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更快吃完,重新扎上吐司袋子,放在一边,开始检查地上的袋子。他说,这种能放的,就不着急吃,留着关键时候应急,嘿,有口福了。他端着黑色盒子给我看,一整盒鸭翅膀,散发着清冷的辣味。不是很新鲜了,他说,但还能吃。真浪费,我说,这一盒刚开了个口。浪费好,他说,不浪费咱们吃什么。
半盒米饭,四片叉烧,三分之二个肉夹馍,一些土豆块和上海青,还有鸭翅膀,他摆在台阶上,眼睛来回阅兵。你吃肉夹馍吗,他说,嘿,看看这肉。他拿起来,往里看。还是加青椒的,他说,你吃吗?
我喜欢肉夹馍,断口处的牙印很不整齐。你吃吧,我说,我不吃。
那我吃,他说,你吃米饭吧。他指了指米饭,咬了一口肉夹馍,右边胡子幸福地跳动。他侧身坐在下一个台阶,背靠栏杆。我也坐下,在相对位置。这个味道可以,他说,我喜欢吃肉夹馍。
那一半米饭很完整,我端起来,思考了一会,张口咬了一角。冷米饭,完全失去韧性,嚼石灰。
他说,以前我也吃肉夹馍,那一家的很好吃,我喜欢吃肥瘦的,每次都让老板多放青椒,剁得碎碎的,生青椒在肉里没有青气了,吸了油脂,咬上去还很脆。
广州大道对面,两栋楼中间的树梢上挂着太阳,还偏黄。他停下,望着太阳发呆,眼睛一眨不眨,我怀疑他已经瞎了。他说,我想不起来是在哪里吃的了,也想不起来老板的样子。他的手指在肉夹馍上绷紧。他说,很难受,我想这些干什么,脑子太痒了。他的右手手指按了按头皮。假的,他说,可能都是假的。
假的,他说。他咬一口肉夹馍,又咬一口。总有这样的东西飘到我脑子里,他说,它们很坏,让脑子痒。他左手拿肉夹馍,右手捏一片叉烧,填进嘴里。总共四片,他说,正好一人两片。
我撕下米饭打包盒的盖子,掰出两把勺子,但更像铲子,递给他一把。他盯着勺子看,眼球不动,我怀疑太阳伤害了它们。他接过去,铲一块土豆,盯着土豆。这不错,他说,这挺好的。
我铲一片叉烧,送到嘴里。旁边居民楼的单元门开了,一个穿灰袄的老头出来,走上连通步梯的空中走廊。一条小泰迪先出现在台阶上方,咖啡色,愣愣盯着我们,眼睛里像是有眼屎。我看到老头的灰色耐克鞋时,泰迪抢先下台阶。我站起来让路。泰迪冲到鸭翅膀前,嗅了嗅,想要舔。他伸手挡住。贾斯汀!老头呼喝。老头得有七十岁,拉紧狗绳,贴着栏杆下梯,眼皮一直垂着,经过时瞄了瞄我们的大餐。下去后,贾斯汀去嗅编织袋,老头呵斥贾斯汀,粤语,语速很快,我听不懂。
他在骂人,他说,这老东西。他啃鸭翅膀,嘴角沾了一片红辣椒。
你能听懂?我问。
不能,他说,我能看出来,他想说什么我一眼就看出来。
话被惊醒了,他又开始说起肉夹馍,说起一条老街,厚厚的圆木菜板,两把菜刀,喋喋不休,仿佛那些东西正伤害他的大脑,不受控制地流出。
吃完丰盛的早饭,我们往前走。骑廊底下一家肠粉店,做肠粉的机器临着门口。一个白发老头刚刚机器那么高,正用铲子刮一张肠粉。在桌子间走动的女人看着二十岁,圆脸,梳马尾,表情很臭,仿佛被逼着继承这份家业。
我闻到牛肉肠粉的味道,肚子又饿了,很想吃它。他目不斜视走过去,右肩往上送了送编织袋,左手往前出了三拳。
柱子旁边一张白色桌子,桌面边缘露出内部的锯末。桌面上有两张黄色纸浆蛋托,一角的两个格子里还有两颗鸡蛋。他放下编织袋,靠右腿立着,双手拿起鸡蛋,对着太阳望。旁边便利店里坐着的女人看他,又看我,没有说话。我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他还在看鸡蛋,像捏着两颗眼球。一个男人经过时,他胳膊放下来,把鸡蛋装在兜里。
前方一栋白色马赛克旧楼,所有金属都生锈,但树影落于墙面,有童年某个午后的耳鸣声。楼前一片四方形的空地,生有一棵老榕树,像是高山榕。树边围了一圈水泥。他喊我坐在上面休息。
人在远处偶尔出现,马上又变小,不见。头顶上,悬挂着一条被子和一条毛毯,兜满阳光。毛毯白色的绒毛如同一场暴雪,上面有灰色的叶片,重重垂下,仿佛在站正步。被子贴身的那面是白色棉布,六朵小花围着一朵,规律地布满整张布面,另一面是浅浅的绿色,飘在空中,似乎要被微风吹走。
他掏出一颗鸡蛋,颠了颠,捏住,对准水泥棱磕一下,掰开一道裂缝,闻了闻。没坏,他说。他嘴唇凑到上面吸了一口。确实没坏,他说。他仰脖,蛋液落进口中,一道长长的蛋清连着蛋壳,树和楼和我在里面变形,他使劲吸一口,全部消失。他把鸡蛋壳扔到树下,掏出另一颗鸡蛋,递给我。给,他说,这个你喝了吧。
我很想拒绝,但没有。我接过来,握在手心,似乎有一颗心脏在里面跳动。蛋壳上有一块鸡屎,我用指甲抵了抵,没掉。
喝吧,他说,不脏,营养很好。
我避开鸡屎那一侧,磕个小口,嘴唇凑上去,有种鱼的触感。我闭着眼睛,想象和一条鱼接吻,是条死鱼,瞪着木头的眼睛。肯定是我杀过的其中一条,它张着嘴巴,没有声音。我的喉咙胀大,吃过的鱼要从那里挤出来。我咽下去,感觉脖子错位了。像是羊水,但我不知道羊水是什么味道。
拿着它干吗,他说,扔了吧。我睁开眼,他从我手中拿走蛋壳,扔到树下。蛋壳在那里,仿佛刚刚逃走两只小鸡。
要走了,他站起来,左勾拳,右勾拳,左勾拳。他指了指绿色的编织袋。你帮我背一会吧,他说。
可以,我说。
我提了提,不重。他帮我把编织袋托到背上,拍了一下,我紧紧攥着。你先走,他说,走远一点。我看他,不懂什么意思。你先走一段,他说,快。他推了一下编织袋。于是我先走,旁边的墙上挂着白色泡沫板,上面有红字:改衣服,家有人,请按门铃704房,电话……改字写错了,划掉,在上面改成小一号的改。我回头看,他站在那儿不动。我慢下来,他挥手示意我加快速度。我继续走,他像丢在那儿的人台,编织袋总往下滑,我攥得更紧。再次回头时,他正跑过来,怀里抱着被子和毛毯,路对面有个女人看他,只是看。我停了一下,马上开始跑。
没有人追我们,路过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看看。或许人们猜测我们是一对敌人,那离人们很远。转上另一条街,我们不跑了,背靠红色墙壁,坐着喘气和流汗。我又饿了,我想他也是如此。人比想象中更能扛饿。
这是你的,他说。他丢过来,被子和毛毯在我膝盖上散开,我赶紧拢一下,拍打沾上灰尘的地方。它们很好,他说,很暖和,像抱着一团棉花,你喜欢它们吗?
我很喜欢,我说。我点点头,紧了紧胳膊,像抱着一团棉花。我说,你可以用新的,我用旧的。
他皱眉头,摇摇头。不用,他说,我的也很好,它们跟我很久了,那个被子是我捡的,我一直晒它,我喜欢它的味道,闻着那个味道就能睡着,没人能抢我的被子,我跟那两个人说,谁抢我的被子,我就杀了谁。他出拳,摆拳,摆拳,直拳。这不算做坏事,他说,我们不能太老实,太老实会活不下去,但也不能做坏事,这只是一点不怎么好的事,没什么。他扯了扯我的薄羽绒服,仍旧摇头。太薄了,他说,你还需要一件厚衣服,你的衣服太薄了,还没到最冷的时候,你不能太老实,太老实没有活路,不能太守规矩,但不能做坏事。
中午,地下通道的转角,一位老太太吹笙。她的肩膀耸出三角形,像是有两个夹子把她挂在那里,她身后的墙贴满方形绿色瓷砖。笙掉漆了,她双手捧着,像捧着一张脸,她的腮下好似塞了两颗鸡蛋,皮肤撑得很薄。笙声偏哑,人们快速走过,她身前的不锈钢缸子里有几枚硬币和小额票子。我盯着她的腮,担心要爆炸。或许那把笙快死了,她正在做人工呼吸。或许当时我也该这么做,跪在死者身边,往他的嘴里吹气。那样会符合人们的期待,不会被放到网上。但也说不准,可能有一个热搜:一男子车祸现场对死者人工呼吸。不,不会说死者,会是受害者?或者伤者?他还是会死的,没有错,他遇见了死亡。不过对我来说会是另一种局面,但我不后悔,他看起来真像有口臭。
笙的声音时而很虚弱,小时候有个邻居也吹笙,他是乐器班子的一员,他每天早上都要练一会。他吹得很好,我妈妈的葬礼上,就是他在吹笙,我有时候能听到,有时候听不到,但跟每天早上听到的不同,可能是被唢呐声搅乱了。
我提着两个黑色袋子,里面装着我的被子和毛毯。是的,我的被子和毛毯,之前它们属于别人,现在属于我,没有人能夺走它们。谁要是抢我的被子,我就杀了谁。袋子是垃圾袋,他从可回收垃圾桶里扯出来,倒出里面的一次性奶茶杯,递给我,然后捡起地上的杯子们,丢进旁边的不可回收垃圾桶。另一个袋子也是这么来的。提着它们,我开始期待一个温暖的夜晚。
在转角的另一侧,他放下他的编织袋,我放下我的期待,坐着休息。他没有说话,头枕着绿瓷砖,我知道他也在听笙。气流经过那些小管,变成声音,体积膨胀无数倍,填满整个地下通道。
很想告诉他,我要上去一趟,可能会花四十分钟,或者更久,但说不出口,很难为情。他的呼吸开始出现梦的碎片,我小心地站起来,踮脚走路。看到台阶上的阳光时,我松了口气。地面的空气很不舒服,吸进肺里的不止有空气,还有空气里的光,它们还在亮,人们能清晰地看到我的内部。我的目光从一处跳到另一处,避免被捉到。太糟糕了,什么都没有改变,那些店铺还是过去的店铺,咖啡店门口摆弄黑板的女人穿着过去的衣服。那几棵树就像不在乎时间,下象棋的老头也是过去那些。他们用车马象炮砸得水泥台子啪啪响,骄傲得不行。我抬头找到田尚佳的窗户,挂着一样的铁锈,和其他窗户没有区别。我心中有股怒火,一股希望世界天翻地覆结果却不如意的怒火。一切完全是老样子,鸟在叫,人们生活,光斑朦胧,恬静美好,仿佛这就是世界真实的样子,只有我搞砸了。
我用余光看每一个人,说不清是期待还是害怕。但没有看到,今天肯定是个工作日。不知道为什么还要走下去,但我确实在走,并且无法拒绝。转弯,再转,那几家商场门口的圣诞树不见了,摆着许多年桔。很可笑,搞不懂年有什么好过。这种变动也让我生气,好像我只是看不顺眼,单纯想对这个世界撒气。楼里走出一个男人,我认识他,他的工位和我隔着三排或者四排。我们在同一个饭桌上喝过酒。我来不及躲,全身的骨头开始变小。他目光经过我,没有停留,飘去别处。
庆幸,然后突然心情低落,我看了一会南洋楹晃动的枝叶,不知自己为何站在这儿。
嘿,靓仔。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是公司里给植物浇水的李叔。真是你,他说,不敢认。他打量我。我看到自己衣服上成片的污渍。怎么搞成这样,他说,听说你搞出人命,还有商业机密什么的,那个跟你一块的小姑娘跟人吵了好几次。
我不知道说什么。他在公司外仍旧不显眼,还是那种植物的神色。
你上去看看吧,他说,那小姑娘可着急了,还有那个靓仔,你上去看看。
不用了,我说,我先走了。
你别走啊,他说。他拉住我的胳膊,劲很足。他说,你要不想上去,就在这里等一会,我上去叫那小姑娘下来找你。
我站着不动。他说,我松开你,你别走啊。
不走,我说。
他松开。他说,你在这里等一会,就一会,我上去叫她。
他往大楼里走,一直回头看我。走进玻璃门后,还在用嘴型说,你别走。他消失在楼里,我开始跑,越跑越快,好几次撞到路人的肩膀。身后有人不满地说,赶住去投胎呀。千万不要再投胎了,我想。
道路消失得很快,接近地下通道时,我的心站在悬崖边。我站在入口,把气喘匀,耳朵寻找笙声,没有找到。我走下去,几个年轻人行色匆匆,仿佛正在参与改造世界的大事。老太太还在,正托着笙发呆。他还在,我松一口气。他闭着眼,但我知道他醒着。我走过去,小心地坐下,就像小时候考砸了数学考试,不敢拿试卷给父母看。
夜里,我们在天环广场的垃圾桶里找到一些食物。一个牛皮纸袋上印着Paper Stone,里面是牛角包和一个圆滚滚的面包。圆滚滚的面包咬开后,有流心芝士,温的。它的甜味不热烈,散发麦粒在硬土地上晒到傍晚的香气。我想起一段丢失的记忆,它离得不远,或许不远。就是这家店,有个人强烈推荐一款面包,但我想不起来是哪一款。你一定要吃吃这个,她说,我买给你吃。不用,我说,我不爱吃面包。不行,她说,我必须让你吃一下,你吃完要是还不爱吃那就没办法了。行,我说,那我就吃吃。店员打包好,递给她,她转过身递给我。她说,给你,代表了我对你的爱。我说,哇,那我没法吃了,我要做成标本,收藏起来。我们开玩笑一样哈哈笑。我吃了,舌头很幸福。可我知道,我不会念念不忘那个味道,经过面包店时,我仍然会猛吸几口烤面包香,享受它们在架子上整齐排列的喜悦,但我永远不会主动走进去,买一个来吃。
蛋糕,他说,快看,上面还有草莓呢,嚯,多红。
一块慕斯蛋糕,裹着一层白巧克力,我们在消防步梯里分食,关于草莓我们没有谦让,一人一口吃掉。我想起点什么,他说,我种过草莓,只有几棵。灯灭了,他重重咳一声,灯亮了。他说,结了草莓后,我每天放学去看,草莓一点点变大,越来越白,刚冒出一点点红,我就摘下来吃了,还有,还有,怎么搞的,想不起了。灯又灭了,我望着墙面上绿色的箭头,安全出口,那个方框里的逃跑小人仿佛真在逃跑。算了,他说,算了,算了,不想了,想不起来,它们在害我。
灯再亮时,有人推开防火门,很响。两个保安进来,赶我们走。于是我们提着家当离开,路上我一直寻找监控摄像头,想象我们在屏幕里的样子。
夜晚看起来空旷,我们好像没有选择方向,只是往前走。路上他一直努力回想每一次吃过的蛋糕,我没有认真听。有几下我以为他要打拳了,但是没有。前方一座立交桥像罗马斗兽场,我雀跃了一下。他没什么反应,一副忧国忧民的表情,为想不起来两块蛋糕哪个更靠前苦恼。
站在环形路面底下,交错的空间看起来既抽象又具体,环岛中有些空间植被旺盛,昏暗中看过去,像囚禁在那儿的鬼魂。我想起看过的一本小说,《混凝土岛》,一个富足的男人开车冲下立交桥,搁浅在那儿。读的时候总觉得,他再使一点劲就能逃出来,但是他再没能上来。
辅桥底下的一个转角看起来不错,但他继续走,沿着一条直线。这里不好,他说,流浪狗都不会住在这里,你不知道,有一次吃完蛋糕,我一直拉肚子,肠子都快拉出来了,好几天身上都有一股屎味,不浓,一直有,我觉得我要拉死了,结果又活了,没多久我又捡到一块蛋糕,我犹豫要不要吃,最后吃了,因为上面有樱桃,我喜欢樱桃,樱桃?他盯着前方的一盏路灯,表情困惑,他的眼睛看上去像塑料的。樱桃,他说,我记得樱桃是个人,一个小孩,樱桃,她在哪儿?他终于出拳了,右勾拳,右勾拳,右勾拳。他连续眨了几下眼。我松一口气,想起村子北边的树林里那间房子,一个老头整日在里面磨香油。他就有一只假眼,永远睁着,比旁边的眼球大两倍。大人们都说他的眼球爆了,医生挖了一只狗眼装进去。我去那间房子买过香油,不敢看他的眼睛,但偷偷看了,那只眼球会把人的魂吸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