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世界都变得无力了,田尚佳说,电影不该是一个小圈子里的自娱自乐,它观照的现实,需要被更多人看到。
大多数人不需要这个,乔光辉说,人们去到电影院,只不过找找乐子,打发一下时间。
田尚佳说,人要是对自己的精神世界毫无追求,在我看来是很可惜的。
我说,你是对的,只不过,可能很多人,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追求精神世界了。
他们有什么精神世界,乔光辉说。
他们有,田尚佳说。她皱着眉,直视乔光辉。她说,只是他们错过了意识到这一点的机会。
乔光辉避开田尚佳的目光,甩一下下巴,看着窗户。他说,他们就是不够强大。
强大的尽头是什么,我问。
他抿着嘴唇,一时间没有回答。
强大的标准是什么,我问。
一个人不抱怨,努力提升自己,比别人强,这就是强大,他说。
怎么样算比别人强呢?田尚佳问。
乔光辉笑了几声。他说,你们不要合起伙来围攻我,你们明白我的意思。
没有,我说,我是真不明白,提升到哪种程度,算是强大了?具体是哪一方面提升到哪种程度,算是强大了?
他的鼻子重重呼出一口气,脊背下垂,很无奈的样子。
问个具体的,我说,我身体更强壮,打架厉害,你打不过我,那我算不算比你强大?
有法律在,他说,我可以借助法律制衡你。
好,我说,现在我有一个父亲,可以让我逃过法律的制裁,这算不算强大?
你不要给我较这个真,乔光辉说。他无奈地向后一摊。
如果遵循一种强弱的逻辑,是没有尽头的,我说。
你应该明白,我说的是精神上的,他说。乔光辉看着我,多了几分认真。
我说,我是觉得,不要用这种角度去看一个人,我们要尊重个体。
话可以这样说,他说,但我不相信,你能完全抛开强弱看待一个人。
你觉得强大是什么?田尚佳问我。
如果一定要说强大,我说,我认为的强大是,一个人在另一个人面对不公时,有多大勇气来维护他。
你是个理想主义者,我就喜欢你这一点,乔光辉说。说的时候,他的大眼睛注视着我,没有戏谑或者讽刺的意味,仿佛真是这样想的。
你耍赖啊,田尚佳说。她放下筷子拿纸巾。她说,说不下去的时候,就给人贴上一个标签,好像这样就立于不败之地。
我不是理想主义者,我说,我很懦弱,一点勇气也没有。
我们失去了说话的兴致,都开始看手机。朋友圈里一个朋友发了些秋天的照片。一座山上,庙里,灰色的屋脊和红色的墙,屋檐的铃,瑞兽,几片叶子,枯树,低头走路的灰袍僧人。各种角度,各个细节,仿佛他真相信什么。原来北方已经是冬天了,在南方生活久了,常常忘记这一点。我被南方泡得很软,我不想念北方。季节不分明了,像很多东西一样。我一点都不想念北方,这句话一直往下掉,于是有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穴。我给照片点了赞,想不起来他的脸,但还记得他过去总憋着一股劲,要向世界证明自己有多了不起。不知道他证明了没有,或者不再证明了。也许他出家了,我想,真希望他出家。
那个人裙子的颜色真好看,田尚佳说。她朝窗外扬了扬下巴。
我肯定比乔光辉先看到,因为他需要转身。他说,这片水泥地让她走得像沙滩了。
一条长袖蓝裙子,饱和度不算高,但在水泥色的背景中,给人一种超现实的感觉。那个女人回了一下头,很明媚。一辆灰色沃尔沃车底下,跑出来一只橘色猫,她弯着腰,应该是在和猫讲话。她伸出右手,猫仍然不动。猫会期待这只手吗?这个问题闪了一下,消失了。
我色弱,我说,所以我们看到的世界不一样,而且,我永远没办法让你们知道我看到的颜色,我也永远不知道你们看到的,因为缺少一个有共识的参照物。
乔光辉说,有那种镜片,戴上后,色弱能看到正常的颜色。
蓝裙子里的女人跟猫挥手再见,猫盯着她看。这就是多数暴力,我说,因为你们人多,你们看到的就是正常颜色,有可能我们看到的才是本来的颜色呢。
本来没有颜色,只有光的反射,他说。
有没有可能,每个人看到的颜色都不同,田尚佳说。说话的时候,也看着外面,蓝裙子消失于窗框,她目光转回到眼前的食物上。她说,只是大家在一个更大的范围里达成了共识,就像,有一个东西,所有人看到的都不同,但是大家又都意识到它是那个东西。
乔光辉结了账,我和田尚佳把分摊的钱转给他。往回走的时候,乔光辉要去另一个方向买烟。田尚佳的头发很亮,一朵云正在经过太阳,然后光重新一层层落下,街道被洗了一遍。白色的事物特别虔诚,路边一排树木中的几棵,仿佛说了些胡话,有些影子正在祈祷。一切看上去和前面几天很像。
我很喜欢在这种天气里走路,田尚佳说。她一脸享受,我既看到关于过去的经验,又看到关于未来的预告。她穿了一件粉白色衬衫,下摆塞在黑色裤子里面,裤子提得很高,几乎到胃部了,本来就不矮的个子更显高了。额头有点扁,眉骨微微往前凸,但还是很好看。她扎了一个高马尾,能看到脖子后面正中位置,有块黄豆大的痣。她不是个忧郁的年轻人,可有些时候看上去也不好受。此时,她看上去是个不矛盾的人,睫毛很长,目光总在向下垂,睫毛在空气中颤动,像暗器。现在她走路像在轻微跳跃,刘海盖住前额,看得出经过刻意处理,想修饰得眉毛不那么凸出。
路边一棵巨大的琴叶榕底下,有把黄椅子。简单的折叠椅,过滤后的阳光坐在上面。她像猫一样坐上去,双腿前伸,脚腕交叉,上半身的重量压在椅背上。一块美丽的反差鲜明的阴影。我给她拍了照。她看了照片,很满意,站起来让我也坐着来一张。她起身的那一刻,我意识到,对椅子来说,生命是一种看不见的重量,一再消失。那消失的重量是谁?是她,是某个保安,然后还会是我。我坐下来,感受到自己是一种记忆被黄椅子锁住,它停在那儿,六十七公斤,被覆盖或者被收割,无数天约等于同一天。她从好几个角度给我拍照,像做了坏事一样憋笑。
没关系,我说,不是你技术问题,是我人的问题。
No,No,No,她说,是我技术问题。
她不让我在她手机上看照片,用手挡着屏幕,身体微微后倾,精挑细选了几张,微信发给我。照片看上去很别扭,我坐在那儿,像是拙劣的修图技术P上去的。我穿着卫衣和牛仔裤,很不正式,脸看上去很苦,有点像烂尾楼。
琴叶榕的果子比别的榕树都大,我说。我大拇指和食指指尖相接,比画了一下。我说,乒乓球那么大,八月初的时候会落下来。
她望着琴叶榕的树冠,没有说话。等我和她离开,我转过头,黄椅子没有表情地坐在那儿,有什么消失了,那是它从未等待的东西。它是一列火车,一架飞机,不,它是那铁轨,那航线。它停在那儿,已经走了漫长的时间。只是,它不等待。
午后昏昏欲睡的时刻,整个楼层泡在一种看不见的液体里,它让我无需思考,而且有点轻松,甚至有种奇妙的虔诚。苏铁在他的位子上,像个雕塑。
再次看到田尚佳时,世界已经醒过来,她的头发挽了个髻,额头豁然开朗。她两只手在胸前叉来叉去,鼻梁上仿佛有一座滑梯,高兴从眼睛里出发,滑下来,聚集在上唇。
晚上一起去吃个饭吧,她说。
下班后不得不加了一小时班,我像是什么都没做。走出大楼天已经黑了,我们没有马上决定吃什么,往她家的方向走。我问,你会把租的房子称为家吗?会呀,她说,不然说什么。我说,我也会说,但总觉得别扭,心虚似的。管它呢,她说,底气足一点,我住着就是我的家。
两边的商场像巨大的水母,只是太吵了,视觉上的吵。空气不像白天那么舒服,很闷热,世界仿佛在膨胀,人们朝着好几个方向滑去。有几分钟,前面是一对穿恒大主场队服的父女,两个人一直在玩一二三木头人。后来,小女孩说不许说话不许动时,我和田尚佳也会默契定住,相视而笑,她的眼球像是一汪液体。然后就走散了,所有路灯柱上都挂着红旗或者核心价值观。一个路牌假寐,蓝色的金属牌,写着白字,天河路。田尚佳说,这条街知道自己叫天河路吗。
我说,夜晚知道自己叫夜晚吗。
我们去吃火锅吧,她说,去海银海记,牛肉火锅你可以吗?
可以,我说,过年的时候,我一个人去过,门口的店员不怎么愿意排我的号。
太过分了,她说,怎么单身的人不配吃火锅。转了弯,又转了一个,她指着前面说,下去就到了。
下去,我说,这个用法好有意思。
哈哈,她说,不对吗,沿着一条路一直往前的时候……
没有不对,我说,我觉得很有特点,立体感很强,我听过这样用,只是我们那儿不这样用。
火锅店门口一片红色塑料凳上,长满了人,迎宾台后面站着穿店服的女人。是她吗?她用眼神指了一下门口站着的店员问,那个嫌弃你的。
不是,我说。我朝店里面看了看,没看到,所有桌子都满员。没看到她,我说,可能离职了。
你还能记得住她长什么样,她说。
看到了能,我说。
取了号,红凳子游曳到我们屁股底下。空气很潮,风吹过时,人像芦苇。汗想冒又不冒出来,憋在毛孔里,我不得不一直揪卫衣的领子。终于叫到我们的号,安排在收银台旁边的桌子,离门口很近。我们没在点餐上花费什么时间。
你会调蘸料吗?她问。
我不会,我说,我都是感觉哪个味道不错,就盛一点。
我也是,她说。她站起来。先去调一点吧,她说。
圆形蘸料台,大圆套小圆。我看到一个豆酱,特别像小时候奶奶腌的,她会在里面放西瓜皮。奶奶好些年不腌了,有可能还腌,但我没机会知道。盛这个豆酱的时候,我一直在想奶奶到底多少岁了。我很担心接到一个电话,告诉我奶奶死了。那样我就得回去参加葬礼。我讨厌参加葬礼,因为我不愿意哭。外婆死后,我到达灵堂时,所有人都盯着我的眼睛。我没有眼泪,也不怎么难过,只是觉得它终于发生了。眼前的这个人会死,这是明摆着的事。
这个辣椒酱看着好诱人,田尚佳说,不知道会不会太辣。她舀起一勺,远远地嗅一嗅,放进了小碟子里。
我说,我有个室友,湛江的,很会调火锅蘸料,她给我说过,但我总记不住。
你们处得挺不错,她说,还会一起吃火锅。
吃过几次,我说,大家都挺好接触的。
我受不了有室友,她说。我们往自己的位置走去。
我有时候能受得了,我说。
什么时候,她说。
穷的时候,我说。
她白了我一眼。一个小女孩抓住我的裤子,膝盖位置,攥得很牢,我没办法往前走。一个灰衣服的女人跑过来,对我歉意地笑,然后蹲下来掰她的手。松开吧,你认错人了,她说。
小女孩没理解发生了什么,依旧攥得很紧。她先望灰衣服女人的脸,然后高高扬起脖子,一直到要向后倒下去。她盯了一会我,手上的力气跑走了,倒进女人怀里。
水蒸气在我和田尚佳之间跳舞时,我又说起上次来这里吃火锅的事。那天也是这么闷热,我说,我一直在出汗,用了很多纸巾。说到这里我很犹豫要不要继续说下去,话很无聊,毫无意义。
过年你为什么不回家?她问。她把一片牛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你没有过一个人过春节的念头吗?我问。
我没有,她说,实现这个念头,像你预期一样好吗?
我不知道,我说,从这里出去后,突然下雨了,雨点很大,但不密,我横穿过天河城商场,再出去时雨已经停了,我无法确定是走出了一朵云的统治范围,还是时间上的改变。
我讨厌所有的下雨天,她说。她夹着一块牛肉上上下下涮,我默默数次数。
我说,一家人在一起的春节,无需袒露心扉,不用拿出自己的困境提醒自己多么狼狈,简单表演一个,过去一年过得还不错,并且对下一年充满信心的人,就能换取一份不怎么费力的温情。我停了片刻,她涮了十一次,贴在桌子的纸上写了不同部位的牛肉要涮的次数,应该是七上八下。
你把家庭的温馨说得太丑陋了,她说。
那个时候,我突然怀念起这个来,我说,可是,我又清楚知道,我不想走进它,似乎拥有这样一份用来怀念的景观,比置身其中更有意思。
田尚佳歪着脑袋盯了我一会,开始吃牛肉。我的微信响了,乔光辉问我在做什么。我在吃火锅,我回,跟田尚佳一起。他回了一个动态表情,是一个男人意味深长的微笑,旁边配有三个字:我懂了。我知道他懂什么,但我不懂。不远处的座位上,一对男女同时在看我,我看过去,两人目光移开了。
想看个电影吗?田尚佳问。她夹起一个牛肉丸,往小碟子里运,接近终点时,牛肉丸掉进碟子里,弹起来,落在桌面上。她吐了下舌头,抽出一张纸巾,捏着牛肉丸丢进垃圾桶。又抽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桌面。她说,我买了台投影仪。
她租住的小区都是六层高的老楼,不过每栋楼都在外立面找位置加装了电梯。一层和二层大多作为店面租出去,被改造成咖啡店、茶社、酒吧、古着店、手工体验店等,装修简约时髦,一路上,大批打扮精致的男女,让我变成一个路障。几棵大树下,老男人们在下象棋。我们前面一对男女,看一眼就知道是正在回家的夫妻。妻子穿着黑色连衣裙,斜吊在丈夫胳膊上。在电梯里,田尚佳一直模仿她说话。宝宝,宝宝,她说。然后哈哈大笑。那是一种让人一耳就记住的声调。宝宝,宝宝,我也模仿了几次。重音在第一个字上,第二个字拉得很长,气息逐渐变弱,直到那口气用光。
田尚佳的房间和以前没什么区别,称不上乱。她说,不好意思,特别乱,一直都懒得收拾。像是这话早就悬停在那儿,等着她抵达。
我们讨论了一会选择哪部电影,最后选择了《方形》,因为它得了金棕榈奖。我们还决定喝点酒,是威士忌,她拿出一罐可乐,拧开,往自己杯子里倒,差不多一半一半才停下。她把可乐放在我面前。她说你自己倒。我没有倒。我问有冰块吗。她说没有。于是我喝了纯威士忌。
电影播放时我会走神,想起某些过去的事。我们背靠沙发,坐在圆垫子上,房间里很热,几乎让人出汗,我注意到田尚佳也不是很专注。有几个时刻,我们的眼睛撞在一起,都没有笑意。
幕布上的光反射到一切事物上,没有人说话。声音在喇叭里,空间很沉默。沉默没有给我压力,机器运行的沙沙声,和墙壁中传来的撞击声,让我意识到自己还活着。中间暂停了一下,我去卫生间小便。坐在马桶上,我又看到那对牙刷,一个红色,一个蓝色。我猜想她用的是哪个。可能是红色,不知道谁用过蓝色。从卫生间出来,房间里光和空气的颗粒感更像老电影了。田尚佳双手抱膝,注视着幕布上的白光,整个人显得很迟钝。可能有什么啃着她,她疲惫得像一对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