防火门回弹的力量很大,一路上都会发出声音,听起来像脑子在抽筋。在厨房连输入密码的声音也能听到,周舟应该能猜到是我回来了,她的脸出现在我脑子里,眼睛睁得很大,里面有种自矜的欣喜。我体会了一会坟墓,周围的声音传进来,整个人像冻在固体的寂静里。密码确认成功后,有一个提示音,给人的感觉像按了一下马桶。推开门的时候,我已经准备好一会要用的表情。
客厅昏暗,两块几何体的光交叉在一起,我站在从厨房出来的那一个,挥手。我说,嗨,周舟。然后走进去,站在她身旁。
周舟一手提着玻璃锅盖,一手拿着筷子,一比一还原了刚刚脑子里她的表情。她鬓角处亮晶晶的,有几根头发贴在额头上。左边的灶头上,蓝色火苗正在舔粉色小锅。
煮奶茶呢,她说,一会给你喝奶茶。
太好了,我说。她的眼睛很亮,锅里的水正在冒泡,水蒸气在我们眼前上升。我说,我平时很少喝奶茶。
那你喝喝这个,她说,跟外面卖的不一样,我男朋友给我的茶叶,说是不错。
什么茶叶?我问。我见过她男朋友,从上个月开始,她开始领他回来。那个男人个子不高,北方口音,脸上总带着笑意,但我能认出笑里那种虚假的奉承。在我的家乡,孩子们也是被那样教导的。
她的上一任男朋友是一个卷发男人,看着像高中生。去年夏天她告诉我,过年回家的时候,有个亲戚介绍两人认识,一聊,发现在同一片区域上班,再一聊,还是同一个初中毕业的,而且是同一届,只是当时不认识。男孩在地铁系统工作,两个人接触了一段时间,确定了关系。今年春天两个人分手了。
红茶,她说。她用筷子搅了搅水,脸上有一股丰收的喜悦。
她男朋友来的时候,她会多做几个菜,吃完后,很短时间就离开。可能两人不在这里做爱。她有时候会到男朋友那里去,她说那里有台配置很好的台式电脑,打游戏很爽。
太好了,我说,是怎么做的。
先煮一会茶叶,她说。她把锅盖放在台面上,关了火,开始滤茶叶。她说,等一会我热一热奶,加点冰糖和淡奶油,然后把茶叶放进去搅拌,颜色差不多了就好了。
她把锅重新放到灶上,我开了火。她撕开一盒燕塘牛奶,往里倒。我喜欢这个奶,不喜欢蒙牛和伊利,她说。
我也是,我说。聊着牛奶的口感和蛋白质标准,我一直看蓝色火苗,厨房里流动着潮热空气,奶香又甜又热。锅里的白色开始冒泡,我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手指很长,涂了粉色指甲,关节都很清晰。我看着手从我身前过去,拿起一袋冰糖。
她问,你喜欢多甜?
不怎么爱吃甜,我说。
那我少放点,她说。太古单晶冰糖,往外倒时,冰糖卡住了,她用筷子戳了戳撕得变形的小口,两颗冰糖蹦进锅里。再来一个吧,她说。然后又晃出来一颗。甜的多好吃,怎么不爱吃甜呢,她说。冰糖从我身前回去了。
你该放放,我说,按你的量就可以,我不是不能接受甜。
我从厨房离开了一会,来到阳台。今天没有风,也没有雨,云悬浮在不同高度,有的高但看起来近,有的低但看起来远。我想这种高低可能是距离的错觉,仔细观察了一下,不是,确实一层一层悬在空中。高的就实,像一团固体的白光。低的有一半浸在粉灰色的雾里,连成片,让人看见地球的弧度。
洗衣机旁边那棵两米多高的发财树越来越干,春节后,一个雨天,我从小区后门丢年桔处捡了它,以为它不会活,结果它活了,并且在回南天的连番阴雨中枝繁叶茂起来。我以为它终将活下去,但一场盛夏的大风后,它开始掉叶子。很快所有枝条都干了。漫长的夏天结束,剩下一具树的尸体。对于怎么处理它,我始终没有主意,任由它停在那儿,用自身出色的防腐本事对抗时间。有时候我会想,它是不是在用这种方式活着。两盆金边吊兰干了叶子边,但我暂时还不想浇水。只有一盆仙人掌很兴旺,又向上拔了新节。
逝去的这个夏天很长,我从周舟那里学会了泡椒凤爪。她用了很多柠檬和香菜,让我品尝时,她说好像不够入味。说话时认真的态度不像谦虚。我吃了一口,很好吃。里面的香菜都是一整棵,我们一起称赞了香菜的味道。我以前从来不吃动物的爪子,但那次之后,我发微信再次请教了所需的食材和步骤,去附近的永辉超市买来鸡爪、柠檬、泡椒和香菜,煮了一锅并且泡上。
以前,和小港在一起的时候,她对我说,你没有生活。做泡椒凤爪时我一直不服气,我生活挺认真的。我说了好几遍。
期待中跟周舟站在厨房一起分享鸡爪的场面没能实现,因为很难吃,而且我忘记剪掉爪子上的指甲。那些鸡爪在玻璃密封盒里,特别像婴儿的手。第二天她笑着问我泡的鸡爪怎么样了,我告诉她特别难吃,没提给她吃的事。后来我分两次吃完了,每一次都胆战心惊,仿佛在啃尸体。后来我想,其实可以扔掉。
台风季,白天过渡到黑夜的短暂时间里,我和周舟偶尔会在阳台上看风云突变后的乌云和大雨。不少时候她坐在一把椅子上,低头看手机,打字并且笑。这个笑看上去更真实,我忍不住猜测和她聊天的是谁。
她不笑的时候,表情显得冷漠,就像她在不开心。她把手机塞回兜里,看乌云卷过天空时就是这样。那些乌云很低,个头很大,像非洲大草原上的动物族群,蹄子底下生起灰烟,往珠江的上游赶路。它们中的一部分消失在对面那栋楼里,过几秒钟又重新出现,随后和大部队一起消失在远处。
其实到处都有声音,比如很多阳台上东西倒地的声音,女人呼喊的声音,小孩的叫声,更远处还有汽车喇叭声,但在我们这片阳台上,声音都像是不见了,风声也不见,只能看到她的刘海在额头上转圈,仿佛为无法跟上这样一群沉默的兽着急。这个时候,她整个人很清晰。我想不出她在想什么。她扭头看我的时候,我正在感叹云的规模,显得很浮躁。她的眼神宽容且悲伤。然后她的手机又响了,她拿出来看。我知道肯定有人追她,夏天过去之后,我意识到她重新恋爱了。没有一个明确的事件提醒,可在同一个屋檐下,信息会通过模糊的改变泄露出来。直到那个北方男人走进来,用那副笑脸和我打招呼,它变成眼睛里的事实。她们从我这里接收过什么信息,我好奇这个,进而我发现,我从来把握不准她们是如何看待我的。
奶香味跋涉到阳台,转过身,落地窗里我像一块干抹布。里面天空很脏,云也脏,每月两次的保洁,从没想过擦一擦它们。我决定保洁大姐再在微信群里要好评时,拒绝评价。
啊。厨房里响起周舟的惊呼,我快步走回去。怎么了,我说。
烫了一下,手指碰到锅边了,她说。眼球在眼眶里流动,她嘴唇向里吸,伸出小拇指,给我看外侧。她向里吸嘴唇的样子很熟悉。
那里有一道红印子。我打开冰箱冷冻门,寻找冰块。
不用,她说,没什么事。
我已经拿出来了,从冰格里按出一块,拇指和食指捏住,贴在那道红印子上。
哇,她小小惊呼一下。好舒服,不火辣辣的了,她说。她看着我,眼神明亮,我喜欢她用这样的眼神看我。
她另一只手继续在锅里搅拌。我错过了加奶油和茶叶的场面,里面不再是白色,还没到咖啡色。她说,必须一直搅拌,不然不够丝滑。
筷子在锅里转圈,没有生出涟漪,只有一些凹陷。我们盯着颜色变深,冰块往我指骨里钻,凉一步步转变为疼,水滴在白色台面上。我仿佛正捏着一小块火,于是加了些力。一股无聊突然袭击我的脑子,一直持续到冰块剩下牙齿那么大。
好啦,她说,已经不疼了,奶茶也煮好啦。
我把剩余的冰块攒在手心,任由它化完。她关了火,用漏勺压住茶叶,把奶茶倒入两个相同的陶瓷杯里。
之后我们回到各自房间,不那么烫了之后,我发微信赞美了奶茶。奶茶凉到适合入口时,我收到邱白云的微信。
小河,在家吗?帮我开下门,我的密码被锁了。
我放下杯子,走出房间,穿上拖鞋。走到门后的这几米,我一直在看那张床一样大的餐桌。上面堆放着厨具和餐具,几个电饭煲,还有一个没有人使用的烤箱。灰尘用不同时间一直占领它们。其中有一些,肯定是早期租户们留下来的,我整理过一次,但没有丢,仿佛它们在等待什么。
我打开门,邱白云仍旧在生气。她说,昨天忘交房租了,才一天,就给我关门外了。
太过分了吧,我说,你现在交上会把密码解开吧。
她盯着手机。她说,已经交了,正在跟管家联系,我跟他说都没有提醒交房租,直接就把我的密码封了。他给我说,一般都提前一星期发短信提醒的,App里也有消息提醒,一打开就能看到。谁平时会打开那个App,我根本就没收到短信,你收到过短信吗?
我没有留意过,我说。
对嘛,她说,每天垃圾短信那么多,谁会留意。
我们已经走到她的门口,也在周舟的门口。两个人的门是直角关系,不过邱白云的门口有一平米大小的空间,供她放鞋柜。
她输了一遍密码,门没打开。她很生气。
这时候旁边的门开了,周舟走出来,眼睛照样睁得很大,脸上还是那种刻意而自矜的笑容。怎么啦,在这儿开会呢,她说。
我说,她晚交一天房租,密码被锁上了,开不了门。
邱白云握着手机打字,没有说话。
真的好绝,周舟说。然后空着手从我和邱白云之间走过去,一直看着前方,走进厨房。很快又出来了,她的手仍然空着,一直看我,保持那份笑容,进房间后,她让跑出来的光越来越窄,眼睛一直落在我脸上,最后送上了门。
过了一会,邱白云再次输入密码,六次按键声后,熟悉的通过音效响了。开了,她说。表情并不高兴。我跟她告别,回了自己房间。


第三章
第二天,苏铁面对的仍旧是一个空位。他们把你忘了吗?我问。可能是,他说。你可以去申请一下,我说,给你配置电脑和办公用具。他说,不着急。
废纸和残疾水杯不见了,桌子上只有一个笔记本,蓝色封皮,看着是皮质的。某些时刻,我的余光注意到他在写东西,不过大部分时间我都忘记了他。
十一点钟的时候,我的电话响了,是父亲打来的。家乡的来电总让我感觉不幸,仿佛会带来坏消息。好在没有,没有人生病,也没有人死。我按了静音,一直到卫生间旁边的走廊才接听。
父亲说,吃了清早饭,我去南地转了转,看见你妈妈的坟头都让草吃了。以前庄稼高还不明显,现在地里面空了,看着荒得厉害。我把那些草棵子都薅了,堆了好大一堆,烧干净了。没有这些草,坟头秃得很厉害,我想着给她添添坟,又觉得还是等你过年回来,咱们一起再添。
何必非要这样呢,我想。但我说,好。
当初看这个新坟址,风水先生说这里好,地南头那个沟里有条龙,什么三代之内出大官,父亲说。声音忽远忽近,我知道是风的缘故,我脑子里出现那条沟,它两边的杨树落光了叶子。父亲说,也不知道他是从哪一代开始算的,是从我这一代还是你这一代。
我差点笑了出来。我很想告诉他,不管从他那一辈开始算,还是从我这一辈开始算,应该都不会有三代了。
也不知道这一套是不是真的,他说,人家都说他算得挺准。他沉默了一阵子,风在说话。我站在卫生间尽头,盯着底下的十字路口,红绿灯变来变去。话筒里传来一声远远的叹息,似乎说话的人正飘在风中。他说,反正这一套,都是做给活人看的。
这份疑惑他不是现在才有。妈妈的尸体在路边停了几天,交警骗父亲签了一份告知书。最初的愤怒之后,父亲还是妥协了,可能他也很累。事情的解决常常就是这样,有人妥协了,但说解决也没错,有人妥协就是另一些人的解决。乡间的规矩是,横死的人不能放在家里。妈妈躺在棺材里,丢在南地等着下葬的那些天,有一天夜里下了场不大的雨,塑料布搭成的棚子倒了。早上父亲出去,回到家忧心忡忡地对我说,一场邪风把棚子刮倒了,你妈妈的棺材淋了雨。
之后,他焊在椅子上一直抽烟。他尽了全力,看风水,确定坟址,求人帮忙,捋顺葬礼的流程,确保每个细节都不出错。大概这件临时发生的小事,在他心中留下永恒的阴影。他唉声叹气,不住念叨:你妈妈福薄;这风太邪了,别的地方一点事没有,单单刮倒了棚子;人都是命……
他不得不站起来继续奔走时,突然目光炯炯看我。他问,你说风水先生说的这一套,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不信这一套,但没有答案给他。
他说,你小学同学,小宗,上星期生了一个儿子,这下子,人家儿女双全了。
小宗,何继宗,有个春节遇见他,他胖得不成样子。他小时候不瘦,但算不上胖。妈妈死的那天,中午我站在学校门口,是他告诉我妈妈出车祸的消息。当时还不知道人会死掉。
电话那头在说,你现在咋样了,又找女朋友了吗?
你别管了,我说。我用了很有耐心的语气。
我能不管吗,他说,你该找得找啊,不能放弃,这在我心里始终是个事,你知道吗,晚上想着这个事都睡不着觉。
临近午饭时间,好像自动解锁了一种义务,我担心是不是得邀请新同事一起吃饭。好在他自己站起来,提前离开了。我和田尚佳、乔光辉一起,去了老饭店。到的时候只剩下墙角那张桌子,我们坐在那里,旁边桌子上一个穿白衬衫的男人正在骂蔡英文,另外一张桌子上,几个女人在说法律上的事。我们决定吃萝卜干滚蛋、菜心炒鸡杂、白切鸡和椒丝通菜,乔光辉走到厨房门口用粤语报了菜名。
老饭店是我们私下的喊法,它没有名字,在一家快捷酒店所在的院子的最里面,一间紧挨着大院后门的小平房。店主是一对老夫妻,看上去六十多岁,普通话说得很费劲。男店主拖着左脚走路,听女店主说是打仗的时候挨了枪子。乔光辉搞不懂,问是哪一场。两个人都嘿嘿笑,没有回答。乔光辉说,不应该啊,就算他参加的是朝鲜战争,也不该是这个年纪。当时田尚佳摇了摇头,不知道她是不是知道那场战争。
女店主一盘盘上菜,有些时候,厨房里传来争吵声,我听不懂吵架的话,但能猜到一些。最后的椒丝通菜是男店主拖着腿端上来的。我说,我特别喜欢吃你炒的萝卜干滚蛋。他只是笑了笑,没有说话。
我们聊了几部最近的电影,觉得都很差劲。田尚佳说,差劲好像会传染,能感觉到一整批导演全都变得有心无力了,他们的观察停在了过往,现在失效了,真是很残酷。她嚼着一块鸡肉,用纸巾擦了一下嘴角。她看看纸巾,上面很干净,她对折一下。她说,真是很残酷,也许该有一批新的人来试试。
你不能只看银幕上那些,乔光辉说,有很多艺术电影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