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播放到,男主角射精后,抓着避孕套不放,女人要帮他丢掉,他拒绝了。为这个事,两人争执了一会。他们一人扯着避孕套的一头,拉得很长。
我们哈哈大笑。笑声中,我胳膊上的皮肤发紧,谁若突然松手,避孕套抽在皮肤上会很疼。
美国有个很有名的篮球运动员,我说,好像就出过这种事,打了很长时间官司。
这个女演员,她说,我很喜欢,她演过《使女的故事》。
我也看过,但只看了第一季,我说。我还想跟她聊聊原著作者,还有门罗、麦克劳德、翁达杰,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但我控制住了。我转头看她,她的耳朵上有三根头发。我说,我可以跟你做爱吗?
她转过头来,速度很快,像是摁下一个开关,产生了无视时间的位移,然后停在那儿看我,似乎要重新认出我。我不确定她是吓到了,还是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或者单纯觉得恶心。
你想做吗,她说,你想跟我做爱吗?
我想,我说。其实我心里已经不怎么想了。
那可以呀,她说,这很正常,我们又没有伤害谁。
我没懂她说伤害谁是什么意思。随后我意识到,可能她在笑话我小题大做。
不过,她说,你得戴套。
当然,我说,这是一定的。我猜想她这里应该有避孕套,但我没有问。
她身材不是很瘦,但我还是双臂交叉很深才环抱住她。我们倒在地毯上,她的手伸进我衣服里,抚摸我的背,又摸我的肋骨。
你太瘦了,她说,你怎么会这么瘦,你得多吃点。
我讨厌她这么说。但她还在说太瘦了之类的,我不明白她为什么非说不可。抱着她时,突然觉得毫无道理。我下巴贴着她的额头,闻到洗发水的味道,是一种根茎的清新。我思考她是何时愿意跟我做爱的,会是在我说出来之前吗?
我开始吻她的额头,突然冲出来一股氨气味道,顶得脑门又胀又疼。我屏住呼吸,扬起脑袋,快把脖子扬断了才大吸一口气。她没有发现这件事,仍旧在我怀里讲话。那股氨气味道扰乱我的听觉和视觉,没听清她说了什么,眼前也黑乎乎的,就像正在死去。我很想让她从我怀里出去,但担心会伤害到她,所以一直忍着。过了一会,世界重新降临,肉体如此霸道。
通过怀里人的耳朵,我听到我的心跳声。咚咚咚。氨气味道不知去了哪里,我鼓起勇气,鼻子重新凑近,确实不见了。
已经没有情欲的兴致,又不得不做点什么,我再次亲吻她的额头,然后是左眼上眼皮。她的眼球一直在动。我用鼻子蹭了蹭她的鼻子,准备吻她的嘴。但她闭上嘴巴,头歪向一边。别亲嘴,她嘟囔了一句。好像她的嘴里藏着什么宝贵的东西或者丑陋的东西。我开始亲她的脖子,有点担心氨气味道再来,不过还好,舌头在皮肤上,只是涩和无味。我沿着她的脖子吻下去,另一只手的指腹开始揉她的阴唇。她闭上眼睛,嘴巴里逃出一些呻吟声。
事实上,我开始走神了,很诧异正在做的事。我感到,无趣,我不确定要从这场性爱中得到什么。我曾疑惑过,我是不是爱上她了,现在我确定没有,但不是通过情欲的有和无。过去的那种错觉,大概是一种想要被她爱上的虚荣。我还能察觉到内心深处的一股喜悦,不对,不像喜悦,它是,它是得意。一股淡淡的得意。那股得意摁不住地冒出来,像个幽灵一样笑我,让我恶心。
吻她的锁骨时,我两次看她的脸,她的眉毛微微皱着,嘴巴微张,发出轻微的呻吟声。她的乳房面积挺大,也很挺,摸上去很有弹性。
你的胸部很漂亮,我说。
生得好,她说,你喜欢我吗?
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呢,她的眼神让我犹豫了片刻。我说,喜欢啊。
我担心这会让她误会,但很明显她没有误会。她笑了,嘴角挂着一点嘲讽。她说,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的胸?
我没有回答,继续吻她,一直吻下去,食指和中指进入她的身体。她的呻吟声成群结队了。指腹在阴道上壁触摸到类似螺纹的凸起,以前没有遇到过,我觉得很新奇,兴奋了一点。我的指甲一周没剪了,碰到那些柔软的肉,像优柔寡断的君王,被一个雄才大略的枭雄威胁着杀人。
吻到她腹部的时候,我用另一只手抚摸她的乳房,开始考虑避孕套的事。我不确定是现在,还是过一会,问她避孕套在哪里。万一她说她没有,我是要出去买,还是在外卖软件上买。我想我还是要出去,因为我想不出怎么和她一起度过等避孕套的时间。下巴蹭了蹭她的阴毛,我准备问了,突然胃部一阵剧烈的抽痛。我双手按住胃部蜷缩在一旁,她双肘撑着抬起上身,脸上的迷离全都不见了。她问,怎么啦,你怎么啦?
胃特别痛,我说,像在打仗。
汗从我的全身出来,营造一个沼泽,我一个劲往下沉。她围着我着了一会急,不知道怎么拉我出来,只能拧开一瓶水让我喝。我喝了几口,没有好转。
你吃坏什么东西了吗?一直都胃疼吗?她问。
我脑袋很晕,有一个空间在周围扩散,撑开和世界的距离。她的声音传过来,过了一遍厚厚的水。不知道,应该没有,我说,以前疼过一阵子,但很长时间没疼了。
那怎么办,她说,我们去医院吧。
不用,我说,躺这儿缓一会。
我没有睁眼,但知道她正趴在旁边看我。我很不好意思。好大一会,胃从绞痛慢慢变成线性的痛,我的脑子才重新触碰到这个世界,觉得周围的一切全都刷新了一遍。我意识到我始终举着左手那两根手指,避免碰到身体。现在上面胶了一层。我睁开眼,她正发愁地看我。
好些了,我说,不那么疼了。
吓死我了,她说,我还以为我的身体有毒。
说不准,我盯着她的乳头说,你是不是在这里涂了毒药,想把我杀了。
对,她说,毒死你。
我想起一个笑话,笑得时间过长了。她说,有这么好笑吗?
我开始给她讲那个笑话:有一对双胞胎,吃奶的时候,一个用左边,一个用右边。有一天两个婴儿都想独占两个奶源,所以都在对方那边涂了毒药,结果第二天,他们的爸爸死了。
她哈哈笑了一阵,然后摇头。她说,听听这笑话,怎么编排我们女人,不是生育工具就是性工具。
胃已经不疼了,剩下一小块空。我又去噙她的乳头,仿佛可以充实我的胃。
她一遍遍抚摸着我的头。她说,你不怕死吗?
没关系,我仰起脑袋看着她说,我想死。
避孕套的事没有让我为难,她拉着我的手进了卧室,从床头柜抽屉里拿出一片丢在床单上。床单很厚实,很软,一种扎染的蓝色,散发着草木汁气味,很适合做爱。第一次射精后,休息了一会,又做了一次。我们一起洗了澡,洗澡时我又有些冲动,但只是从背后抱了她一会。之后泡在夜晚里,我的鼻子很不舒服,里面有一小块疼始终硌着我。我们说了很多话,她问我的胃怎么回事。我告诉她,高考后的那个暑假,我的表妹骑摩托车,被撞了,开了颅,有两三个星期,我在病房帮忙照顾她,吃饭很不规律,那之后胃疼了几年。
有些时刻,我几乎以为自己爱上她了。但我知道没有,确认的方法很不科学,我先让自己坦诚,承认爱上她了,然后我就知道,我没有。我想不出差在哪儿。我也想她是不是爱我的问题,我给自己的答案是,她不爱。
早上我们进行了一场谈话,是在另一场性爱之后。
要是同事们知道我们上了床,不知道会是什么反应,她说。她趴在枕头上,一只眼睛看我。
他们不会知道的,我说。
你怎么这么确定,她说。她用手肘撑起上半身。
不是确定,我想不出他们怎么会知道,我说。
这可说不准。她的右胳膊伸直,手背落在床头板上,右耳朵像听一个海螺那样,压在肩头。人们总是能察觉这种事,她说。
那就随便他们,我说。天花板上好像是高跟鞋的声音,但只响了几下,空气中有酱醋汁的气味。我问,你在意吗?
我不在意,她说,只是他们可能会觉得我们在一起了,但我们不会在一起的,对吧。
对,我说。我去摸她的脸,她向后躲,我的手落在我们之间的枕头上。我说,我知道你并不想跟我在一起。
你怎么知道?她问。
我又不傻,能感觉到,我说。空气很凉,她的皮肤变得凹凸不平,我的也是。但我不想拉一下被子盖在身上。我说,我不是那种你会爱上并且愿意待在一起的人。
你知道我会爱上哪种人,她说,我自己都不知道。她拿出那种假装礼貌时的笑容。
我能感觉出来,我说。
感觉,她说,你真厉害,感觉得这么准,说说是哪种人,让我学习一下。
说不清楚,不是一个标准吧,我说。我翻了身,看到床头柜上有个蓝白色的药瓶,伸手拿起来,Melatonin,Beauty Sleep,我念出了声。你睡眠不好?管用吗?我问。
有时候管用,她说。
我打呼了吗?我问。
没有吧,反正我没有听到。她大吸一口气,脖子绷紧,露出青色的血管。她接着说,不过有时候你呼吸很重,好像喘不过来气,我都想喊醒你,担心你死了。有人说过你打呼?
有时候我自己能听到,我说,就在快睡着的时候,鼻子里突然猪哼一下,我就憋醒了,所以我担心自己是不是一直打呼。
这还挺危险的吧,她说,叫什么睡眠呼吸中止之类的,你最好去看看。
可能吧,我说,我的鼻子一直不好,从初中就不好了,还穿刺过,特别吓人,那是我这辈子的噩梦。
这辈子的噩梦,她说,说说哪种人。
瓶身有一串紫色葡萄,显得很好吃。我转了转,盯着一整面英文,想弄明白它是怎么回事。她还在看我。我把药瓶放回去,枕着左胳膊,面对她。我说,我觉得你有一个雷达,它一直开启着,能捕捉到周围让你心仪的人的信号,我觉得你享受这种方式,而不是要一个确定关系。
对,她说,你太懂我了,你可以骄傲了。她伸出手,捏住我的下巴说,你自己呢,我觉得先生。
我说,我不知道,所谓共同喜欢的东西,能聊得来,在我看来都很表面,很无聊。
来,说说你深刻的爱情,她说。她睁大眼睛,特别当回事地盯着我。
我知道她在讽刺我,但我还是会说,此时我控制不住地想要坦诚。但我又很怀疑这种坦诚,也怀疑自己将要给出的理由,只是没办法,表演的欲望无比强烈,我控制不住。
我说,我可能更希望和对方一起理解沉默。我会想要看到对方笃定和执着的那一部分。比如说,一个大提琴手,我希望听到她接触一首新曲子时的第一个音符。然后她一遍遍练习,我在旁边听着。有些地方她怎么都处理不好,很难听,她想砸了琴,用琴弓勒死自己。她焦躁,无措,沉默,愤怒,大喊自己拉得像是一坨屎。但她死了一会后,还是坐在那儿,再次开始尝试。一遍遍重复后,成型了,她体会到狂喜,最终可以平静地享受它,并且在音乐厅演出。对我来说,这个作品,不是在音乐厅里听到的那个版本,是从她拉出第一个音符开始,到音乐厅里拉完最后一个音符,听众鼓掌。这样一个时间和她共同完成的空间里,她是如此完整,迷人。我会在那里面爱上她。
如果她拉一辈子都很难听,永远都没办法在音乐厅演出呢?她语气变得认真,盯着我问,你还会爱上她吗?
我不知道,我说,我真不知道,我可能会觉得她很可笑。
她哈哈笑了几声,转过身去,拉了拉被子盖住自己的身体,又突然大喊一声起床,爬起来,套上睡衣,重重拉开窗帘。光幕像绵密的针雨,扎进我的眼睛,她变成光中的一块影子。我感觉到她转过身,看了我一会。在我看清之前,她走出了卧室。


第四章
有好几次,我和田尚佳碰了面,都没打招呼,只是假笑。乔光辉出现在我身边,狗一样闻我。他说,我闻到一些不同的气味。
要不要我带你去中大一附院看看,我说,那里的耳鼻喉科全广州最好。
苏铁仍然没事做,主管也没在工作群里提到欢迎他的事。但他看上去没有被冷落的恐慌,坐在那儿自得其乐。
中午我在潮州鱼旦粉要了杂锦鱼旦河粉,加了卤蛋,拼桌的两个男人一直在讲芯片的事,很亢奋。我匆匆吃完出来,路过商场门口,一个扎着辫子的促销人员送给我一个雪人。我不喜欢它,但没有拒绝,经过垃圾桶时,有心丢进去,可促销人员还在望着我。走出促销人员目光的射程后,我举着雪人看了一会。鼻子是歪的,缝线也不整齐,帽子松松地通过一根白线连着头皮。再次经过垃圾桶时,一种奇怪的责任感附着在我身上,我已经无法轻轻松松丢掉它了。随手塞过来的东西,也能把我网住,我拿着它继续往前走。
有人拍我肩膀,是苏铁。
隔着好远,他说,望你后背一下子就认出来。
我有时候觉得,我说,背影和脸或者指纹一样,也许可以开发背影识别,虽然不知道应用场景是什么。
那个场面很好笑,他说,全部人脱光上衣,背面识别。
那倒不至于,我说,更像一种表情,穿着衣服就有的表情。
可能已经有了吧,他说,人的步态啊,晃动的幅度啊,倾斜的角度啊,太多了,我们这些小动作都在暴露我们是谁。
很可怕,不是吗?我问。
他点点头,然后又犹豫。他说,也没有变得更可怕。
我点点头,把注意力放在雪人上。
走到办公大楼门口时,他突然停下来,看着我。他说,一起往前走走吧,往前。
前面一样,没什么看头,我说。但他已经往前走了,我转了方向,和他一起往前走。
明亮的白天,有些人走路很急,有些坐在椅子上。好几种树都在偷偷换叶子,好几十米路,我们没有说话,只是走着。有时候我落后两步,他的背影有种熟悉的神色,我生出老友重逢的错觉。这一点让我很不自在,于是尽可能保持并行。
地上是什么?他问。他一弯腰就捡起来,右手捏着,像老花眼那样向前伸。
我稍微歪一点脑袋,看到标题处偏大一点的字。我说,一张说明书。
药品说明书。他一字一顿地开始念,通用名称,注射用环磷腺苷。成分,本品主要成分为,环磷腺苷。性状,本品为白色或类白色疏松块状物或粉末……
别念了,我说。我怀疑我要不打断,他会念完整张纸。但他仍然继续念。
用于心绞痛、心肌梗死、心肌炎及心源性休克。对改善风湿性心脏病的心悸、气急、胸闷等症状有一定的作用。对急性白血病结合化疗可提高疗效,亦可用于急性白血病的诱导缓……
随便吧。我摇了摇头。念,使劲念。
心绞痛,他说。他停顿一下,抖了抖手中的纸,看我一眼。他说,我倒希望我的心能更痛一点,我活得太轻了。规格,20mg……
没事还是不要说希望自己如何病,我说,对正在经历这种病痛的人不尊重,太轻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