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这世界真令人失望。
是的,是的,我说,不只是这样,但,是的。
我从他的视线中逃走,路过田尚佳时,她刚刚抬起头,眼睛眯成江豚的形状。她右眼下边,有颗芝麻大的痣,我以前也有一颗。这是滴泪雀,克人,奶奶总是一遍遍提醒我这个,仿佛我会害死她。现在她还活得好好的呢。妈妈死后,我就去点掉了。这样的事有什么道理呢,一切都混沌不清。抽屉还留着一道缝。我和她好像很熟,但我一直不明白怎么做到的。我停下来。我说,在干吗。
她五根手指招我靠近一点,于是我蹲下。她轻声说,在喝酒。我没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她探了探周围,拉开抽屉,她的指甲像是桃红,也可能不是,我有红色色弱和紫色色盲,分不太清。抽屉里是一瓶酒,巴掌大的扁瓶子,威士忌,标签上有个麋鹿的头。
昨天喝得有点多,她说,头好疼,现在喝点涮一涮。我竖起大拇指。你要喝点吗?她问。她涂的肉粉色口红,可能。我说,我可以吗?
当然,她点点头说,当然,太妙了。我蹲下来,她抓住瓶底,往我口中倒了正合适的一口,我匆忙咽下去。
还喝吗?她晃动着睫毛问我。于是我又喝了一口,然后抹了下嘴唇。我说,可以了。她给自己灌一口,然后塞牢,放回去。我们开始微笑,还笑着看一个正在经过的男同事,男同事疑惑地转了转眼球,扭了扭肩膀离开了。他个子不高,直筒裤穿成了紧身裤,黑色面料像吸尘器,灰扑扑的。走路时屁股懒洋洋摆动,让人想起河马。
太棒了,我说,很好喝。
她说,你想喝了就可以跑过来找我。
已经有人朝这边张望,我得走了。我喝酒少,有一段时间酒精在我血液里的浓度更高一点。那是小港离开之后,当时交往的女人喜欢LiveHouse,偶尔也去赶音乐节。那些乐队的作品参差不齐,有的差点意思,有的差很多意思,底下的人傻乎乎跟着喊,仿佛有太多情绪。人们看上去又愤怒又随意,又快活又沮丧,又炽热又低落。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人略显疯狂时会想起什么。这种时候我看着那个女人,发现一点也不认识她。这一切都太奇怪了,一群人待在一起,仿佛有一个大蒸笼似的梦,所有人都在笼屉里,拼命吸收水蒸气。她的酒量不好,又爱喝,常常变得滑稽又麻烦。失控。我讨厌所有失控的事情。跟她分开后,我很少喝酒。
回到位置上,我没有动鼠标,坐着想了一会,想要想明白我在想什么。有一个时刻我扭头看另一边,隔壁同事正盯着自己的指甲,然后转头和我相视一笑。接着她打字,表情有一点凝重,仿佛在造字。
手机响了一下,仿佛一个要命的泡泡炸开。静置一会,沉淀下去,空气重新归位,万物重新分层,我才点亮看一眼。乔光辉发来的,没有危险性。他说,晚上去喝酒吧。
我抬头看向两排工位外,他已经站在那儿看我。我用夸张的嘴型说不去。他瞪着大眼睛,假装生气。不去,我发微信说。他看了一眼手机,然后五根手指比画成手枪,瞄准我来了一下。我挺喜欢乔光辉的。喜欢乔光辉不是因为他不蠢,也不是因为他长得喜人,是因为他总是传递出一种讯息,让我感觉自己在他那里很特殊。
他甚至会在我面前忧伤。他讲完那些伤心话后,大眼睛盯着我,长睫毛无辜晃动。他笃定地说,这些话对别人都讲不来,但你肯定是明白的,对吧。
我会点点头说我明白。实际上,我有很多不怎么明白。但那种时刻,他需要一个明白他的人,我不介意扮演这个角色。
我们一起出现在外面的时候,偶尔会有年轻女人找他要联系方式。他有时候会拒绝,有时候会给。我问过他这么做的标准是什么。没有标准,他说,看眼缘。不过我觉得他是有的。他倒是从来没有为此洋洋得意。她们中的一些人后来出现过,很快又不见了。我并不羡慕他,甚至常常替他难过。虽然他不在乎这一点。
中午,我只想一个人吃饭,于是在乔光辉和田尚佳注意到我之前,悄悄溜掉了。
电梯里碰到一位男同事,没有陌生到无需打招呼。听说他请假一周,回去处理父亲的丧事。他还是以前的样子,只是看起来更中年。毕竟他死了父亲,我应该言语表示一下,哪怕他早厌烦了这个。我根本管不住自己,话就出来了,急于证明我是个能够正常社交的好人。我说,回来啦。他说,回来啦。都顺利吧,我说。都挺好,顺顺当当地下葬了,他说。我说,节哀,肯定很辛苦。他说,谢谢你。电梯到站解救了我们,在大楼门口我预判了他要走的方向,跟他告别。一个人能从另一个人身边离开,简直是人世间最大的仁慈。
我已经一年多没见过父亲了,春节的时候,我打电话告诉他,我留在广州过年。他无法接受这一点。但他没办法。有几个月我们没有联系。初夏那会儿他准备把院子里的樱桃树砍了,咨询我的意见。他说,樱桃好几年不结果了。他准备栽一棵石榴树。
小学那会儿,春天的某一天,樱桃突然开满一树花,谁都受到美的冒犯,忍不住停下来观看一阵。之后花瓣凋零,叶子逐渐清晰,青色的果子一天天长大。成熟时,熟透的果子在阳光下透明,仿佛一颗颗小炸弹。每天早上醒来,我爬到那棵樱桃树上,直到牙酸才下来。
我说,好,你看着办吧。然后准备挂断,但他开始关心我找对象的事。他说,该放手就放手,得去找,实在不行,我给你安排相亲也行。
这个话题不让我心烦,但他说的完全是另一回事。我敷衍了他,挂断了电话,又想起小港。过去,偶尔讨论未来时,我们一致希望生个女孩。有一回我们做完爱,避孕套掉了,赶紧去药店买紧急避孕药。从药店出来,我们踩着路灯的光回去,她拉着我的胳膊,一遍遍问真怀孕了怎么办。我不知道能怎么办。我说,要是个女孩的话,就给她起名叫樱桃。樱桃,她说。我们在无人的街道上哈哈笑了很久。我想那是我离未来最近的时候。
七月的时候,我叫上乔光辉,在黄埔的一个荔枝市场买了糯米糍和桂味。我在网上看到有人说,说普通话会被狠狠宰,但我看摊子前都用纸箱板写明了价格,所以不确定乔光辉的粤语有没有起到作用。我用顺丰给父亲寄过去,他收到后说买它干什么,他不爱吃。后来他告诉我,他给我的奶奶和两个姑妈都送了一些,但没给我大伯。
街上已经是过节的气氛,万菱汇和太古汇门口的广场上摆放着巨大的圣诞树。我脑子里一直在想刚才说的话,衡量“顺利”这个词是不是用得不太妥当,毕竟是他爹死了。我想是不是找个时间让父亲到广州来,带他逛逛。他这辈子还没有到过长江以南。吃着猪脚饭时,这个念头被抛到一边。
下午,因为云很大,窗外光一阵一阵的,时间流过去,像斑马的皮肤。有那么一会,站在打印机前,等待机器把纸吐出来,我还在期待晚上,没有什么具体的事,但已经知道不会下雨。
翻着几张热乎乎的纸,我心里盼着出点错。打印机老实得过分,一点错误都没有。可那是打印机的错吗,如果有错字,它也只是在正确地复制一个错误。
回到工位上,我意识到哪里不对。对,曾经坐着死者的椅子上,坐了一个陌生人。这个男人像是凭空出现,头发最近剪短过,正在对我笑。我重新看电脑时,才意识到应该回一个笑。
嘿,你好,我叫苏铁。他凑过来,睁着大眼睛笑。他说,我是新来的。
我顺势把那个笑拿出来。废纸和残疾水杯还在那儿,但现在桌子成了他的,我犹豫要不要清理一下。
我叫何小河,我说,你今天刚入职的?
是的,他说,他们让我坐在这里。
我没有确认他们是谁,脑袋里浮现一团面目不清但能准确意识到的形象。没听说部门有招新,但我不愿意多问。他拿起桌子上的纸,饶有兴致地看,于是我放弃了收拾的想法。之后的几十分钟,我们都没有说话,但有时候他会靠在椅背上,看我,我的身体捕捉到了他的看。偶尔他也站起来,像突然直起了身体的猿,瞭望一片原野。更多时候,他半藏在自己的格子里,不知在做什么。
好几回,我长时间盯着几张背影,觉得背影一定是个器官,有我尚未参透的象征。若长时间看,就不是看了,一个背影坐在椅子上,像是在抗议着什么。有人碰我肩膀,是乔光辉。他的两只手架在身前,我猜他刚从卫生间回来。他用眼睛指了一下苏铁。他说,新人?
苏铁早就等在那儿。他说,对,我是新来的。
乔光辉点点头,没有介绍自己。他说,没听说咱们部门进新人。
苏铁耸了一下肩膀。乔光辉走了。
你在做什么?苏铁问。他一只手扶着隔板,看我的电脑屏幕。
我切换到桌面,屏幕是一小块纯绿色。我在工作啊,我说,他们安排你做什么?
那个人只是让我坐在这儿,他说,我是说,你的工作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说。回答得有些生硬,他可能会误会我在敷衍。他哈哈哈笑了几声。他说,这倒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在做什么,我想。然后杀死这个想法。点开电子邮件时网络不知哪里去了,一个蓝色的小信封从深处过来,变大,然后张开封口,吐出一个蓝色九宫格纸片。我盯着它一遍遍重复,苏铁也是。
整个下午,苏铁就像被遗忘在了那儿。后来,他的面前出现了一本笔记本,我看他的时候,他的食指和中指夹着一根水笔,来回晃动。笔记本翻开的厚度已经临近结尾,摊开的那一页,纸上没有字。但后来,也许他写了点什么。


第二章
你不走吗?我问。
等太阳下山了再走,苏铁说。
难得还有太阳。我望了望窗外,对面大楼的玻璃幕墙刺眼,远处一栋金黄色的楼闪闪发光。我说,更准确地说,是等太阳下楼。
走在街上,太阳已经下了几栋楼,但还有更多楼等着它下。跟着别人的脚跟,我进了地铁站。需要坐五站地铁,转乘时我突然尿急,去了厕所。一位穿灰色夹克和浅蓝色牛仔裤的男人站在小便池前,回头看了我一眼。总共只有两个小便池,我走到他隔壁,等我解开裤子开始尿的时候,发现他是在自慰。我感觉打扰他了,有点尴尬。可是他并没有停下,盯着我笑,似乎在刻意冒犯我,像他已经获胜了一样。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坚持尿完。我尽量表现得浑不在意,提裤子时我瞄了一眼,勃起后的阴茎如此丑陋,龟头红得几乎要裂开,但看上去比我的要大一点。操你妈的,我心底骂了一句。
再次等车的时候,有人碰我的胳膊,是地铁工作人员。这位先生,她说,请站在黄色安全线外。我瞅了瞅脚底下的黄线,一时间不是很清楚到底什么意思。几秒钟后,她又说,请站在黄色安全线外,先生。她的重音在安全两个字上,于是我退了两步。她转身走到一根柱子旁边,停住了。黄色衬衣掖在藏蓝色的裤子里,腰带上挂着对讲机,一条腿撑住全身重量,另一条腿微微向前,使力的那一侧胯部凸出来,双手放在胸前,低着头玩指甲,偶尔抬头扫寻一眼。
她也是会回家的,我想。但现在只是长时间站着,提醒傻子们站在一条黄线后面。
出了地铁站,我按照App里的定位,找到两辆蓝色共享单车,但二维码和编号都被抹掉了。我骂了几句,在App里找到写建议的地方,它躲在“我的”最底下。我写:可以增加一个地图点选单车后直接开锁的功能,因为有些车二维码和编号都被破坏了。
往前走,一棵高山榕底下,停着一辆青绿色的共享单车。它的二维码是好的,不过我没有这家的会员,犹豫了几秒钟,没有扫它。我想下个月应该换这家来包月,然后走回了家。
家这个词让我别扭。回家,每次跟人这么说的时候,家这个字的音量变得很轻。我时不时试着找到另一个合适的说法,回租的地方?这太长了,这种强调欲盖弥彰。回住处呢?似乎太正式了。所以只能是回家。
不得不称为家的房间属于一家长租公司,北边是落地窗,有一张床,还有一张桌子和一个衣柜。还有空调。它们都是白色,不光滑的表面上,有一些颗粒状的阴影,擦不掉。床头是一面灰蓝色的墙,墙中央本来挂着印刷品的画,青绿色的底,内容是长租公司的英文名字和SIMPLE LIFE,下面是一个白色的自行车轮廓。一住进来,我就把它丢到衣柜顶上泡灰尘了。我从网上买了带框画布和丙烯,画了一个裸体男人挂在那儿。
床宽一米五,躺在那儿浑如一家之主,只给我留下门那么宽的走道。每个房子都有一个管家,我问过管家能否换成一张小床。不能,她说。她是个武汉人,聊天时她说城市马上要拆到她家了,家里人每天都在等待这件事。如今她早就离职,每年合同到期前,会有一个新的人联系我,说是我的新管家,询问是不是续租。我说续租,然后房租会上调一些。我为此争执过,但失败了。但我不想搬家。
我调过几次房间布局,最后把衣柜放在了床尾,它宽一米二,挡住一半落地窗,柜门正对着床,有一尺左右的缝隙,好在它是推拉门。桌子贴着衣柜一侧放,几乎要吃到床角了,取衣服的时候,我可以跨过去,不过更多时候,我会跪在床上取。
但衣柜的空间不够用,我琢磨了很久,决定对床下手,在贴着墙的那一边,开垦出几十公分宽的领土。我组装了一个白色金属管的简易衣架,放在那里,然后买了一根伸缩杆,一头顶着床头的墙壁,一头顶着衣柜柜顶。又剪了一块蓝绿色的麻布(有一段时间,我很喜欢在淘宝上买布),像窗帘一样挂在那儿。这一片抢来的飞地,成了裤子的王国。
这样,床边有三平米完整空间,供我过上一种长方形的起居生活。我很得意这种布置,除了每周换床单时有些麻烦。有一次,半夜我被砸醒,以为房子塌了,晕晕糊糊地想自己是不是要死,结果只是衣架倒了。
落地窗外面是公用阳台,通过一扇玻璃门和厨房相连。夏天太阳靠近北回归线时,早上六点到八点间,阳光到达阳台,找到剩下的半扇落地窗,进入我的房间。墙面挂着的一大块橘黄色麻布上,烫出一小块白,它一直变化,像是生物。地毯上也有。地毯很大很厚实,人造纤维的,像绵羊的皮,白色,散布着兵乓球大小的黑色圆点,原价328元,我在宜家打折区看到它的时候,只标了89元,不过有点脏,它之前肯定铺在宜家的某个展示房间里,被很多鞋子踩过。我高兴地扛着它坐了几十分钟地铁,在卫生间刷了两个小时,晒了两天,看上去属于我了。每天吃早饭时,那些光移动,像是受了伤,很缓慢。
厨房和我的房间共用一面墙,走出电梯,我听到厨房里有动静。我知道周舟在那里。
入户的地方很别扭,需要先打开防火门,然后在一个一平米大的长方体里开入户门,我习惯不开灯,在黑暗中输入密码。有一次和邱白云看完电影回来,我在输入密码,她在后面说,站这儿跟躺在棺材里似的。从那之后,我就对这个设计宽容了。