表现形式,行为模式,但我不知道它们运作的逻辑,只能遵守。
就像现在对基因的了解一样,她说。她整理落在耳朵后面的头发,让它们落在后面。她说,你理想中的,自己特别想过的生活是怎样的。
远处两栋建设中的楼,已经快要建好了。顶部的塔吊上,亮着一盏巨大的灯。我说,理想中的生活。
对,她说,不要告诉我你没有,人都会有的,只要对自己坦诚。
确实,我说,我脑子里闪过一些场景和画面,但我不应该说。
难道是什么19禁的场面,她说。能看出她忍着没有嗤笑。
那倒不是,我说,因为我知道,我没有能力去过那种生活。
能力,她说。她忍不住笑出来。
不是那种能力,我说,是另一种能力,因为我知道,我的生活不在那里,此时让我难以承受的东西,在那里仍然让我无法承受。
那是什么东西,她说。
没办法告诉你那是什么东西,我说,因为我不知道,让我无法安于此时的,也会让我不能安于那时,我清清楚楚知道这一点。她又想张口,于是我把话题转移到她身上。我说,你呢,你的理想生活。
我也没办法说出来,她说,不是报复你,就很简单,它就在那里,我只需要付出我该付出的,就自然走到了那里。夜风中她很清晰,右手食指在眼前的女儿墙上画圈。所以,她说,我不是很明白,对你来说,它为何这样难,我甚至觉得,你为它要放弃所有东西。
这就是我刚才说的,我说。
不管怎样,她说,我希望你幸福。
谢谢你,我说,但我不会祝你幸福。
怎么,你对我怀恨在心吗,她说。
是的,我恨你,我说。我的语气很认真,并且直直地看着她。她瞪大眼睛,拿出一个树懒的表情,缓慢地望着我。哈哈,当然是开玩笑,我说,我恨你,这好像是我第一次说这句话,听起来好夸张,像烂电视剧里的台词。
谁平时会说这种话,她说。她看着我,拿出一些表演,眼睛微微眯着。她说,我恨你,小河,我恨你,我恨你,我恨你。
很不错,已经有电影表演的级别了,我说,眼神再复杂一点就更好了,要有爱有恨有迷离有痛苦有解脱。
这个难度我可达不到,她说。她哈哈大笑。
笑声中,月亮清晰了,也变小了。她的笑声停下,夜色有几分荒芜。我说,谢谢你希望我幸福。
不用谢,她说,我是认真的。
有不少人说过这样的话,朋友、亲人、恋人,甚至是一家民宿的老板,我说,可我从来不这样说。
你给自己安排了个大反派角色吗,她说,希望所有人都不幸福。
我喜欢这个角色,我说。我抬起头,看着稀薄的夜空。我说,不是我希望别人不幸福,而是,我希望这一切都与我无关。幸福与不幸福,它只需要在别处发生,在我听觉和视觉之外,人们兀自幸福就好。
你不想建立人和人之间的连接,你在害怕什么呢,她说。
可能不是想不想的问题,是能不能的问题,我说。
自信一点,她说,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我希望你幸福。
谢谢你,我说,我会努力的。
在电梯里,我开始心虚。我希望我们沉默着各自走回房间,但我开门之后,邱白云说起了她喜欢的电影类型,刑侦的,悬疑的,声音在我耳朵里隆隆作响。周舟的房门开了,她跟在光的后面,面无表情地看我一眼,然后蹲下来,整理自己的鞋架。
第六章
每个工位桌面底下,都有一个六十公分高的小柜子。我在田尚佳那里偷偷喝了两口酒。她旁边的同事猎奇地看着我们,但不知道我们做了什么。人群中有我们的秘密,我喜欢这种感觉。
回到工位后,我忍不住打开自己的抽屉。第一层只是厚厚的纸和牛皮纸文件袋,看上去很严肃,但没有什么用。然后是第二层抽屉,蓝色皮革封皮的笔记本,餐饮优惠券、水笔,还有海底捞等位时送的一小袋豆子。
蓝色,那是苏铁的笔记本。我拿起来,封面没任何标识和文字,封底也没有。我先看了扉页,只是一张白纸。我一下子翻到最后几页,还没写字。页面是浅绿色的横线,左上角写着date,后面是冒号,一小块空白后面,有一道竖斜线,再一小块空白,竖斜线,又空白。往前厚厚翻了一下,写满了字,日期那里填了数字。又翻了几次,半页字,没有写日期。第一页,日期有。我翻到写了字的最后一页。最后那行是:雪人,药品说明书,喝影子的狗。
有人喊我开会,我合上笔记本,放在电脑旁边,站起来后,又放回抽屉里。两个小时后,我回来,回复了一堆消息,又写了一封邮件。我去了一趟厕所,但什么都没做,吸烟室里有几个人聊基金和香港。我很庆幸自己不抽烟。
回到座位上,我拿起苏铁的笔记本,从头开始看。
妈妈死后,我发了一条微博。
跟踪侦探:我会花一段时间跟踪你,尽可能详细地记录你的行程和你的所有举动,并且不被你发觉。有意者发照片和地址,除此之外,不要试图和我交流,我不会回复。但从你发送信息开始,跟踪可能已在任意时间开始。当我决定结束跟踪时,我会告诉你,然后将我的所有记录交给你。微信号su7sususutt。
半年过去了,此时收到的好友请求,名字只有一个“桥”字。头像是一座钢结构的大桥,备注上写着“跟踪侦探”,我稍微困惑一会才想明白。
接下来,他啰嗦地讲他的空虚,我跳过去,停,他通过了好友申请,马上收到一条讯息:彭冬伞,草芳围080号。草芳围。我等着看他要做什么,但他开始写他小时候如何不被爱。我耐着性子,看他妈妈做服装生意发财,看他出身北方的爸爸卖公司去美国,看他妈妈在大别墅里隐居,看他妈妈死的时候他在旁边坐着,看他不缺钱的空虚,一直看到他的外公是疍民。我在电脑上搜了疍民是什么意思,发现艇仔粥是从他们那里来的。小港喜欢艇仔粥,我不喜欢,但我喜欢肠粉。
草芳围。我不会主动想到这个地方,但看到之后,能回想起它的样子。我在那里没有故事,只是和小港一起,在一家叫Red House的意式咖啡店坐过一些下午。它在袖珍的纺织公园内,门的两边是纯白色的门柱,门前贴了花砖,望进去,院子里有几面白色墙壁。建筑有四层,外墙贴满枣红色瓷砖,在周围矮小没有翻新过的建筑之中,像隐居乡间避难的贵族老爷。我们喜欢坐在三层的窗边,看那几棵高耸的小叶榄仁,高高的树冠底下,对面居民楼的墙面很有年代感,能看出翻新过,涂了白漆,每一扇锈迹斑斑的窗户上沿,都有蓝色的塑料雨篷。晴日里,窗外发黑的防护栏上,挂满五颜六色的衣服。底下的便民运动器械处,有个瘦老头喜欢赤裸上身,每个都练上一会。
咖啡店外面,墙边有几棵菩提树和羊蹄甲。最粗的那棵小叶榄仁树,树干上刻有“耿耿余淮”,当时字的笔画深处裸露着新鲜的心材。小港告诉我,那是当年很火的一部电视剧里两位主角的名字。
似乎是在东边路口有一家饭店,在旁边的树上挂了手写的牌子:食只靓鸡,69元。我让小港教我读这句话,她纠正好几次,勉强满意了。我轻声用广州话念了一遍,但不确定口音还正不正宗。但或许这家饭店是在旁边纺织路的路口,那里的路很乱。
记忆中的那些事,曾经真实发生过,意识到这个我很不适,喉咙发干,无来由地窘迫。我看着那个站在小港身边的人,怎么都认不出是我。我回忆起她当时穿的衣服,想起来了,能够装满一个衣柜,天蓝色白花的裙子、灰色宽松西装套装、深蓝紧身牛仔裤、阔腿牛仔裤……它们不再指向明确的哪天,成为一种整体,我能看到它们每一个的样子,但它们已不可分割。它们全都变得意味深长,通体弥漫着生物的气息。
那条蓝底白花的裙子,她古着店的朋友发给她的,白花是云似的一朵朵,吊带和领子连在一起,是花环形状。她让我看图片,询问我的意见。很好看,我说,带着点夏天的俏皮。但朋友群里都劝我别买,她说,觉得老气,不好穿。我不觉得,我说,但我不确定领子适不适合,裙身颜色都没问题。它胸那一块有点大,她说。她放大图片,快要把手机塞进眼睛里。领子怎么了?她问。有种领子提着人的感觉,我说。她买了,拿到手后没有失望,广州的夏天适合这条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