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看见人,但听到有人喊,喂,你怎么不戴口罩?
2022.10.22
第十五章 附录:苏铁笔记
2018.9.21
妈妈死后,我发了一条微博。
跟踪侦探:我会花一段时间跟踪你,尽可能详细地记录你的行程和你的所有举动,并且不被你发觉。有意者发照片和地址,除此之外,不要试图和我交流,我不会回复。但从你发送信息开始,跟踪可能已在任意时间开始。当我决定结束跟踪时,我会告诉你,然后将我的所有记录交给你。微信号su7sususutt。
半年过去了,此时收到的好友请求,名字只有一个“桥”字。头像是一座钢结构的大桥,备注上写着“跟踪侦探”,我稍微困惑一会才想明白。
当时我精神状态不好,世界失去魅力,活着的乐趣也消失了,万物坍缩成一个小点,不再有丰富的可能性。经历的所有事情,脑子里的爱恨,说的话,手机里的使用记录,仿佛都不在了,只余下一具沉闷疲惫的肉体。活着变成一件可有可无的事,有一个空洞,同时存在于脑子和胃部,它不停吞噬着我,找不到任何方式填补。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我盯着自己的一部分分解成明亮的细条,源源不断地进入空洞。我以为自己很快会分解干净,一滴水一颗蛋白质都不剩下,然而,我看上去依旧完好无缺。
也不总是如此,可能只是睡了一觉,吃了一顿饭,遇见一个蹦蹦跳跳的人,听到一句常听到但让人重新思考其中含义的话,我又重新活过来,重新爱上人类,爱上生活。会不会有一天这样的时刻突然变长,那个吞噬内心的空洞骤然增大,完全淹没我?我有过这样的担心,但坚持一遍遍告诫自己,不应该陷入这种焦虑中去。
一些时刻,我灵魂荒芜,知道自己隐隐在等待,却不知道等待什么。忍不住一遍遍拿起手机,或者站起来走走。细想,这是一种情绪的匮乏,情绪上没能得到满足,所以希望一件事情突然到来,填满情绪。紧张也好,开心也好,难过也好,痛苦也好,总要有点东西到来,使人感受到时间是动态的,自己是立体的。所以当时我想看看别人存在的痕迹,以期获得超脱于自艾自怜与麻木的不同体验,然而一直没能成行。
时间过去,自觉此时的心态与彼时已经不同,即便尚未完全达到漂漂亮亮的成年人的程度,却也逐渐恢复从日常中感知幸福的能力。所以准备通过好友请求后道歉,告诉对方这只是一个小小的玩笑。然而通过好友请求之后,不等我说话,一张照片着急地弹出来,马上又跟一条文字消息。
彭冬伞,草芳围080号。
080,这个数字从形状上看,真是完美对称。照片应该是抓拍,一个女人在街边,刚刚抬头,表情稍有错愕,眉头微敛,使得微微内凹的脸颊更显冷淡。黑色大衣,长头发,小脑袋,脸有些方,人很瘦。那对眉毛如同早已远离战场的双刀,沉寂地面对着看不见的月亮。街边有砂浆抹面的墙,悬铃木正在落叶,看不到具体的标志。她整个人站在那儿,仿佛空气很硬,显得格格不入,但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我很确定从没有见过她,或许熟悉的是场景,这样的事情常常发生,遇见相似的场景,记忆张冠李戴,互相混淆。
点击对方头像,点开朋友圈,封面背景是一片深灰色空白,头像下面个性签名的地方,是一个省略号。
往底下翻,有几张照片,是站在桥上的角度。画面中江水蜿蜒,能看到广州塔以及江边高楼。照片里的天气不同,阴天,晴天,雨天。中间夹着一张医院长走廊照片,走廊里没人,尽头是一扇窗户。还有一张白猫从冬青丛钻出来的照片。我继续往下翻,试图找到一些别的线索,直到出现朋友仅展示最近半年的朋友圈。
半年,时间在这里,界限如此清晰。
妈妈死前那个晚上,我和当时的女朋友喝酒、做爱、看电影、再做爱,折腾半夜,我们轻飘飘如坠梦中。天亮后女朋友接到家里的电话,喊她回家一趟。我说去他妈的,留下来睡觉吧。她趴在大床上哼唧了一会,还是起来洗澡。洗完澡,她站在窗边晒头发,一丝不挂。阳光斜射进整面大玻璃,照得她肉体金碧辉煌,像提香画过的女人。我觉得自己置身迷宫,迫不及待又和她做了一次爱,而后沉沉睡去。
醒来已经是下午,女朋友不知道何时走的,我拉开窗帘,阳光粗暴地拍打我,几乎要将我摁在地板上,窗外看起来白茫茫一片,仿佛什么都没有,我不知道为什么在难过。手机上有女朋友发的消息,想起她我又开心了一点。
墙边站着一幅没有道理的画,两米高,妈妈送给我的。大面积的蓝和黑,中间偏左的地方,红色的圆,有个白色斑点与圆内切。画的右上角,有两个变形的模糊的字母,勉强能辨认出是HT。我不知道这两个字母代表什么,并非她姓名的缩写。或许是只有她自己知道的代号,谁知道呢,我从来不明白她在想什么。这幅画说是送,其实不准确,是我从她那儿偷偷拿走的,过后她打电话问我有没有从她那儿拿走一幅画,我说拿了一幅,她没有说话,挂断了。
我想去看看妈妈。
外人眼里妈妈不近人情,我有同感。在我十岁那年,爸爸和一位年轻的女人好上,然后两人离婚,爸爸带着那个女人去了美国。整个过程她没有太多情绪,有时候我暗自揣测,甚至觉得一切都是她刻意为之。我的妈妈不算特别漂亮,但是很美,人看到她,就知道那是她,完整且清晰,不是隐藏在其他标签下的别的角色,所谓妻子、母亲这样的身份,只是她诸多身份中不太重要的两个。在我的成长过程中,照顾我吃喝拉撒的全是李姨,我的妈妈从不会像别的妈妈那样抱着我,很少跟我亲昵地互动,她看我的眼神不像是看一个儿子或者小孩,仿佛是看向另一个成年人。她从不干涉我的选择,每当我向她寻求人生经验上的建议,她总是告诉我,我没有答案能给你,何不问问你自己呢。
小时候我也不爱出门,总是待在自己房间里,用橡皮搭长城或者城堡。当时我把挺多一部分零花钱都用来买橡皮,收集了满满好几抽屉。我爸发现之后,担忧我脑袋出了什么问题。妈妈没有这样的担心,反而有几回从外面回来,带了几种样式特殊的橡皮给我。那份热情很短,没多久我将橡皮冷落了,挺长一段时间后打开抽屉,橡皮已经融化,黏糊糊粘在一起。后来,我开始玩一个寻找陌生字的游戏。踩着凳子,从书房书架上抽一本落了灰的大部头,拿到我的房间,坐在地上,旁边是图画本和铅笔。我会随便翻看一页,寻找不认识的字,当做一种图案,画在本子上。由于不知道字的意思,一个个字像一座座迷宫,令我着迷。
我独自待在房间的时候,一般是李姨过来敲门喊我吃饭,我嘴上应好,但并不动,依旧玩手上的游戏。然后爸爸会过来,他一进门,就占据整个房间。并非他体形硕大,占据房间的,是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种东西,混合了情绪、声音、气味和小动作。他亲昵地抱起我,一边说要把这个小孩从外星人手里救出来,一边挠我胳肢窝,让我扑腾乱叫。我那时挺喜欢他的,但他去国后我回想,怀疑当时他只把我当成好玩的玩意,不代表真感情,因为他只愿意给我这样一些瞬间,其余时间全是空白。后来,他过着一种加州的生活,再没有过问我,联系次数寥寥可数。
在我成年后,妈妈跟我严肃沟通过,说很爱我,但是并不希望我经常打扰她。有一天,她突然决定断开和所有人的关系,从此独自生活在那栋别墅里,除了李姨每天定时做饭和清洁,不再和人联系。她似乎证明了,只要一个人想,就能完全脱离出去,只在于我们是否有这样的勇气。所有大事在发生,你若不在意,似乎真与你无关了。她活在那所宽阔的三层大房子里(我很怀疑如果没有这样的条件,她是否还能不费力气地与世隔绝),美轮美奂,一尘不染,不使用通讯工具,日常生活如谜。二十五岁那年中秋节,我误入顶楼的一个房间,里面到处是画,眼睛没有落脚的空地,不少画中都有一个红色的圆,分布在画面各个地方,圆里面有些是黄色或者黑色斑点。她还画不少女性器官,胎儿的轮廓,都异化、残破、疏离。还有不少奇形怪状的植物,意义不明的凌乱线条,如同颜料的谵妄与呓语。
一路打量许多人,打量许多建筑,来到妈妈门前,迷人的几何体周围看不到一个人,听不见汽车声。入室通道没关,我跃上台阶,推开厚重的木门,轻轻喊了几声,没人回应。家具丝毫不反抗,偏西的阳光,彻彻底底占领一楼,我仿佛站在玻璃内部,像个不清澈的敌人。
我沿楼梯到二楼,卧室的大门完全敞开,一眼就看到房间正中央的床。我蹑脚进去,站在床边,妈妈躺在米白色床单上,穿蓝与黄的衣服,衣服很美,如同盛会。床头柜上站着两张照片,其中一张上面有三个人。左边是个高个子女人,中间那人是她,右边是个小个子女人。照片已经模糊,陈旧的颜色如同死去的虫子,污染出一块块白的褐的斑点。妈妈上身略微后仰,肘部压在石头栏杆上,穿了一条蓝色阔腿裤,一件白衬衣,头发不算长,稍显凌乱,不像那个时代惯有的规整。整个人说不上是时髦,但透着一股对身体的从容之态。旁边的女人穿的像是某种工作服,灰色的上衣和长裤,站姿稍显严肃,跟栏杆保持一点距离。左边的女人比妈妈高半头,腰部斜靠栏杆,左手搭在妈妈右肩膀上,脸部的颜色已经被岁月侵蚀干净。另一张照片上,是一个戴着大檐帽的女人和妈妈的合照,背景是一幅十三行建筑的巨幅画,大檐帽女人怀里抱着一个襁褓。这两张照片我小时候见过。除此之外,有一尊小小的花岗岩佛像,佛一副笑颜,似乎看透了尘埃的性质。在我很小的时候,妈妈信过佛。或许是她终于意识到佛没有帮助,或许是她已经拥有足够的力气,不需要信仰来排解灵魂中无法解脱的部分,等我稍大一点,妈妈就不再有信仰这方面的表现。
我远远地看了一会,背对她坐在窗边沙发上,望着窗外几棵小树,心里突然委屈,几乎流出眼泪。很快我睡着了。睁眼时天已经黑透,不远处一座房子灯火透亮,里面有人在聚会,声音隐约如海浪,离离地涌来,房间里时间和空气都在摇晃。我转过身,感觉妈妈还躺着,我开灯,看到她躺着,像画中人。
妈妈死了,她一生都很美。
我在网上搜索亲人死了应该做什么。有一条说如果是自然死亡,就应该按常理安排丧葬仪事。如果怀疑属于犯罪造成的,应该报警处理。我没有往犯罪上面去想,可我怎么确定是自然死亡呢?于是我打了120,又打了110。医生先来,简单忙活了一阵子,告诉我,人已经死去好几个小时了。警察来了,一个问我,另一个跟医生打听,之后在房子里勘察,没有发现异常。他们调取监控,没有什么疑点。之后医生判断死亡原因是心源性猝死。他们说如果我坚持,可以解剖检查。我拒绝了。
我给我爸打了电话,爸爸似乎不太相信。死了,你是说死了,他说。我对着妈妈的尸体拍了张照片,医生和警察诧异地看着我。我把照片发给爸爸,他不得不相信了。他挂断电话,没说回不回来。在电话里我听到有人喊爸爸,我知道那是他另一个儿子,我在朋友圈看过爸爸发他的照片,很漂亮的一个男孩,名义上我算是他的哥哥,不知道那男孩是否也知道我。不应该报什么希望,但还是挺想在妈妈葬礼上看到爸爸,不过直到葬礼结束,都没有他的消息。
虽然医生告诉我,在我到达之前,妈妈就已经去世,但我仍然觉得她的死亡是缓慢延续的过程,我坐在她身边的某个瞬间她才真正死去。
一个人肉体如此完整,怎么就死了呢?她看上去那么柔软、真实,我没有办法对自己说,那是一个死人。
法医给我的判断是,肌肉不发达,而且死前肌肉处于长期静止状态,尸僵有非常不明显的可能。
在她死后走近她的死亡,还是陪着她走进死亡,我脑子里糊里糊涂,不知道有什么区别。我感觉死亡是一种进行了很久的状态。
葬礼时,我诧异还有这么多人来跟她告别。一连好些日子,处理种种琐事,见各种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忙忙碌碌,耗费我所有的热情和精力。日子漫长凝滞,仿佛冬日暴雪之前没有一丝风的天空。我隐隐感到有目光在注视我,但也没发现有谁特意看我,都是看待死者家属的那种目光。
这种状态一直延续到妈妈下葬后。我坐在她的房子里,重新想念她,感到悲伤。她从不跟我谈论自己的过去,只知道她在此城出生长大,却不知根脚何处。我没有见过外公外婆,只知道他们是疍民,生活在水上,早在我出生之前,两个人就在一场火灾中双双死去。妈妈从美院毕业后做了服装设计师,后来在广州贸易最繁盛的年代,开始做服装生意,一度做得很大。
走在她的房子里,我只感到人生滑稽。房间变成一片布满水的平原,怎么走也走不到头,怎么望也望不到边,时间浸泡在没有梦的水里,只有灰色倒影,散乱的光,无声的波纹。
我在抽屉里翻出一盒过期的安全套,一些情趣用品,这让妈妈在我心目中更鲜活了些。还翻出一张她和我爸的合照。照片上妈妈烫了卷发,修饰过的脸型更加柔和,脸上没有多少笑意,但爸爸笑得很开心。两人是在筹备妈妈的服装发布会时认识的,那时候爸爸开办了一家美容美发学校。爸爸是北方一座小城城郊的青年,家中贫穷,初中毕业后,他走遍街坊邻居家,进去就下跪借钱,发誓定要有所成就,回馈大家的好意。他将钱缝在内裤口袋里,一路南下,在广州学习理发,然后开了理发店。他大胆,有野心,又借着时代的光,发展成为有些名气的连锁店,进一步办了学校。等到和妈妈结婚后好些年,他又进军洗护产品。但那时日化类竞争很激烈,另外几家花费大量资金打广告,国外的巨头也开始大举进攻。他没那么多资金,从银行贷款没能成功,想找我妈妈筹措资金,我妈妈却不支持他。他一向坚信外国是坏的,帝国主义亡我之心不死,但还是一转手将公司卖给了外国公司,接着就跑去帝国主义的大本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