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两条路叫这个名字,在海珠区,丁字形。南北向的那一条,北连珠江边的滨江中路,南接东西向的南华东路,约有200米长。另一条接近东西向,西边连着上一条草芳围,东边到怡安路,更窄,看上去像穿过社区的那种小路,全长约350米。地图上一眼能看到几个名字,兴安士多,草芳士多,珠珠士多,西南角那儿有一个动漫文化科技创意园。
打开卫星地图,建筑看起来都不高,沿路两侧,像是自建的民居。路的北侧,有些西蓝花似的绿色,像是几棵年代久远的老树,树冠比建筑要大得多。很多房子是蓝色的坡屋顶,我猜想是后搭的金属顶棚。
两根手指在屏幕上捏了几下,画面缩小,停在墨绿色的水面,中心是蓝色白边的珠江两字。我起身,站在窗户前,看着不远处的珠江,江面像一条明亮的热浪,一艘双层轮渡正在航行,在它的后面,一艘汽艇快速追上来,留下白色的长尾。我想象自己置身其中,想象我从不曾见过的画面,外公最后一次乘舟横过广州城,他在转角短暂停留时,还看不到女儿那栋漂亮大房子的蛛丝马迹,也没有任何迹象向他揭示,女儿在某个下午悄无声息地死去时,她的儿子在旁边坐着毫无察觉。
2020.2.7
很奇怪,笔记本带着污渍和酸苦味,又回到我手里。不多了,空白页不多了,我经不住手写的诱惑,一定要填满它。
你怎么不戴口罩?
今天上午,打出这句话,很长一阵子,我盯着问号后面,窄窄的竖条消失、出现,一再重复。看久之后,产生一个错觉,它消失的时候并不是消失,只是朝着屏幕深处快速小过去,又大过来。眼睛酸涩,我眨了一下,还想再添点什么进去,但想到的每个字都大喊大叫,拒绝被写下。
你怎么不戴口罩,听到这句话时,我缓慢地醒了,意识到我是我,苏铁。我伸个懒腰,双手停在后颈,左右晃动脑袋,看到电脑旁边的一张烂纸。药品说明书,早上我从兜里掏出来,经过洗衣机的清洗,它已经重新塑形并且变硬,我花了十几分钟勉强把它展开。用于心绞痛、心肌梗死、心肌炎及心源性休克。对改善风湿性心脏病的心悸、气急、胸闷等症状有一定的作用。我也觉得胸闷,想要喝杯咖啡。
落地窗开了半米,白色纱帘微微晃动,阳光在树冠里深深浅浅,鸟鸣声进来,房间里更安静,一点憋闷感也没有。很难相信世界正面临考验,我看到通知说,春节假期再次后延。我没有班要上,但还是希望假期更长一点,这种全世界陪我一起静止的感觉很棒。为了不破坏这种感觉,最初几天后,我不再泡在疫情消息中,甚至提不起什么兴趣知道。我站着看了一会树,我总是不知道树的名字。
液体在杯子里激起一些咖啡色的泡沫,我不喜欢糖,但还是加了一点。打开冰箱门,满满当当,大概够我吃一辈子。香满楼娟姗牛奶,946ml,卡得太紧,我用两只手才拿出来。关冰箱时我看到哈密瓜,很想吃它。费了些力,纸盒轻微瘪一条线才拧开,盯着溢出来的一滴,我再次想为何选择946这个数字,嘴唇凑到瓶口,小小地嘬一口。我喜欢这样喝一盒牛奶的第一口,牛奶滑入喉咙,像一块丝绸毯子,我轻啊一声。
往杯子里倒两次,第二次倒少许。当然可以倒一次,但我总是倒两次。我不搅,看着白色慢慢陷落,黑咖啡慢慢冒出浅色。这个过程持续十几秒,我照例斜着杯子抿一口,奶味浅了,但我不准备再倒。加了糖的口感很不真实,仿佛在喝另一种液体。我划一下微博,看到有个人死了。我摇摇头,放下手机,打开冰箱的左门,拿出哈密瓜。我竖着切它,皮很硬,我的刀太窄,左手压着刀背才切进去。我翻过左手,红印子一点点升高,变淡,疼也越来越小。瓜瓤刮到洗菜池里,种子像白虫子。我肯定吃不完一半,于是又横着切一刀,留下靠近瓜蒂的四分之一,剩下的用保鲜膜封好,塞回冰箱。
瓜皮落进垃圾袋,声音舒适,我的耳朵上了瘾,想一直这样削下去。有些地方削得太薄,我得补削一下,不然牙齿会突然中埋伏,咬到一层鞋底。还有些地方削得太厚,留下更深颜色的平面。没有办法,我的手不具有那种能力,恰好削在皮和肉的分界处。耳朵失望了,天底下能有多少哈密瓜可削。取一个玻璃碗,白色台面飘着水纹状的淡灰影,几乎看不见。左手抓着哈密瓜,右手一下一下,哈密瓜落进灰影上方,灰影不均匀地变重。尽管很小心,灰影越来越均匀时,还是差点削到手指,于是不再有耐心,整块丢进去。拨开水龙头,刀在水里快速翻面,然后抽刀断水两下,丢回刀座。倒牛奶时,一下子挺难为情,仿佛窃取了何小河的生命力,才有了这份自得其乐的能力。其实,我更喜欢用牛奶泡西瓜,可惜买得太急,没找到西瓜。
在我这些年的跟踪经历中,跟踪何小河的时间不算长,却是最成功的一次。我彻底变成跟踪对象,走他走的路,用他的眼睛看世界,用他的脑子思考。那些时间,我确实不是我了。但他是谁?我不会说他变成另一个何小河,或许,他是我和何小河共同孕育出来的新生物。然后,像蝉蜕壳,蛇蜕皮,我又回归我,留下一具空空的蝉蜕或者蛇蜕。蝉蜕我捡到过,远看还活着,但已失去重量,捡的时候稍稍使力,它就破碎。听说还是一味中药。蛇蜕我也见过,在长洲岛一个墙根的干草丛中,比很多白更像白,保留鳞片形状,断成几节。我很好奇蛇是一次完整蜕下来,还是使使劲蜕一截,再攒攒劲又蜕一截。听说也是一味中药。
从彭冬伞出发,沿着血缘脉络,经过陈小港和魏友伦,在时间尘埃中找到一些尘封旧事,让人无法停下。抵达何小河是高潮,这些天,我仍然时不时地享受这种高潮。很多时刻,我似乎有改变他生活的可能。但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和他在一起时的并不是我,那个人只会复制,没有纠正的能力。我自我谴责一下,有点痛苦,于是马上脱身出来。
左手端着咖啡,右手端着牛奶哈密瓜,一只鸟叫了一声,又叫了一声,我把咖啡放在电脑旁边,放下前轻轻吸一口,发出轻微吸溜声。我咂嘴,端着玻璃碗,走到落地窗中间,叉起一块哈密瓜填进嘴里。银叉子隐入牛奶,很有美感。肯定是另一只鸟在叫,节奏有细微差别。也有可能是我的错觉。牙齿咀嚼哈密瓜的声音很突出,清脆,听上去一点也不残忍。这里的鸟鸣声,和别处听到的又有不同,不是一种我能形容出来的不同。我思考了一会鸟的口音问题。鸟鸣声多了些种类,仿佛来了一只它们要朝拜的凤凰。
额头太烫,我退两步,太阳把一个很大的影子压在我身上,于是我的影子不见了,好像我被困在影子里。它也不跟我为敌,也不看我。我很想记住这些声音,想知道哪种鸟会发出哪种叫声,嚼了半天哈密瓜,也只看到一只戴胜,还是它主动落在草地上,像一只鸡那样走路。我听说戴胜很臭,挺想走上前见识一下,腿却不愿意动。它仰着冠子站在一片叶子上,好像在乘风破浪。它看我,我也看它,叉子搅动牛奶,银与玻璃,美妙的声音。后来我意识到它不是看我,是看窗外的那盆苏铁。我当然认识这种植物,但当初起名字时,我的父亲并不知道有一种植物也叫苏铁。他希望我做一个铁一样的男人,可能这就是他不联系我的原因。
我盼着它叫一声,让我记住那种声音。树冠里一声响亮的鸟鸣响起时,它的脑袋转过去,我以为要达成了,结果它晃了晃屁股,朝着一个白色的斑点走去。
一些文字被我捉住,戴上枷锁和镣铐,无力挣扎。我转过身,目光扫过墙上的画。处理完妈妈的丧事,我报复似的全拿出来,每一面墙,墙上、墙下都被它们占据。它们色彩依旧鲜艳,却始终是想要放弃的神色,如果哪天一觉醒来,只剩下白色和亚麻色的画布,我丝毫不会奇怪。我有点看腻了,我想是时候将它们收起来,放回它们出生的房间。
玻璃碗放在桌面上,这个动作导致牛奶起了波纹。牛奶不如原先白,哈密瓜的汁液,我想就是哈密瓜的血。我想起瓜瓤在洗碗槽里的样子,我感觉那些白色的种子已经悄悄游走。我喝一口咖啡,可能有三十度,这肯定是咖啡最难喝的温度,尤其是加了糖,甜在里面像几根吐不出来的红薯粗纤维。
刚才,我犹豫了一下,手指又放在了键盘上,要把捉到的一些字打上去。很残忍。我狠了狠心,凌乱地打上去。
还有什么是不被剥夺不可剥夺的,是记忆,我们要守住我们的记忆。我们听到的,我们看到的,我们感受到的。不惧怕记忆,不丢弃记忆,牢牢地守住我们的记忆。
打不下去了,盯着这行字,我面红耳赤,于是又删掉。我似乎看到一个脸红脖子粗的自己,喊这些空空的口号。太蠢了,说允许范围内的话,在安全范围内愤怒,实在虚伪。我们真是特别无力的一代,没有真打破什么,也没有构建什么新玩意,只剩下茫然与抱怨,但又觉得自己分外清醒,与众不同。说到底,所有我们觉得正滑向深渊的事情上,我们只有姿态,没有勇气。我们把自暴自弃,当做极具个人特色的标志物,拿出来自鸣得意。
我喝了一口咖啡,又喝了一口,叉起一块哈密瓜,咔呲咔呲。我喝了一口混着哈密瓜血的牛奶,六度,或者八度,掩盖了咖啡的那股黏腻。我确实更喜欢西瓜加牛奶,西瓜切成小块,但也不能太小,最好是没有籽,一定要加几粒盐,不能多,只需几粒,口感会更清冽,我加的一直是海盐,很便宜的粤盐牌海盐,不过,我想井盐或者湖盐也一样。
我还是很想把那几句话加在最后。我又打出来,又删除了。它们空洞,又毫无意义。我很懦弱,我对着电脑说了几遍,我很懦弱。说完后感觉很好,好像这份自知之明让我又胜利了。但我想,我会守住我的记忆,和我听见的何小河的记忆。问号后面有个逗号,忘删了,我暂时懒得动手。那条竖线在逗号后面守株待兔地闪,等着下一个字自投罗网。我看着它小过去,大过来。我吃了一块哈密瓜,喝了一口咖啡,又喝了一口泡哈密瓜的牛奶,很神奇,按照这个顺序,几种食物都找到了最好的味道。我越来越有感受美好生活的能力,于是我按照步骤又来一遍,美味。我满意地靠在椅背上,脚跟踩上椅子,抱膝看向窗外。阳光在几棵树下晃来晃去,有人说过树的名字,我总是记不住植物的名字,除了苏铁。我想起一条喝影子的狗,思考午饭要吃点什么,闻到淡淡的臭味。
太好了,只剩下最后一行。我想是不是有只戴胜飞进来了。
后记
写这部小说前,有一年多时间,我每天在图书馆反复修改几篇中短篇小说,以期找到刺中“真东西”的手感。我无法用几句话说出这种“真东西”到底是什么,我在阅读过的优秀作品里都看到了这种“真东西”,以及作者沿着何种路径,稳稳地刺中它们。
找到那种手感并不容易,改完一遍,或许文字也漂亮,故事也完整,结构也精巧,可是骗不了自己。意识到刺空、刺偏或者擦着皮毛滑过去,笔下的文字充斥的是情绪、猎奇、小机灵,是件特别沮丧的事。这样改了几轮,进入2022年,刺中“真东西”的手感逐渐清晰。我将几篇小说又全部改写一遍,意识到它们都抵达了要抵达的地方。
《撞空》也是在一篇4万多字的废稿上长出来的,最初的起点是一条微博。2020年1月7日,我抱着好玩的心态发布了一条微博:
我会花一段时间跟踪你,尽可能详细地记录你的行程和你的所有举动,并且不被你发觉。有意者发照片和地址,除此之外,不要试图和我交流,我不会回复。但从你发送信息开始,跟踪可能已在任意时间开始。当我决定结束跟踪时,我会告诉你,然后将我的所有记录交给你。
随后,我以这条微博为开头,尝试写一个发生在珠江南岸两代女性之间的故事,但很不成功。2022年7月下旬,外界一切仍在发生,我像在山洞里做无用功的废人,面对这篇废稿,犹豫是否暂时搁置,但最终决定写它。
在这篇小说里,我尝试呈现那些对世界、社会、情感、家庭、生活有新理解的年轻人。对这个群体来说,过往的生存经验不再提供一个天然的归处,只能不断尝试,努力构建一种新的处境来盛放想要寻找的生活。
然后有一天,其中的一个年轻人,突然朝着自己辛苦构建的生活的边界撞了一下。他的处境是,并没有一个具体的边界拦住他,只撞到一个空,惯性让他一直滑落。或许存在一个巨大的难以看清的影子,在他能抵达的边界外,懒得看他一眼。
写这部小说的两个多月里,和过去两年一样,每天活在一种不确定性中,留意最新的疫情消息,在图书馆公众号上预约,为了心仪的座位早上提前排队,扫行程码、健康码,测温,扫预约码,戴一整天口罩。有一段时间又开始查核酸检测结果,72小时或者48小时。
但文字是确定的,写作过程出奇顺利,从第一行字落笔,花费二十多天,没有停顿地完成第一部 分。我预感它将远超我预估的字数,同时觉得应该会是一部不算差的小说,于是开始尝试寻找出版的机会。8月27日,我在微博辗转找到编辑王家胜的微博,发送一条私信。私信只发出去前面一小部分,我才知道微博里只能给陌生账号发送一条私信。这半条私信,换来了这本小说被审读的机会。
继续写第二部 分时,尽管这本书的前途还不明确,我心中却有股奇怪的笃定。第二部分写到后半程,我已经不再考虑它是不是足够好,以及它有没有出版的可能了,它已经超出我预设的范围,进入一个更广阔的区域。等到10月中旬,写到倒数几章时,收到了王家胜老师给我的好消息。
一个更令我惊喜的收获是,写作这本书的过程中,我得到一份更大的自由,它不再依赖于外界,跟我拥有什么,得到什么,失去什么,肉身居于何种境地,都不再有关系。一份无法被剥夺的自由,并且我确认,那并非自欺欺人。这自由多么令人恐惧,好在我已有了足够的力气承受这份自由。
感谢我的家人对我的纵容与支持。感谢我的编辑王家胜老师,在对我毫无了解的情况下,愿意花费时间阅读30多万字,并在这本书的出版过程中付出辛苦劳动。感谢止庵、李静、贾行家、彭剑斌、罗丹妮等老师,对本书的持续关注,尤其是止庵老师的宝贵建议,使得小说在结构上更加完善。事实上,直到现在,我偶尔也会疑惑,写出的东西是否值得被看到,正是几位老师的支持,给了我信心和动力,感受到被人理解的幸福。另外,感谢巴赫,在人们无法安宁的日子里,每天上午帮我沉下心来,进入创作状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