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换了一盏路灯瞪,眼球仍然像假的,但是不吓人。绿化很好,路边一整排蓝色共享单车,那么遥远。一辆白色环卫工作车像大房子,他的注意力从樱桃转移到车上。三个白色多面体花坛,里面三种植物,要是小港在,肯定能说出它们的名字。另一边的高架路底下,宽敞,铺着带小洞的地砖,有草从小洞里长出。
他说,我住过一个铁皮房,里面放垃圾桶和扫帚……
我突然想起我的父亲,我好久没想起他了,我有点难受,于是不再想他。一条小河,河水很黑,发出声音,让人疑惑声音哪里来的。路边有个方形的洞,下面是一块方形的水面。有一块楔子形空间,仿佛人们用一把大锤把它楔在那儿,撑住缓缓升起的路面。一辆车开了上去。
睡在这里吧,他说。他站在高的那一头,把编织袋放到金属护栏里面,手一按跳了进去。虽然离上面的路面还有十几公分,他仍然微微弓腰低头,仿佛上面的混凝土是武侠小说里的先天高手,会散发护体罡气。
压迫感给空间添上温馨色彩,我感到很安全。他双手压着临水的石板,看了看下面的水声。他说,我们可以尿到河里。
车辆很少,我睡着了一会,趁我睡着,谁往我的肚子里扔了一把泡腾片,全宇宙的泡泡都在我肚子里,括约肌触电般绷紧。我抓起一张报纸,屁股伸进临水栏杆的宽缝,双肘跟两根竖杆较劲,往河里窜稀。
屎落进水里很不明显,他坐起来,摸了摸脑壳,朝上望,好像真被上面的路面撞了一下。
熏到你了吗,我说。我看不清他的脸。
没有,他说,你在拉屎?
对,我说,憋不住了。
希望不要一直拉,他说,有一回我吃蛋糕,开始拉肚子,拉了好几天,我以为我要死了……
所有混凝土晃动,似乎钢筋活了。我听到巨大的轮胎,应该是大货车。他的声音不见了,我看到他出拳,三下。重回寂静后,他的话也被带走,坐在那儿不动。他肯定在盯着我,我能感受到,好像我随时会掉入下面的黑水,和我的稀屎为伴。或许和盯着光源时一样,他的眼球变成两颗塑料。好久没有屎出来,广州的冬天让我的屁股成为一小块北方的冬天,但我总觉得还有屎要窜出来。水泥杆粗糙的表面,打得我骨头发酸,然后像热量一样传递,伤害我的脑子。我有点忧伤,担心栏杆突然断掉。
光降低几次浓度,终于抵达他的脸。并不清晰。有一个问题不受我控制。我问,有时候你会不甘心吗?
水声飘上来,填满一小块沉默。他说,你说什么。
不甘心,我说,过这种生活,你会不甘心吗?
生活,他说,这是个好问题,生活,嗯,不甘心,没这么想过。你会问这个问题,你问我生活,好吧,这是个好问题,生活,你还没拉完吗?你拉很久了,生活,我不知道,我有时候也拉肚子,特别难受,肠子都要拉出来啦,还是拉不干净,我以为我要死了,对,你说生活,生活,你觉得怎么样,生活,我想不起来,什么生活不生活的,日他大爷,从娘胎里出来就是来受苦的,可能就是这样,我们到这里来受苦。不对,不能这么想,现在不好吗,我还挺开心的。但这是个好问题,你问我这个问题,生活,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生活,这个词,没想过会用在我身上,有意思,生活,为什么用生,为什么不用死,死活,哈哈,死活,我喜欢这个词,这个词好,生活这个词不该用到咱们身上,生活是那些人过的,咱们是死活。
左勾拳,右勾拳,左勾拳。
死活,他说。很小声,然后躺了下去,把声音交给上面的汽车,下面的黑水。
有人喊醒我们,天蒙蒙亮。一个扎辫子的女人,提着夹子和黑色垃圾袋,穿蓝色清洁工服,衣服上有几道反光条。我的屁眼噘着嘴,还有屎意。你们不能在这里睡,她说,巡检看到了会扣我钱。
我们没有争辩,开始打包我们的床。我的肠子里爬着许多蚰蜒,时不时抽动几下。
再后来,时间的顺序乱了,有时在桥下,有时在小公园,除非实在无处可去,我们才会在二十四小时自助银行里凑合一夜,因为会被半夜的开门声吵醒。他说还有可能被赶出去。一片商业区临街的大楼有防火门,我们打开进去,在消防通道过了夜。还有一次是待拆的老房子,我们踩着砖头和油漆桶,爬到二楼平台,钻进小窗户,睡了一夜。在那附近,我在一扇窗户外面摘了一件灰色棉袄。某个白天有个男人尝试跟我们聊天,他拉着我赶快逃走了。这是搞慈善的,他说,他们会叫穿官皮的拉咱们到救助点去,特别烦人。
我的胃变成一颗气体的恒星,食物丢进去马上不见,永远填不满。饥饿,一直饥饿,仿佛我寄生在一颗胃上。人要是不用吃饭就好了。我幻想科学家发明一种食物,只需吃上一片,就能解决人的饥饿和最基础的营养,它足够廉价,所以政府免费提供,那真是天堂一样的死活。当然,有生活的人可以去吃自然食物。
除了饥饿,还有疼痛。两块铁生在鼻窦里,拿它们没有一点办法。疼痛成了我的一个器官,另一颗心脏,均匀地往全身各处发射。泡在其中,身体如同一截松木或者槐木,不过不一定,有时我觉得是榆木和杨木,偶尔像桐木。说不清哪里疼,疼痛成了一圈圈年轮,我很想把大腿砍断,数一数截面。我特别愿意躺着。我的睡眠分成两段。后半夜睡,天亮了往嘴里填能找到的任何东西,溜达到中午,再睡一觉,天快黑了再次找吃的。
那天我们躺在一个凉亭里,周围有几棵树,可能是榕树或者朴树。白天越来越浓的时候,路上开始有人走动。我坐起来,不远处有一段带屋檐的墙,亮度足够看到上面写的红字。入口的大树下,有块黄色大石头,旁边撑着蓝色遮阳伞。这边的栅栏外,也有一把遮阳伞,伞面上是扇形的蓝色和扇形的黄色。两把遮阳伞,没有关系,只是巧合。
凉风带来肠粉和粥的味道,某扇窗户里有漱口声,后来有人说话,声音像是从痰里跑出来的,又粗糙又迟钝。嘿,我喊他。他没有回应。嘿,我喊他。他没有回应。我就知道他死了。
死去的他真安静,一个人死了,变成一具尸体,看着比活着时更善良。我脑子里浮现一张鲁迅闭眼躺着的图片,想不起来在哪里看过,这张死去的脸更像鲁迅,是真像,颧骨和眉毛。可能他是个浙江人,不过,我没听出江浙口音。死了真好,我早厌倦了他的语无伦次,没有重点,喋喋不休。我怀疑人这辈子要说的话是有数的,谁要是说完了自己的话,谁就要死。他简直是拿着机关枪向外发射自己的命,然后什么都没命中。
离开前,我盯着他的毛毯,犹豫要不要拿走,那会让我夜里更暖和。我没拿,因为太沉了。


第十二章
有时我会遭到驱赶或殴打,来自穿制服的人或者同行。但我不值得同情。有些街道和建筑很眼熟,我肯定来过,在过去,作为消费者或者游客。现在,我无法用原来的名字识别它们。我拼命相信它们内部还有别的目的,工作、生活、商业、娱乐等等,但这些目的渐渐不明朗,蒙上神秘色彩。它们像是一种进化后的生物。人们进去,人们出来,我猜想里面举行某种仪式,人们跟这种生物交换想要的东西。人们换到想要的东西了吗?
但我不会认为它有生命。我总是将它们看成摆件,或者那些无法挪动的障碍物,出现在我的卧室、厨房或者客厅里。偶尔也会是一件家具,床、大衣柜、桌子或椅子。人像家里的灰尘。
日期变得毫无必要。我捡到一个灰色行李箱,确切说,是一个人给我的,当时他正在丢弃它的路上。后来,我又捡到一个红色背包,JANSPORT,它躺在一张长椅上,对我说,来呀来呀。于是我拎起来走了。几百米后,我在里面找到口红、润唇膏、眉笔和小镜子。两片卫生巾,苏菲。一包奥利奥,保质期到2021年3月。一个胖塑料水壶,印着粉色的Hello Kitty。我嚼着奥利奥,意识到可能它不是别人丢的,但管它呢。我继续翻,在夹层里找到两张照片,一元人民币三张,五元一张。一张照片上有四个小孩,三个男孩一个女孩,站在一扇黄色的门前,三个男孩都在笑,只有最左边的女孩苦着脸。另一张照片里只有一个女孩,她站在上山的台阶上,扭过头笑。我认出她是那个苦着脸的小孩,这时她的年龄更小。或许这两张照片挺重要的,我想要不要还回去。但管它呢,我捏在手中,看了一小会,路过垃圾桶,准备丢进去。手在垃圾桶口停下来,缩回。我把它们放回包里。
哪里住起来更有安全感,夜里如果不得不住在地铁站如何躲避保安巡查,哪里更容易找到食物,哪些地方不要去,我从他那儿学会了足够多的东西,偶尔,我会猜想2020A后面的五位数。有几回我想去殡仪馆看看,他说过,无人认领的尸体会在公告栏贴一阵子,等人去领,但太麻烦了,这种长途旅行会让我又饿又累。
多数时候,我的大脑不思考,只对出现在眼睛里的事物做出反应。一棵树,一株草,一个光斑,一粒石子,墙面一块或深或浅的印记。一个人,蓝色或白色,汽车发出声音,角落里的桶,广告牌上的字。个别时候,我有幸丰收,吃下太多油水,躺在那儿,有精力陷入过去。不是回忆,是掉落。逝去的日子就像落下的水,那些障碍物显形了,无比清晰。让我误以为那时候有了清理它们的智慧,但我知道没有,它们不可清理,它们是一种绝症,它们不是一下子就在那里,它们生长,却不像钟乳石,它们弥漫。
有一次我想起那把我没见过的伞。黄色的皮卡丘伞,小港的好朋友送给她的生日礼物。没多久陈家贝和李芍药打架,伞的辐条断了几根,连接伞柄的地方破了。小港很难过,抱着它流眼泪,陈家贝吼她,她的眼泪吓了回去。两天后,那把伞重新出现在餐桌上,小港撑开,皮卡丘的头顶戴着一顶斗笠,那些断掉的辐条,安上了竹子假肢。
很精巧,小港说,围着伞的尖尖编了一圈,皮卡丘像个渔夫。
我正在帮她梳头,iPad在镜子前放综艺视频,《新西游记》的一期,里面还有安宰贤。是她告诉了我这个名字。镜子里她只有嘴唇在动。
凭什么,她说,亲手把一切砸烂,挥洒暴力,把人伤成筛子,然后他觉得,又能轻易复原这一切。
镜子里我们身后的门半开着,好像随时有人走进来。她的头发越来越长,越来越厚,一把木梳正从头顶滑到她的背。她嘴角笑了一下。我脑子里是耙地的画面。犁好地后,卸下犁,挂上耙,拖拉机启动,在田野上一遍遍画圈,让土壤颗粒均匀,松软。这种时候需要有人站在耙上,好让那些耙齿下得更深。我站在耙上,身体前倾,扶住拖拉机后面的横杆。驾驶座上,父亲的后脑勺是一种类似拉拉秧的表情。天地广阔,土壤在脚下流淌,新鲜的泥土混杂根茎气息淹没柴油味。四下空旷,地平线有一些漂亮的锐角,不近视的话,几乎能看到远处的河堤。记忆提取一幅美好的田园景象,但太阳会晒得人头疼,睁不开眼,心情烦躁。
她说,好笑的是,他修那把伞时,大概还沉浸在父爱如山的自我感动中呢,然后趁着没人看到,别别扭扭地放在那里,假装他一点也不在意。
周围的一切经过镜子的还原,多出一种气质,好像它们都在呼吸。我想起一个广告,小时候看到的洗发水广告,一把梳子顺着一个女人的头发缓缓滑落。我松开手,梳子停在那儿。
可我确实喜欢那把修复后的伞,她说,一直盼着下雨,终于下雨了,我打着伞去学校,同学们都夸它好看,我说这是我爸爸做的,她们说你爸爸也太好了。哈哈,你听听,你爸爸太好了。她摇摇头,头发上光线晃动。她说,凭什么啊,他给我们那么多伤害,然后做这么一点事情,就成了别人眼中的好爸爸。
我放下木梳,它躺在桌面上,盯着iPad里的笑声,消化头发的味道。是偏甜的木瓜味。气垫梳似乎雀跃了一下,我拿起来,帮她打高颅顶。
她说,可是,我抱住那点好,一天天孵,它变得越来越霸道,甚至抵消了体积太不相称的坏。有什么道理,那点爱不过是他为了消除愧疚感施舍的。视频里那个喜欢露脸的导演,重重喊了声叮。她说,但它仍然越来越重要了,真让人生气啊。啊延续了好几秒,她张着嘴,保持怪兽表情。
后来呢,我说,那把伞怎样了。我抓起一把头发,思考适合她的原创发型。头发沉甸甸。
又被他砸烂啦,她说。
她抬手摸头发,我接过她的手,一直抚摸她的手背。手背上都是骨头,但摸起来很软,像番茄的叶子。我继续梳头发,用气垫梳。我给她说那个广告,我们讨论了一会那个洗发水是潘婷还是蒂花之秀,没有答案。蒂花之秀,青春好朋友,她说。我记不清这句广告词是不是正确。
真的很好看,小港说,黄色的皮卡丘,戴着斗笠,还眨着一只眼,像个乐呵呵的傻渔夫。
我努力寻找我的皮卡丘伞,想跟她炫耀一下,可怎么也找不到,因为我没办法回到另一些日子,那些日子变成一个面目不清的整体。或许这个整体就是我的皮卡丘伞,我的爱与伤害的废墟。它占据着那儿,我看到一些细节,但不足以代表它。我能够看见它,但无法回忆完整的它。甚至连靠近都有困难,但我又无法忽视。它静静待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上去甚至不大。我不确定时间和记忆被它吞噬了,还是压缩了。它的形状并不清晰,它的颜色有一些深浅变化,让我误以为在流动。我觉得它没有重量,甚至空,但它压得人喘不过气。时间不会让它消散,不会让它变远,它就在刚出现的位置。我很想走进去,仔细审视那段生活。它就在原地,但这段距离始终固定,我无法突破。我能看到一个房间,一个院子,几位亲人,但只留下一两个表情和姿势,我听不到那些争吵了,可我还是察觉到那种压抑,并且疼痛。视频里所有人都哈哈大笑。
很快那些食物变成屎,我捧着胃和饥饿,留下一个空荡荡的脑子。试图想更多就会遇到阻碍,只剩下一些模糊的框架,诸如某些时刻我跟她说话,会在心中预设一个回答,但她给的经常是别的反应和回答。我希望从这种粗浅的印象里得到我们分手的答案,但没有力气分析出来。我想我从来不知道爱是什么,只是依赖对方的爱,给出反馈,激起一个爱的轮廓。或许这就是小港离开我的原因。她看透我无爱的本质。她知道我说出的每一句我爱你,都只是她自己的回声。于是她离开,真好,想到这个我无比轻松。是的,就该是这样。
日期确实变得毫无必要,但我还是能得到一些线索。每次醒来,都像睡了一百年。我知道肯定没有一百年,没有报纸过了一百年还这么新。垃圾桶上面,一份《新快报》,2020年1月13日。但肯定不是这一天,因为很快,我又捡到一份三天后的报纸。
我坐在圆形长椅上,圆心是一棵小叶榄仁树。阳光让人迷茫。对面另一棵小叶榄仁周围,几个老头大声争辩什么。其中一个手持拐棍,白发像两只角,身体搭在椅背上,如同马上要流下去的黏稠液体。说话时眼睛瞪圆,却不看说话对象,只用金属拐棍哐哐敲地面。一个穿牛仔裤的女人经过时,他忘记开口,一直盯着女人的屁股,眼球要掉出来。我担心血压会把他的脑子爆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