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周末,连阳光都充满星期天的味道。一个短发女人推着婴儿车,缓缓前行,旁边戴眼镜的男人划着手机屏幕。婴儿的眼睛直直看我。在开阔处,女人划桨般推一下婴儿车,松手,车子向前滑了几米,停下。女人舞蹈般走几步,像火烈鸟走在浅水。
看报纸的时候,我一直努力听鸟鸣,偶尔目光脱离纸面,尝试把听到的鸟鸣,准确地安在它的鸟上。
在开会,有一版是呼吁重视白领职业病,委员做起保健操。想着那个画面,我想笑,不过脸上的肌肉没有配合。海量视频信息纳入春运最强大脑,这和我无关。新春走基层,很多红火的笑脸,人们都在等待过年,最起码2020年1月13号是这样。近期降雨未能对澳大利亚林火产生显著影响,原来那场大火烧了这么久,不知道现在烧完没有。巴萨换帅呼声急,哈维有望接过母队教鞭,两个人的照片,巴尔韦德以手扶额,哈维抬头,目光坚定。我挺喜欢巴尔韦德,有时候场上局面不好,他蹲在场边愁眉不展,看起来很心酸。很久没看到梅西踢球了,我有点失落。
16号仍然在开会。有一版讨论垃圾分类,有个委员介绍,规划建设的垃圾分类设施,可满足未来二十年垃圾分类需求。希望建设得慢一点,因为我担心垃圾分类后,我可能找不到吃的。新冷空气到货,我尝试想起哪天降了温,没有印象。
两个女人走过去,其中一个突然回头,然后向我走两步,半蹲下来看我。黑色皮夹克,腰部漏一圈肉,黑色紧身牛仔裤。
何小河!
栗色头发,扎在头顶,脸很窄,眼睛倒映一棵树。她的眉毛画得很均匀。我思考了一会,想起来是乔慧云,她跟视频里的形象判若两人。另一个女人站在她身侧,穿一件暖灰色大衣,厚底靴,她摘下墨镜,挂在领口,脸颊反光。那个骑行UP主,百万粉丝,我想不起来她的名字了。她们像活在世间的神仙。
你怎么在这里,乔慧云说。她蹲下,重量集中于右脚,左脚脚尖后蹬,双手叠压在右膝盖。我哥一直很担心你,她说,还有佳佳姐。
我只有一个念头,于是马上站起来,拉着箱子离开。她拽住我的胳膊。她说,别走啦,你坚强点,我还等着你听我的歌呢。
我甩了下胳膊,她的手仍牢牢钳着。骑行UP主想要拉我另一边胳膊。乔慧云说,快,给我哥打电话。
手机已经拿出来了,我猛地一推,乔慧云尖叫一声,倒在地上。骑行UP主跑过去蹲下,问她还好吗。我靠近两步,想去扶她。几个人拦在我前面,其中一个推了我一下。他说,做乜嘢,咸猪手,扑街。我转身跑,没听清乔慧云向他们解释了什么。
我一直跑,经过人群和建筑。箱子跟着我,像一条听话的大狗。后来我忘记了为何要跑,但仍然在跑,一片平面的火抽空我的胸腔,失去空隙和骨头,我觉得自己是个湿塑料袋。我挺想停下来,但停不下来,终于,前边出现一个巨大的洞,我顺着惯性跑上台阶。一对穿白衬衫黑裤子的男女在下面讨论,可能是物业。行李箱的轮子像兔子的脚,一阶一阶往下跳。那对男女看我,男的想要对我说点什么,但没有开口。
敞开的防火门里,声音像失眠夜的白噪声,往来的人看上去都是有生活的好人们,地面上没有人的影子。我的右边有人走路,一个女人,双手抬在胸前,像刷完手后,走向手术台的主刀医生。她消失在防火门里的无影灯下,一个嘻哈男孩伸头,先看到我,然后看到卫生间,大步前行。
穿过一层薄薄的光影,我恍若掉入一场半梦半醒的仲夏夜,听见耳鸣和苍蝇。食物的香气混作一团,分不清源头,好似发酵后浑浊的热气。我抬头看繁多的光源,站在那儿,身边跟着我的行李箱,我们像等待抹去的影子。我的眼睛很疼,但没有眨一下。旁边一家叫探鱼的餐厅,门外有人坐着排队,两个正在聊天的人中的一个,盯着我,同伴推她的胳膊才扭开。门口的引导员一遍遍抬起脚后跟,嘴角练习往两边收缩。记忆重新工作了一下,我在这里吃过饭,但它已在时间里失去位置。旁边的防火门上贴着海印都荟城的广告,我挪过去,扭开,里面是一条空空的走道,一个清洁工的背影像虚肥的骆驼,推着垃圾车缓缓前行。


第十三章
这片消防通道组成的地下迷宫,看不见日夜。但我仍然能够通过打烊的店铺识别夜晚。夜里,人迹全无,通风设备也停止工作,很多通道的入口也垂下铁网。空气变得黏稠,生出小蘑菇和金鱼藻,我变成水中生物,每一次呼吸,都有小蘑菇和金鱼藻进入肺部。它们占据我的血液,我的血管开始丰美,生出鱼和小虾。有时候我不睡,睁着眼睛。但似乎也是另一种沉睡,惊醒时刻,我意识到我一直在说话,但不记得都说了些什么。那种停顿很突然,空气都在讶异。或许无知无觉中,我已倾吐自己的一生。我开始对着空气出拳,但出拳结束后,我才意识到刚刚做了什么。我还挺喜欢这样,这样带给我一种安慰,仿佛我刚刚真战胜了点什么。对,当然,我知道,我什么都没有战胜,我甚至没有触及任何东西,但仅仅是这样做,就好像我没有屈服,好像我战胜了什么。
我的住处在两扇防火门中间的黑暗地带,或许有十平米。这份黑暗很熟悉,它在整个地下迷宫的东南方位,一侧的防火门无法打开,不知通向哪里,另一侧的防火门外,是个小走廊,小走廊尽头有扇两倍大的防火门,门后是消防步梯。步梯向上的第三级台阶放着生锈的小油漆桶,里面的水越来越稠,烟蒂一日日肿胀,每次我被拉进去,都闻到发霉的尸体味,鼻窦开始疼痛。有几家餐厅的年轻帮厨们会在这里抽烟。
每个营业和打烊的周期里,我有两次远行。我从住处出发,背上书包,提一个名创优品的袋子,里面装着我捡来的一次性饭盒。Miniso,我模仿好几种口音念这个单词,日本、韩国、越南、英国、印度,每一次我都过分沉浸,直到注意路过的人诧异的目光,才陡然停止。我沿一条狭窄的光路,打开墙面上或紧闭或半开的防火门,翻找每家餐厅后厨的垃圾桶。
这是一条类似操场跑道形状的线路,但它并不连贯,和好人们活动的区域一样,分为南区中区北区,正中间还有块小岛区域。从一个区域到另一个区域,不得不跨越的好人们的地方,我称之为海峡。第一个要跨越的是Shoebook海峡。这个海峡旁边,有通往广州图书馆的长长的地下通道,也有一家蓝色的鞋店。有一次,一个长队从鞋店门口一直延伸到那个地下通道尽头。入海口处,几个人坐在海面上,拦住我的去路。我在那儿挨了挺久的饿,才瞅准机会,跨越过去。Shoebook海峡对岸,走几步有一个卫生间,我在那里排泄,我在那里洗漱,我在那里洗澡。
从卫生间门口继续往前走十几米,有丁字路口,左拐可以到达水果湾海峡。这个入海口有两道防火门,常开着,远远就能看到在海峡里游动的好人们。时不时有人从中脱离,拐进来,寻找厕所。两扇防火门中间的空白地带,总是放着一辆蓝色平板推车、一把黄色塑料矮凳和几个黑袋子。黑袋子堆在平板车上,像装着垃圾。我第一次经过时,想要打开袋子看看。你干什么,有人说。是个年轻女人,从海峡里浮上来,绿色衣服,戴着更深的绿围裙,围裙上写着全民果汁。我看着她,想不起来说话,有时候我怀疑我的声带不见了,嗓子里长出腮。不要动哦,她说,这是我们的水果。她的身后,又有两个穿着同样衣服的人探身,一个是男人,一个是女人,两个人站在那儿看我,像嘴唇抵着玻璃的鱼。我看到一些泡泡,啵啵啵,泡泡像海草一样扭动,流动着彩晕。我想不起来说话,也想不起来离开。她往前走了几步,到一个角落,那里也有一个黑袋子。她打开,拿出一个火龙果,两颗橙子。这些坏了一点,她说。她走向我,伸着手。我盯着她手里的东西,理解它们到底怎么回事。坏了一点,她说,你把坏的地方弄掉,吃好的地方。她的手一直伸在那儿,手指不长,像一截萝卜,火龙果的皮皱巴巴的,像流产的胎儿,橙子塌下去一块,生有几簇白绒毛,很好看,像菌丝。我看她的脸,一张圆脸,眼睛也圆,几根乱发蜷缩在左耳上。她似乎不好意思了,微微低头,看我的手。拿着吧,她说,虽然坏了点,也能吃。后面的男人走上来,站在她身边。那些泡泡炸了一些。他说,唔好,佢如果食坏咗,要你赔钱点算。她看看他,又看看我,我仍旧盯着她。不会出事,她说,你不会找我们麻烦,对吧。我仿佛终于理解了眼前正在发生什么,摇摇头。她说,不会,对吧,你不会找我们麻烦。我点点头,摊开双手,她把火龙果和橙子放上去。他不会,她说。她看着身边的同事。男同事皱眉,没再说话,后撤,消失了。另一位女同事还站在那里,眼镜镜框是咖啡色,一只手握着另一只手的食指,想要拔下来,啵啵啵啵啵,无数彩色泡泡。
那时还没有Miniso的袋子,水果装进红背包里,拉上拉链前,我凑上去闻了两下,清香中夹着沉甸甸的霉味,很幸福。海峡中的好人们不算多,我走出敞开的消防门,看到旁边的店铺,全民果汁,白色字,全的中间是一根吸管,插在人的头顶上。侧门里,圆脸店员站在柜台后面,正在操作榨汁机器,她看我,没有任何表情,目光马上移回机器的出水口。红色的液体进入杯子。后来,我偶尔遇见她坐在矮凳上挑水果,她还是会递给我两个,或者三个。她会问几个最简单的问题,我只是看她,不回答。她的声音很难听,像风干了的面包,她可能认为我是一个傻子或者哑巴。我喜欢当一个傻子和哑巴,我喜欢听她问我问题而我不回答,因为那些不是我的答案。
水果湾海峡对面就是中心岛屿。几个闪亮的抓娃娃机旁边,有几扇宽大的防火门,闭着,不确定能不能打开。我鼓足勇气,进入好人们的海峡。水为我分流,走到正中间时,我几乎想要停下来。果汁店旁边的酸菜鱼店门外一排凳子,没有人坐在上面等座。一位扎着马尾辫的店员站在门口,好像在罚站。她盯着我,似乎在理解眼前的景象。一群人走过来,像一艘巨大的航母。我被水流推着往前走,我意识到刚刚我在出拳,左勾拳,右勾拳,左勾拳。我顺利到达对岸,幸运地扭开防火门。
里面空旷,有几面粉色墙,角落里有一把木椅和一个粗糙的木梯。椅子有个半圆形的靠背,有黑色海绵坐垫。我坐上去试了试,很舒服。像龙椅,我想。挺大一会我一直思考为什么会想起龙椅,好像我骨子里有一个愚蠢的皇帝。后来,我把它搬到了我住的地方。一面墙上有逃生指示牌,出口,EXIT,左右都有箭头,但只亮着左边。指示牌两边都放着体重计,那种自助扫码称重的体重计,应该是坏了,站成两个流浪汉。
这座小岛很空旷,有两处通往地下车库的自动扶梯。有丰字形的通道连接岛屿周围的海峡。我进来的那条是最下面的横线,入海口的防火门常闭。中间那条横线两侧的入海口都敞开,经常有好人们经过。靠近水果湾海峡的那侧,贴墙放着五台按摩椅,里面始终长满人,不知道都是干什么的。还有一个巨大的圆柱,贴满马赛克,各种灰色和白色,还有银色。银色泛着彩光,很漂亮。我经常在中心岛屿的一个角落里待着,可能是白天,因为店铺打烊后,进入这片岛屿的防火门会锁上。这个角落里有一台废弃的饮料贩卖机和一只木头小凳子。凳子很窄,小时候我家里也有一只类似的,我总是坐在上面吃饭。我来到这儿时,就会看看那块绿色的中央空调计费仪。上面残留着施工时的水泥污痕,小屏幕里的红色数字始终是1000,我不懂什么意思,但我很尊敬它,它很厉害,它支撑着整片区域的气温。计费仪下面,白色墙面有个房子图案,不知道谁画的。
每次旅行时,我不会一开始就来到中心小岛,我会在丁字路口继续前行,进入中区,一路打开那些消防门。热闹的人声隔着水面,步履缓慢的清洁工推着工作车,一不留神就消失。有人拉着小推车运送成箱的食材,我闻到过海鲜味。时不时有后厨工作人员出来,找到一个角落抽烟或者玩手机。有一片地方很宽阔,停着很多辆蓝色小推车,各种颜色的圆凳子倒在地上,贴墙码放白色泡沫箱和几袋二十公斤装的盐。用过的纸箱子堆满一个墙面,好像装置艺术。我在这里打开过一扇门,地面上有一团小光,那团光升高,原来有个人正躺着玩手机。我们互相盯了一会,看不清脸,都没有说话。我猜他是一个偷懒的厨师,担心被主管抓住。我撤走了。有些走廊又窄又长,好像我要掉落进去。
中区通往高德置地冬广场的宽通道,看不到尽头,我还不曾冒险往那边去过。旁边有家海南风味餐厅,我和小港在里面吃饭那次,我点了椰子鸡饭,小港点了叉烧饭。一个老年男人端上来开了口的椰子,没有外面的白色部分,裸露棕色椰壳,表皮爬满麻线似的丝。吃完后,小港说这个椰壳适合做花盆,于是我问坐在餐桌边休息的老人,可不可以带走椰壳。可以,他说,反正我们也是丢掉。于是我们带走了椰壳,后来椰壳里长出薄荷。
椰壳里不会永远长出薄荷,我盯着一个女人吃椰子鸡,她坐在店外的桌子上。她注意到我了,身体开始不安。我应该躲开,但动作太缓慢。后来她终于逃走了。我走过去,柜台后面的中年女人疲惫地看着我,我取走了椰壳。这个椰壳放在我的床头,仿佛我还等着它长出什么。
这处海峡人总是不多,我会站在中间待上一会。不止这个时候,我会突然诧异身处的地方,并且意识到,我刚刚一直在喋喋不休。很快,我杀死这个自己,重新回到一个模糊的自己。左勾拳,右勾拳,直拳。我犹豫这里叫冬海峡还是薄荷海峡,最后决定叫冬薄荷海峡。
渡过冬薄荷海峡,愈发冷清,我走到中区尽头,不再继续向北。一切看上去没有尽头,好像随时会把我冲走。中区尽头的内部通道一米宽,有弧度,两边的白墙一直收缩,我抱着捡来的两张瑜伽垫,提着捡来的白色塑料桶,觉得马上要被挤成肉酱,和手里的这两样东西融为一体。
走到尽头,就来到跑道另一侧,往前走,渡过刀削面海峡,再次进入消防通道,有一片特别大的区域,一副雨天黄昏的神色,有很多小路和柱子,很多推车,零零散散一些白色和灰色箱子,声音在这里是一团一团的形状。最大的通道尽头,总是有人坐着打麻将。我没有靠近过,远远地看一会他们,他们也会瞥我几眼。那里看起来有天光,我猜有通往地面的楼梯,但没有确认过。
要想重回南区,要横渡南瓜海峡。每次站在这里,我都望洋兴叹,它足足有三四十米,分布着几家礁石般的小店,店外的桌椅像水下的珊瑚。空气中有种新鲜南瓜瓤的气味,第一次我以为是巧合,结果每次都能闻到。我很想走快,但我的脚步仍然不快,好像我的腿在履行一个设定好的程序。好人们保持一定距离,好奇地看我。我会想象自己练成了神功,降龙十八掌或者九阳真经,自动散发护体罡气,普通人无法靠近。这里有一家卖卷饼的小店,我很想吃它,我站着等过几次,没有人剩下。我还会翻一翻不锈钢垃圾桶,里面套着蓝色垃圾袋,看起来很干净,我在这里捡到过不少饮料。美汁源、百事可乐、气泡水,以前我不喝百事可乐,现在也对它开恩了。偶尔也捡到奈雪的茶或者喜茶之类,一般剩得不到半杯。还捡到过一种古装女人头的奶茶,一整杯芋盖茶乳,可能它不符合买主的口味,但我觉得挺好喝的,很甜。我越来越爱甜的东西,可能我也和小港一样,不是喜欢糖,是喜欢甜。我奶奶也喜欢甜,她只能嚼冰糖,嚼啊嚼,把自己嚼死了。对,我有过一个奶奶,还有一个父亲。品尝这些甜时,会自动通往这两人的轮廓,不消耗我的精力。这些甜什么时候杀死我呢,我挺期待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